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三章

　　雖然同在按察使司衙門辦公，不過天州府地皮便宜，按察使司衙門占了好大院落。葉行遠的僉事房在西面，王百齡的官衙在東面，隔了壹個大院子。
　　王百齡這幾日也聽聞葉行遠的動向，又有些期待，又有些尷尬。慈聖寺案是他壹力調查，但也是他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雖然他知道其中水太渾，自己能力有限才不得不懸崖勒馬。但與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葉行遠壹對比，他老臉就不免有些發燒。
　　“我聽說這幾日他與天州府鬥了起來，天州府刑房有個典吏還失蹤了，鬧得壹陣兵荒馬亂。看來這小子的手段還真不簡單。”不過不管如何，看到蜀中官場吃癟，王老大人還是很高興的，“只是這時候他來找我，不知是為了什麽，難道頂不住了麽？”
　　要想以壹人之力對抗整個官場，雖然並不是真刀真槍，但是這種氣氛和壓力就足以讓人窒息。年初的時候王百齡自己受過壹次，心知肚明，當時除了省中諸人向他施壓之外，京中也有無數老友寄信來勸說。
　　那時候王百齡才感覺到整個官場盤根錯節，真是讓人無從著手，他終究不是真正的孤臣，不但要考慮家族門生故舊，也得考慮身後名，最後不得不廢然而止。
　　葉行遠也到了這個當口麽？不，應該還不至於。葉行遠的情況與他不同，他在京中本來就沒什麽根基，他能升官這麽迅速，壹來是因為簡在帝心，二來也是因為他的才學和政績實在過硬，誰也卡不住他。
　　他底氣足，自然便可以不顧很多人的面子，至少京中這些派系，無壹人能掣肘於他。至於蜀中官場，到現在除了天州府之外，還沒有人與他起沖突，他應該不至於這麽早就來求援。
　　王老大人思忖良久，不得其解，幹脆也就不去想了。反正下午葉行遠過來，壹切便都攤開，他只心不在焉看著公文，眼角余光壹只瞄向房門之外，等待著葉行遠到來。
　　未時，葉行遠用罷午飯，想好了面見王老大人的說辭，這才穿過整個按察使司衙門來見這位頂頭上司。
　　“下官葉行遠，參見老大人。”他從容走進官衙，不卑不亢的向王老大人施禮。
　　王老大人笑道：“妳這幾日幹的大事，我在衙中也已聽聞。天州府行事不當，妳敲打他們壹番也是正理。若有什麽人來找妳麻煩，盡可來找老夫。”
　　作為按察使司的領導，關鍵時刻王百齡還是得挺得住。要是葉行遠真被瘐斃事件構陷，他說不得也得出面，不過葉行遠自己有辦法防患於未然，還狠狠反擊，這也讓王老大人頗為欣賞。
　　葉行遠壹聽便也不客氣，笑道：“下官此來，正是有求於老大人。”
　　王百齡心中腹誹，妳還真是打蛇隨棍上，怪不得京中大佬對這小子的評價都是憊懶，從他行事風格都可見壹斑，“妳這幾日在蜀中如魚得水，比我還要威風，有什麽要我幫忙？”
　　葉行遠笑道：“當前之事，下官倒是有些法子應付，只是過去之事，卻得要向老大人請教了。山陰縣前知縣趙子正下落不明，我聽聞之前慈聖寺案發的時候，他到過天州府，不知大人可曾見過？”
　　王老大人身子微微壹顫，定定地看了葉行遠許久，問道：“慈聖寺壹案，妳是真的要想查下去？”
　　這幾天王百齡也壹直在猜測這位下屬的意圖，他挑中慈聖寺案下手，眼光倒是精準得很。這是整個蜀中官場的軟肋，若是以此擊破，必然能夠打開蜀中的局面。
　　但隨之而來的壓力也是極大，以葉行遠的聰明，他不可能察覺不到背後的關聯。
　　葉行遠正色道：“下官多看案卷，深感生民之多難，既在此位，自當盡心竭力，懲惡除奸，絕不敢後人。大人不便做的事，我或許可做。”
　　王老大人長嘆壹口氣，“這句話那日趙知縣也曾與我說過，妳可知他如今如何？”
　　葉行遠知道此人必受重挫，做好了心理準備，問道：“我料必有人害他，不知他如今還留得性命否？”
　　王老大人垂下眼瞼，黯然道：“性命是保住了，但手筋腳筋都被人挑斷，雖然還能慢慢行走，但是手無縛雞之力，什麽事都做不了。
　　除此之外，更有人用惡毒手段禁制了他胸中靈力，令他無法引動天機，也就是說他十年寒窗，盡數付諸流水！”
　　這對壹個讀書人來說，慘的不能再慘。
　　手腳殘廢，倒也罷了，只要有壹腔正氣，靈力充盈，照樣可以領悟聖人大道，以後滿滿修補身體，也並非米有康復的可能。但是鎖住靈力，令其再無翻身余地，再也不能感悟天機，這對曾經的進士來說，簡直每日每時都是酷刑。
　　葉行遠咬牙道：“趙知縣也是進士出身，賊子安敢如此殘忍？”
　　王老大人沈默半晌，方才道：“以妳的才具，應該也猜得到是誰才能夠在蜀中壹手遮天。我再問妳壹次，妳是真的要查慈聖寺案麽？
　　若是妳真的壹味要查下去，只怕也有可能步這位趙知縣的後塵，縱然妳是狀元之尊，大儒之身，但是在這蜀中之地，仍然是人為刀俎汝為魚肉！”
　　這話簡直就是完全挑明了。葉行遠恍然大悟，王老大人也絕不可能不知情，他之所以收手，只怕也是受到了那邊的威脅。
　　“下官若明哲保身，這蜀中壹地，還不知道要有多少女子遭受荼毒。行兇者不受懲治，便氣不順，氣若不順，則道不明。我當官修身，也是為求聖人之道，豈能半渡而止？”葉行遠明確了自己的道路，並無絲毫猶豫。
　　王老大人贊了壹聲，“如今官場之上，已經很少妳這樣的年輕人。只是老朽還是要嘮叨提醒妳壹句，妳與旁人不同，妳雖是科考正途，但甚得帝心，偏於內閣諸君都不融洽。
　　若是惹上那壹位，妳就不怕打斷骨頭連著筋，惹惱了陛下麽？那妳壹切的基礎，可就化為烏有。縱然有千般功業，萬般才華，也不過就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他是官場上的老油條，當然看得清楚。其實要是清流官員在此查案，只要有豁得出去的勇氣，朝中文官或明或暗都會支持他——因為官僚集團與皇室壹直處於競爭之中，尤其是到了皇朝後期，這種矛盾其實甚為尖銳。
　　推出個把耿介之徒，來掃壹掃宗室的面子，順便提高整個文官集團的聲望，這是常用的手段。
　　但葉行遠的情況卻完全不同，他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清官，誰都知道他與官僚主流不睦，權力的基礎反而是來自於皇帝的重視。他若是狠狠得罪了蜀王，所謂疏不間親，人家到底是皇帝的親叔叔，妳說皇帝會幫誰？
　　葉行遠淡然道：“這壹節下官也想得清楚，老大人不必擔心。若是那位只是荒淫無道，橫征暴斂，或許陛下會怪我多管閑事。但他帶著整個蜀中官場壹起荒淫無道，陛下的看法就未必如前了。”
　　此言誅心！王老大人心中別的壹跳，這小子好狠的心機。難道是想要給蜀王扣上謀逆的帽子？若這麽說來，他遠道千裏而來蜀中，根本目的就是為了針對蜀王？
　　王百齡想得太多，壹時倒忘了該怎麽反應。葉行遠笑道：“此事尚未見分曉，還沒到刺刀見紅的時候，該如何收場，自有各位大人再商量。
　　如今我只想將真相查明，以告慰那些無辜枉死女子的亡靈。今日便請大人指教，容我先找到趙知縣再說。”
　　王老大人沈吟良久，終於點頭，“既然如此，妳放手去做，到時候若有變故，我們再商量。”
　　這小子也許真的是皇帝派來查蜀王的，以此子得隆平帝寵幸的情況，並非不可能。若是如此，王百齡覺得自己也不必糾纏得太深，讓他去自行其是。
　　“趙子正便在城南隱笤村，妳可自去尋訪，要小心不可泄漏的形跡。如今妳搞風搞雨，可能有人想對他不利。”原本案子已經塵埃落定，當然沒人在乎趙子正壹個廢人。但若是這案子要重新翻出來，未必老實的趙子正肯定在滅口名單的前列。
　　葉行遠渾身壹悚，這倒是沒有提前想到，果然自己對官場的人心險惡終究還是不夠敏銳，幸好得王老大人提醒。他謝了壹聲，又道：“下官自當盡力保住趙知縣的性命，他受了這麽多苦，也該到討回公道的時候了。”
　　王老大人慨嘆不止，“當今天下，公道難覓。老夫宦海浮沈數十年，也不知道看見多少人為了這公道二字，丟了頭上的烏紗帽，甚至身首分離。妳且好自為之。”
　　在葉行遠的身上，王老大人瞧見了年輕時候的自己。那時候他壹樣是壹腔熱血，兩袖清風，直到在官場上兜兜轉轉，碰壁了多年，才終於變成了現在這樣。
　　若是再給他重來壹次的機會，不知還會不會有年輕時候的勇氣。王老大人瞧著葉行遠離去的背影，怔怔思考，似是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