第四百六十五章 歸宗

　　正如抱月樓上那些人曾經說過的壹樣，京都已經太平了壹年，最大的原因自然是因為範閑被放逐到江南整整壹年。
　　而隨著範閑的返京，平靜的京都再也無法保持表現上的平靜，壹方面是他這個人恰好堵在諸般勢力的對沖點上，壹方面也是因為他做事的風格和所謂詩仙面貌完全不似，甚至比這慶國裏大部分權貴的風格都要厲狠太多。
　　山谷裏的狙殺，京都夜裏的刺殺，某些人悄無聲息的死亡，某些官員大受屈辱的入獄，壹樁壹樁，讓京都權貴們再壹次深切地感受到了範閑的力量和決心，讓他們想明白了，小範大人在江南春光明媚地養了壹年，並沒有讓他的心性變得溫柔太多。
　　範閑回京，震驚之事接連發生。
　　最近的壹樁事情，便是北齊朝廷腆著臉湊將過來，很無恥地表示了對範閑的愛意，異常惡心地批評南慶朝廷沒有把小範大人的安全保護好！
　　滿京皆荒唐，皆憤怒。
　　換成另壹種表述來說，這是慶國內政，什麽時候輪到妳們這些北齊的腐儒來吱聲兒？可是北齊人就是吱了聲兒，還吱的格外大聲。
　　範閑壹下子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雖說聰明的人們並不相信他與北齊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結，因為北齊的這手段太幼稚，可是……慶國的權貴百姓們心頭還是有些不舒服，相當的不舒服，投往範府的眼光有些復雜。
　　這件事情的風波還沒有平息，只不過是兩日之後的大年初壹，整個京都又因為另壹件和範府有關的事情，變得惶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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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根本壹絲亮光都沒有。
　　範閑坐在馬車上，揉著有些發澀的雙眼，心裏想著，祭祖用得著這麽偷偷摸摸？昨天是除夕，壹家子人打了通宵麻將，範思轍和林婉兒瓜分了全家人的財產之後，牌局方終，於是壹家子人就馬上上了馬車，出府而去。
　　壹路都有範氏大族別房裏的馬車匯到了壹處，雖然各房裏都平靜著，可是這麽長的車隊，陣勢確實顯得有些大。
　　範閑心裏有些隱隱興奮與緊張，他是頭壹次祭祖，所以不清楚祭祖應該在五更。因為去年範府祭祖時，自己與婉兒是呆在園中，隱約記得應該是下午才對。
　　他看了壹眼身邊沈沈睡著的思轍，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在自己的馬車上，想來慶國沒有哪個衙門敢不長眼來搜索思轍這個欽犯。
　　想到今天自己終於可以入祠堂，他的笑容壹直浮現在臉上，無法褪去。他也不清楚父親入宮是怎樣和皇帝談判的，但到最後，很明顯那位皇帝老子無奈點了頭，太後也保持了沈默。
　　說來也是，既然妳皇室不能給自己壹個名份，難道還想讓自己壹輩子都沒個靠得住的姓氏？
　　範閑冷笑著，其實他能猜到父親與皇帝談判的結局——皇帝封自己淡泊公，在他看來已經給足了交待，而且眼下的局勢，皇帝也確實需要範閑明確壹下身份，免得把自己幾個兒子爭家產的買賣搞的更加復雜——監察院的削權是遠遠不夠的，範閑要想壹直在權臣的路上走下去，首要的便是把自己從皇子們的隊伍裏搶先摘出去。
　　車隊不知道行了多久，又在城門處等了壹會兒，等城門甫開，便在兵士們熟視無睹的目光裏駛了出去。
　　沿著官道壹路向西，終於進入了範閑曾經來過的那個田莊，範氏的祖業。
　　三十幾輛馬車依列停在了宗族祠堂的外面場壩上，早有田莊裏的人們前來接應著，年年如此，都已經做成了熟練工種，提供給女眷們暫坐的竹棚早已搭了起來，柳氏婉兒思思，還有其他幾房裏的長輩婦人都被接到了院子裏歇息。
　　如今的範族族長，戶部尚書範建站在宗族祠堂的臺階下，身上穿著三色交雜的正服，平靜看著眼前的壹切，然而心裏卻湧起了壹股溫暖和快意的感覺。
　　自己替陛下養了個兒子，終於養成了自己的兒子，這算不算是人生當中最成功的壹日？
　　範族各房裏的頭面人物都已經下了馬車，依著輩份序次站在祠堂之外，他們拿眼偷望著首位的族長，各自心裏有著復雜的情緒，想三十年前，範族就已經是京中大族之壹，而範建這壹房只是偏房弱門，如果不是出了那壹位老祖宗，抱大了如今的皇帝與靖王，範建今時今日又如何能成為族長？
　　只是範建成為族長之後，對族中的人員約束極嚴，本身的官也越做越大，族中無人敢不服，更何況如今範府裏又多了位叫範閑的人。
　　各自分放了祭祖所需的常服，寧香點了起來，祭物已經準備好了，常侍祠堂宗廟裏的那位僧侶恭敬地鋪開壹排氈毯，緩緩將祠堂的大門拉開。
　　吱的壹聲，黑木所做的大門拉開，內裏壹陣寒風湧出，似乎是範氏的祖先們正冷漠地註視著後代。
　　範族上百男丁低首，排列。
　　此時眾人身後的壹輛馬車打開了車門，穿著壹身布衣的範閑沈穩地走下車來，順著石階下父親的手勢，緩緩在兩隊男丁中間，往前行去。
　　祠堂前的氣氛本來是壹片肅穆，那些範族的男丁們大氣都不敢吭壹聲，唯恐驚動了祖先們的先靈，然而，當他們看到了馬車上走下來的那個男子時，依然忍不住瞪大了驚恐意外的雙眼，張大了嘴，發出了無數聲驚嘆。
　　而排在最後方，那些約摸十幾歲的少年郎們，看見範閑後，更是嚇的不輕，這是當年在抱月樓外被範閑砸斷了腿，在範府中被柳氏打爛了屁股的可憐小霸王們。
　　範閑也來祭祖！這些範族的小霸王們嚇得雙腿直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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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閑平穩地往前走著，漸漸要接近祠堂的石階，然後看見石階下，父親似乎正在與幾位老者低聲爭執著什麽，那幾位老者，範閑平素裏也是見過的，知道是範族裏德高望重的長輩，有壹位自己似乎要叫伯爺……
　　那位範族裏輩份最高的伯爺滿臉憂色，對範建輕聲說道：“亦德……此舉不妥。”
　　範建微笑著，說道：“二伯，有什麽不妥？”
　　那位伯爺眼中滿是驚恐，壓低聲音說道：“這孩子……這孩子……”他忽然住嘴不提，難道要他當著族長的面說，妳兒子又不是妳親生的？可他依然驚恐，身前身後的那些範族長輩們也驚恐不定，他們都沒有想到今年祭祖搞出這麽大陣仗來，完全是因為府上悄悄把範閑帶來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雖不敢當著範尚書的面明言，可是都隱約表示了自己的擔心，只是聲音不敢太大，怕驚動了祠堂裏的祖先們。
　　眾人心頭不服，心想又不是我範家的子孫，憑什麽來祭祖？而他們更害怕的是，這範閑是龍子龍孫，今兒歸了範家，太後和陛下會不會不高興？
　　然而範閑沒有給這些長輩們開辯論會的機會，已經走到了父親的身前，先是給諸位長輩極恭敬地行了禮，然後便站到了父親的身邊。
　　範建微笑著，指了指隊列中的某壹個位置，說道：“妳的位置在那裏。”
　　見族長不聽，沒有人再敢表示反對，因為範族裏的這些長輩們，其實更害怕範閑身上所帶著的那種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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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有功，宗有德。”
　　“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
　　祠堂內外白煙繚繞，器物上陳，男丁們依次叩拜，在壹聲起伏壹聲落的吟唱裏，範氏宗族的祭祖平穩地進行著，只是人們總是忍不住會偷偷看範閑幾眼。
　　範閑已經在祠堂裏跪過，拜過，磕過，此時又站到了壹旁，看著漫天的紙花，遠處山頭上的積雪，有些發呆，他知道自己的名字終於可以記錄在範氏的族譜上，壹時間內心深處多了壹抹光亮的顏色。
　　範思轍在馬車上對著祠堂所在的方向磕頭，他不方便下車。
　　範閑站在馬車旁，忍不住嘆了口氣，心想自己重生壹世，在北齊西山的山洞裏，在垂死肖恩的面前，認可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歸屬。而今日在範氏的祠堂前，終於再次確認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歸屬，自己的生命，終於打上了揮之不去的烙印，與這個世界緊密地連在了壹起，再也分不開了。
　　晨光早至，田莊裏的白霧與祠堂裏的煙霧混作壹塊，再也分不開了。
　　※※※
　　當範閑站在範族祠堂外的馬車旁喟嘆時，幾乎在同壹瞬間，跨越半個慶國的疆土，江南蘇州城外那座天下最大莊園之壹的明園裏，那個修葺的比範族祠堂還要高大威嚴的祠堂外，夏棲飛跪在祖宗的牌位前無聲哭泣。
　　不，應該說是如今明家的七少爺，明青城，在祖宗們的牌位前顫抖著，讓淚水沖洗著自己的臉。
　　明家當代家主明青達，用壹種很復雜的眼神，望著左下方哭泣的明青城，自己自幼離家出走的七弟。
　　明蘭石站在四叔的下列，看著這位從來沒有機會進入祠堂祭祖的“七叔”，臉上保持著平靜，內心深處卻是充滿了挫敗感。
　　四叔早在半年前就被蘇州府放了出來，從那以後，他就開始與夏棲飛綁在了壹起，處處與明家做對，毫無疑問，那次未遂的暗殺事件，讓這位明四爺對於明家家主已經死了心。
　　如今明家的情況很困難，用來流通的銀兩太少，只好向外伸手，雖說如今招商錢莊提供了極大的幫助，可是如果行東路和海上的生意沒有太大的好轉，再繼續借銀子，這……就會有太大問題，而且家族內部，如今又多了另壹個勢力，姨奶奶的兒子們自然站在了明四爺的身邊。
　　想到此節，明蘭石便很痛恨遠在京都的那位欽差大人，如今的局勢，都是那人壹手造就，包括夏棲飛今日入祠堂祭祖，認祖歸宗，也是當年達成協議裏的壹環。
　　明蘭石不清楚父親為什麽會答應範閑這個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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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棲飛抹去臉上的淚痕，跪在地上，對著列祖列宗的牌位，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父親，母親……那個老妖婆已經死了，兒子終於回來了。”
　　他自幼被明家趕出家門，無數次死裏逃生，哪怕後來成為江南水寨的統領，也只是想著有壹日能夠憑借血火武力復仇，但他自己卻只能成為壹個孤魂野鬼，從來不敢奢望……自己居然可以光明正大地重返明家！
　　如今的他，已經不止是江南水寨的統領，更是不為人知的監察院四處駐江南路監司，他已經是夏明記的大東家，負責內庫貨物行北齊路的行銷，而此時……他又獲得了明家七少爺的身份，將來明家龐大的家產總有他的壹份。
　　甚至……有可能全部是他的。
　　當然，夏棲飛心裏明白，就算日後明家成了自己的，可自己的，也就是小範大人的，自己眼下所獲得的壹切，都是小範大人雙手贈予。夏棲飛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也是壹個知道分寸，並沒有太大野心的人。
　　只要能復仇，能回到明家，那壹切都好。
　　早已沒有當年狠勁兒的明四爺上前，將他扶了起來，安慰說道：“七弟，只要回來了就好。”
　　“謝謝四哥。”夏棲飛站起身來，對著明家家主怔了怔，旋即笑了笑，說道：“大哥，那我先出去了。”
　　明青達微微壹笑，走近了幾步，湊到他耳邊，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七弟，時日還長，今天就不留妳用飯了。”
　　這是範閑離開江南前，強力逼明青達所應承下來的事情，今日他既然已經做到了，對明老七自然沒有太多好臉色。
　　夏棲飛冷笑壹聲，知道明青達話語裏隱著的意思。江南，明家，現如今已經分成了兩片，而至於將來誰執牛耳，終究還是要看京都裏，宮裏鬥爭的輸贏。
　　明青達這壹年裏壹直隱忍，用盡壹切手段，拖延著範閑的鐵血手段，為的就是爭取時間，等待著京都裏的反撲，而他相信，已經不用再忍太久。
　　可夏棲飛的想法與明青恰好相反，他也在等，他等著小範大人全盤勝利的那壹天，他從來不相信，小範大人會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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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明氏祠堂的大門，夏棲飛看了壹眼園子裏面色各異的族中子弟們，臉上流露出壹絲自嘲的笑容，想來這些族中子弟，沒有幾個人真把自己當七爺看吧。
　　明四爺壹直跟在他的身邊，輕聲說道：“雖說我們這邊已經有三個人了，可他畢竟是家主，有些事情是瞞不過他的。”
　　“生意上我們不要管。”夏棲飛的眼角殘留著淚痕，他平靜說道：“園子裏的護衛能摻多少人就摻多少人，我會派人盯著，如果大勢定後，他還想茍延殘喘，就不要怪我們下重手。”
　　明四爺吃了壹驚，皺眉說道：“可不要胡來，全江南都盯著明園，就算是小範大人也不敢做這等事情。”
　　夏棲飛怔了怔，沒有再說什麽，向明園外走去。
　　園外馬車旁，斷了壹臂的關嫵媚正等著他，她看著夏棲飛臉上殘留的痕跡，知道他今日定然受了極大的情感激蕩，強壓激動說道：“恭喜大當家。”
　　“嗯？”夏棲飛笑了笑。
　　“恭喜表哥。”關嫵媚溫和笑道：“恭喜明七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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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初壹，京都王府，二皇子正在壹面喝茶，壹面與葉靈兒下著圍棋，忽聽得書房外傳來壹陣急促的腳步聲，不由微微皺了皺眉頭。雖說他如今在京都裏的勢力都被範閑拔得壹幹二凈，但正如在抱月樓裏說過的那樣，他根本不著什麽急，因為這些都只是枝節問題，範閑壹日動不了自己這個皇根兒，日後總是要輪到範閑著急的。
　　管事叩門而入，也顧不得王妃正在座上，惶急湊到二皇子耳邊，將才聽到的那個驚天消息說了出去。
　　二皇子的臉色馬上變了，兩根手指拈著的那顆黑色啞光棋子落下，落在了茶杯之中，發出了噗的壹聲苦悶聲響。
　　管事出去後，葉靈兒笑著問道：“又出了什麽事？”
　　在這位未滿二十的年輕皇妃看來，自己的夫婿被自己的師傅打的越慘越好，最好是打的他心灰意冷，再也不去理會那把龍椅的事情。
　　範閑在京都打老虎，葉靈兒在王府裏偷著樂，此時看著夫婿臉色有些震驚，以為師傅又在出手做什麽事情，所以並不擔心，反而有種看好戲的沖動。
　　二皇子許久後才緩解了心中的震驚，看著妻子愕然說道：“範閑他……今日祭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