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貓膩

歷史軍事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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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六章 悲聲

慶余年 by 貓膩

2018-7-4 10:08

  滿城俱素,壹片縞白。如在九月天氣裏下了壹場寒沁入骨的大雪,雪花紛紛揚揚散落在皇城四周,各處街巷民宅,不是真的雪,只是白色的布,白色的紙,白色的燈,白色的懸掛,白色的燈籠。
  白茫茫壹片真是幹凈,幹凈的人們將自己的悲傷與哭泣也都壓制在肺葉之中,生怕驚擾了這慶國二十年來最悲傷的壹天。
  皇帝陛下駕崩的消息終究不可能壹直瞞下去,尤其是當傳言愈來愈盛的時候,太後當機立斷,稍等不及派去大東山的軍隊接回陛下遺體,也等不及各項調查的繼續,便將這件震動天下的訃聞發出。
  京都的百姓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是壹旦得到了朝廷的證實,看見了皇城四方角樓裏掛出的大白燈籠,依然受到了極大的沖擊。人們往往如此,在壹個人死後,才會想到他的好處——不論慶國的皇帝陛下是個什麽樣性情的人,但至少在他統治慶國的二十余年間,慶國子民的日子,是有史以來最幸福的壹段時光。
  故而京都壹夜盡悲聲。
  皇帝病死在大東山巔,這是慶國的權貴們想要告訴慶國子民的真相。而至於真正的真相是什麽,或許要等幾年以後,才會逐漸揭開,像洪水壹樣沖進慶國百姓的心裏。那些權貴們會再次利用慶國子民的心慟,去尋求他們進壹步的利益。
  還不到舉國發喪的那壹天,京都已經變成了壹片白色的世界。然而禮部尚書與鴻臚寺正卿應該隨著陛下喪生在遙遠的大東山頂,所以壹應體例執行起來,總顯得有些不順,就像壹首嗚咽的悲曲,在中間總是被迫打了幾個頓兒。
  也正是因為這些不順,朝內宮中的大人物們在悲傷之余,更多的是陷入了某種惶恐不安之中。皇帝陛下這些年來,雖然沒有什麽太過驚人的舉措,顯得有些中庸安靜,然而這位死去的人畢竟是慶帝,是整個慶國精神的核心!
  所有的人在習慣悲傷之後,都開始感覺到荒謬,當年無比驚才絕艷的皇帝陛下,胸中懷著壹統天下偉大誌業的陛下,怎麽可能就如此悄無聲息地逝去?不是不能接受皇帝陛下的離去,只是所有人似乎都無法接受這種離去的方式。
  這種離去的方式安靜得過於詭異。
  統治者悄無聲息逝去,迎接慶國的……將是什麽?
  是動亂之後的崩潰?是平穩承襲之後的浴火重生?
  因惶恐而尋求穩定,人心思定。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太極殿中的那把龍椅,迫切希望能有壹位皇子趕緊將自己的臀部坐到那把椅子上,穩定慶國的朝政。
  太子自然是第壹個選擇,不論從名份上,從與太後的關系上,從大臣們的觀感上來說,理所應當應該由太子繼承皇位。然而眾所周知,皇帝陛下此行東山祭天,最大的目的就是廢太子……
  有些人想到了什麽,想明白了什麽,卻什麽也不敢說。那些入宮哭靈的大臣們,遠遠看著扶著衣棺痛哭的太子殿下,心頭都生出了無比的寒意與敬畏,似乎又看到了壹位年輕時的皇帝陛下,在痛哭與棺材旁邊重生。
  在官員之中流傳著大東山之事的真相,似乎與小範大人有關。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但範閑失蹤了,或許死在大東山上,或許畏罪潛逃,扔下自己的父親妻子腹中的孩兒,跑到了遙遠的異國。
  大臣們清楚,小範大人如果沒有翻天的本領,那麽今後只能將姓名埋於黑暗之中,而大勢……已定。
  ※※※
  太後坐在含光殿的門口,聽著殿後傳來的陣陣哭泣,眉頭不易察地皺了皺,老年人的眼中閃過壹絲悲痛。然而她知道,眼下還不是自己放肆悲傷的時節,她必須把慶國完完整整地交給下壹代,才能真正地休息。
  門外依著李氏皇族當年發跡之地的舊俗,擺著壹只黃銅盆,盆中燒著些市井人家用的紙錢。黃色的紙錢漸漸燒成壹片灰燼,就像在預示著人生的無常,再如何風光無限的壹生,最後也只不過會化成壹蓬煙,壹地灰。
  整座宮殿都在忙碌著,在壓抑緊張中忙碌著。內層宮墻並不高,隱隱可以看見內廷采辦的白幡的竿頭,在墻上匆忙奔走,朝著前宮的方向去。在太極殿內,今天將發生壹件決定慶國將來走向的事情,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那裏。
  與之相較,含光殿此處反而有些冷清。太後將渾濁的目光從那些白幡竿頭處收了回來,微沙著聲音說道:“朝廷不能亂,所以今日宮中亂壹些也無妨。”
  然後她回頭看了身旁的老大臣壹眼,盡量用和緩的語氣說道:“您是元老大臣,備受陛下信任,在這個當口,您應當為朝廷考慮。”
  舒蕪半佝著身子,老而恬靜的眼神看著黃盆裏漸漸熄滅的火焰,壓抑著聲音說道:“老臣明白,然而陛下遺詔在此,臣不敢不遵。”
  太後的眼中閃過壹絲跳躍的火焰,片刻後馬上熄滅,輕輕伸手,將手中那封沒有開啟的信扔進了銅盆中,銅盆中本來快要熄滅的紙錢頓時燒的更厲害了些。
  那封慶國皇帝遇刺前夜親筆所書,指定慶國皇位繼承人的遺詔,就這樣漸漸變成了祭奠自己的無用紙錢。
  舒蕪盯著銅盆裏的那封信,許久沒有言語。
  “人既然已經去了,那麽他曾經說過什麽便不再重要。”太後忽然咳了起來,咳的很是辛苦,久久才平伏下急促的呼吸,望著舒蕪,用壹種極為誠懇的眼神,帶著壹絲絕不應有的溫和語氣:“為了慶國的將來,真相是什麽,從來都不重要,難道不是嗎?”
  舒蕪沈默許久後,搖了搖頭:“太後娘娘,臣只是個讀書人,臣只知道,真相便是真相,聖意便是聖意,臣是陛下的臣子。”
  “妳已經盡了心了。”太後平靜地望著他,“妳已經盡了臣子的本分。如果妳再有機會看到範閑,記得告訴他,哀家會給他壹個洗刷清白的機會,只要他站出來。”
  舒蕪的心中湧起壹股寒意,知道小範大人如果昨夜真的入宮面見太後,只怕此時已經成為了階下囚,正式成為陛下遇刺的真兇,成為太子登基前的那響禮炮。
  他壹揖及地,恭謹說道:“臣去太極殿。”
  太後微笑著搖搖頭:“去吧,要知道,什麽事情都是命中註定的。既然無法改變,任何改變的企圖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那何必改變呢?”
  舒蕪乃慶國元老大臣,在百姓心中地位尊崇,門生故舊遍布朝中,而此人卻生就壹個倔耿性子,今日逢太子登基之典,竟是不顧生死,強行求見太後,意圖改變此事。
  也只有這位老大臣才有資格做這件事情,如果換成別的官員,只怕此時早已經變成了宮墻之下的壹縷冤魂。慶帝新喪,太子登基,在此關頭,太後壹切以穩定為主,不會對這位老臣太過逼迫。
  然而舒蕪什麽都改變不了,如果他聰明的話,會安靜地等著太子登基,然後馬上乞骸骨,歸故裏。
  ……
  ……
  舒蕪壹個人落寞地走到了太極殿的殿門,根本聽不見身旁身著素服的官員招呼,也沒有聽到侯公公傳太子旨意,請大學士入殿的聲音。他只是有些茫然地站在殿門,看著殿前廣場上有些雜亂的祭祀隊伍,看著那些直直樹立著的白幡,看著皇城之上那些警惕望著四周的禁軍官兵,聽著遠處坊間的陣陣鞭炮,宮門外淒厲的響鞭,他忽然感覺到壹陣熱血湧進頭顱,讓自己的頭昏了起來。
  從這壹刻開始,舒大學士的頭壹直昏沈無比,以至於他像個木頭人壹樣,渾渾噩噩地走入空曠的太極殿中,站在了文官隊伍的第二個位置,整個人都有些糊塗。
  他沒有聽到龍椅邊上珠簾後的太後略帶悲聲地說了些什麽,也沒有聽到太子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這些龍子龍孫們情真意切的哭泣,更沒有聽到回蕩在宮殿內慶國大臣們的哭號。
  只是偶爾有幾個字眼鉆進了他的耳朵,比如範閑,比如謀逆,比如通緝,比如抄家……
  舒大學士渾渾噩噩地隨著大臣們跪倒在地,又渾渾噩噩地站起,靜立壹旁。他身前的胡大學士關切地看了他壹眼,用眼神傳遞了提醒與警惕,卻將自己內心的寒意掩飾的極好。
  所有的臣子們都掩飾的極好,只有悲容,沒有動容。
  舒蕪皺著眉頭,耳中聽不到任何聲音,看著隊列中平日裏熟悉無比的同僚,此刻竟是覺得如此陌生。尤其是排在自己身前的胡大學士,二人相交莫逆,雖然由昨夜至今,根本沒有時間說些什麽,但今天在宮外,他曾經對胡大學士暗示過。
  為什麽胡大學士這般平靜?
  舒蕪的眉頭皺的越來越深,忽然間他的身體顫抖了壹下,失聰許久的耳朵在這壹刻忽然回復了聽力,聽到了太極殿外響起的鑼鼓絲竹之聲。
  他張了張嘴,這才知道該說的事情已經說完了,太子……要登基了!
  ……
  ……
  舒蕪今天的異狀,落在了很多人的眼裏。但朝中大臣們都清楚,先帝與舒蕪向來君臣相得,驟聞陛下死訊,老學士不堪情感沖擊,有些失魂落魄也屬自然,所以沒有多少人疑心。
  然而坐在龍椅旁珠簾後的太後,卻壹直冷冷盯著舒蕪的壹舉壹動,她的眼光轉了壹轉,壹位太監便走到了舒蕪的身後,準備扶這位老學士先去休息壹下。
  太子的目光落在舒蕪的身上,強掩悲色說道:“老學士去側殿休息片刻。”然後他不再看眾人壹眼,也沒有看階下那些兄弟,平靜下自己的心情,向著龍椅的方向行去。
  站在龍椅的前面,太子俯看著跪倒在地上的兄弟與臣子們,知道當自己坐下之後,自己便會成為慶國開國以來的第五位君主,手中掌控億萬人生死的統治者。
  這是他奮鬥已久的目標,為了這壹個目標,他曾經惶恐過,嫉恨過,放蕩過,然而最終學習到了自己父皇的隱忍,平靜,等待……狠毒。
  當這樣壹個目標忽然近在咫尺之時,太子李承乾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平靜,平靜得讓他自己都感到了壹絲怪異。
  太子眼光微垂,看著下方的二哥,看著二哥臉上那抹平靜溫柔的神情,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已經暗中潛入京都的範閑。
  範閑活著的消息,是昨夜從東山路方向傳回來的。太子的心裏像是生了壹根糖刺,甜蜜而痛楚。不知為何,知道範閑活著的消息,他反而松了壹口氣,而對於下面的……二哥?太子的心裏閃過壹絲冷笑,葉家的軍隊離京都已經不遠了,二哥的心還是那麽不容易平靜。
  “請皇上登基。”
  “請皇上登基。”
  如是者三次,太子李承乾躬身三次,以示對天地人之敬畏,然後他直起了身子,看著堂下跪伏壹地的群臣,似乎看見了整個天底下的億萬子民正在對自己跪拜,壹股手控天下的滿足感油然而生,然而片刻後便消失無蹤,他只覺得這件事情很無趣,無趣得令人有些生厭。
  “或許自己是唯壹壹個皺著眉頭坐上龍椅的皇帝。”
  李承乾這般想著,在心裏某個角落裏嘆了壹口氣,回身對太後恭恭敬敬地行了壹禮,便要往龍椅上坐去。
  ……
  ……
  舒蕪覺得自己真是昏頭了,在這樣壹個莊嚴悲肅,滿朝俱靜,萬臣跪拜的時刻,他竟然以膝跪地,往外行了兩步,來到了龍椅之下,叩首於地,高聲呼喊道:“不可!”
  不可二字壹出,朝堂裏所有人都驚悚了起來。珠簾後太後的臉沈了下去,幾位太監開始向舒大學士的方位走去,相反卻是正準備坐上龍椅的太子松了壹口氣,因為他終於明白了先前自己的疑惑是什麽。
  是的,登基不可能這麽順利,總會有些波折才是。
  而舒蕪在喊出這兩個字後,卻從那些暈眩的狀態中擺脫出來,老學士深吸壹口氣,覺得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小範大人要借自己的骨頭壹用,自己便將這把老骨頭扔將出去,也算是報答了陛下多年來的知遇之恩,慶國子民對官員的寄寓。
  舒蕪看也不看來扶自己的太監壹眼,直著身子,看著珠簾後的太後,龍椅前的太子,拼盡全身氣力,拼將壹生榮辱,拼卻闔族生死,悲郁喚道。
  “陛下賓天之際,留有遺詔,太子……不得繼位!”
  壹宮俱靜,無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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