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二十二章 此子大才

　　“那這五十萬兩老方妳出定了！”
　　方文箴話音剛落，壹個聲音忽然從門外傳來。
　　康百萬和方文箴急回頭往外看，便看到又壹個中年人進來，這個中年人有點兒富態，整個人都快要變成球形。
　　“張兄。”
　　“老張。”
　　康百萬和方文箴同時起身相迎。
　　敢情來人就是歙縣的另壹富商，張翰張員外。
　　張翰跟康百萬、方文箴見過禮，又接著說道：“適才我去拜訪壹位遠親，他在月前起復為禮部儀制司主事，結果妳們猜我聽到什麽消息？”
　　方文箴急問道：“聖上要撤除徽州府守備太監？”
　　“並非徽州府。”張翰擺了擺手，就在方文箴臉上露出失望之情的時候，張翰又忽然加重語氣說道，“聖上要把全天下鎮守太監壹體撤除！”
　　“當真？”方文箴聞言大喜道，“聖上真要撤除全天下鎮守太監？”
　　“這還能有假？”張翰肅然道，“禮部都已經在起草詔書，不日就要昭告天下，撤回所有鎮守太監及礦監、稅使。”
　　“聖上真乃千古聖君！”方文箴激動得情難自已。
　　張翰拍拍方文箴肩膀，笑著說：“所以這五十萬兩妳出定了。”
　　“好說，好說。”方文箴灑然道，“走，我們這便去媚香樓，此事須慶賀。”
　　“欸，這不行。”康百萬怫然道，“說好了今晚這頓由我給妳們接風洗塵，又怎麽能讓方兄妳破費，這哪行。”
　　“我只說去媚香樓，會賬還是康兄妳來會。”方文箴大笑道。
　　“呃啊？好好好好。”康百萬扶額笑出聲，張翰也跟著大笑。
　　這三位能在幾十年間從名不見經傳的小商人壹躍而成為雄霸壹方的巨商，其商業嗅覺之敏銳可謂無與倫比，他們都已經預見到壹單前所未有的大生意正向他們招手，然而，他們仍舊想不到，壹個屬於工商業的時代已經正式拉開了序幕。
　　……
　　國子監博士廳。
　　已經陸續有士子將寫好的文章呈送到崇禎的禦前。
　　崇禎看了幾篇，便不想再看，而是仰躺在靠椅上，讓朱慈烺還有朱慈炯輪流讀士子的文章給他聽。
　　“夫三皇五帝、堯舜相繼……寫的什麽狗屁文章。”
　　朱慈炯隨手壹扔又抓起壹本：“重農抑商為國之根本……”
　　這下輪到崇禎不想聽，說道：“這本不用念了，腐儒之見，不值壹聽。”
　　朱慈烺抓起壹本念道：“民富而後國用足，欲使民富，必欲崇本抑未，所謂崇本，乃使小民吉兇壹循於禮，所謂抑末者，即凡為佛、為巫、為娼、為優伶以及奇技淫巧等不切於民用而貨者，當壹概痛絕之！”
　　崇禎壹下起身：“這篇文章還算有點見地，再讀。”
　　朱慈烺再接著往下念：“世儒不察，以工商為末，妄議抑之，夫工固聖王之欲來，商又使其願出於途者，蓋皆本也！”
　　“此子好膽。”朱慈炯道，“敢說士農工商皆國本！”
　　“說的好！”崇禎卻贊道，“士農工商蓋皆國本也，斯言在理！”
　　朱慈烺原本也想批判兩句，聽到崇禎稱贊便趕緊把到了嘴邊的批判言語又咽回去，然後再接著往下念。
　　“是故工商興則民富，民富則國用足，然國用足未必諸事足。”
　　“邊餉不足以致東事不濟、流賊成事者也，蓋因所用非途也。”
　　“非途者，壹曰漂沒，壹曰宗室，而宗室之害尤勝漂沒十倍！”
　　聽到這話，朱慈炯大怒道：“此子簡直放肆，竟然敢非議宗室！”
　　朱慈烺也是感到心驚肉跳，拿著這篇文章不敢再往下念，因為後面文字更嚇人。
　　“欸，話還是要讓人說的，當年海瑞指著世宗皇帝鼻子，說嘉靖者家家皆凈也，世宗皇帝也沒怎麽著他，要讓人說話。”崇禎擺了擺手，又對朱慈烺說道，“烺兒妳接著念，朕倒要看看他還能說出壹番什麽話來。”
　　終於有士子敢站出來公然抨擊宗室之害。
　　崇禎對此其實是樂見其成，他其實早就想鏟掉這個毒瘤。
　　每年花幾百萬兩銀子養著上百萬個廢物，真的很沒必要。
　　但在儒家親親和尊尊的價值觀導向之下，鏟除宗室就是大逆不道之舉，所以在沒形成強大社會輿論之前，崇禎的這壹想法只能按下。
　　朱慈烺無奈，只能往下念：“天下之治亂，不在壹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今聚天下之財力而供壹姓壹家之享樂，而後四方為之勞擾，萬民為之憔悴，悲乎？漂沒之害與宗室相比，竊以為不過纖芥之疾也。”
　　“是故欲使國用足而諸事足。”
　　“則非去宗室之害不可以為之！”
　　看到朱慈烺停下來，朱慈炯問道：“沒了？”
　　“沒了。”朱慈烺道，“整篇文章已經讀完。”
　　“太短。”朱慈炯道，“如此文章，真短小。”
　　“文章不在短長而在言辭之犀利，此人姓甚名誰？”崇禎問道，從他的視角，此子的言論並不過分，畢竟只是抨擊宗室而已。
　　要知道，明末甚至有限制君權的壹股思潮。
　　比如說復社領袖張溥還有黃宗羲，這倆人就堅決主張限制君權，並且他們的思想在江南士子中間有很大的影響力。
　　朱慈烺又翻到前壹頁，答道：“余姚黃宗羲。”
　　“原來是姚江黃孝子，難怪。”崇禎笑著說。
　　朱慈炯問道：“父皇，黃宗羲此人很有名嗎？”
　　“豈止有名，簡直名動京師。”崇禎笑道，“當年他為父伸冤，在刑部大堂當眾錐刺許顯純，痛毆崔應元，還從崔應元的身上拔了壹把胡子回鄉祭奠乃父！故而得了壹個‘姚江黃孝子’的美名，京師官員鮮有沒聽說過他大名的。”
　　頓了頓，崇禎又道：“不過此子最令人稱道的還是治亂莫返之害。”
　　“治亂莫返之害？”朱慈烺和朱慈炯茫然，什麽是治亂莫返之害？
　　崇禎道：“所謂治亂莫返之害，就是說但凡賦稅改革，剛完成改革之初可以壹定程度減輕百姓負擔，但是要不了多長時間，底層官員及胥吏就能找出其中之弊並加以利用，因而百姓之負擔反而猶重於賦稅改革之前，古往今來，概莫能外。”
　　朱慈烺皺眉說道：“古往今來，概莫能外？真的如此嗎？”
　　“確實如此。”崇禎點頭說道，“唐之兩稅法，宋之常平新法乃至本朝壹條鞭法，推出之初都實現了減輕百姓負擔並增加國庫收入的目標，但是用不了數年，便成害民之法，反而加重了百姓之負擔。”
　　朱慈烺問道：“那豈不是說改得越多錯得越多？”
　　崇禎點頭道：“到了王朝後期，稅法確實如此，這時候最大的問題已不在於稅法而在於人，所以在稅法制度上只能做減法，不要想著再去增加新法，而應該想著減少法規，盡可能的方便百姓，但是在用人制度上就要大膽的做加法，制定並嚴格執行各種監督制度，使基層官員以及胥吏震懾於監督制度而不敢從中吃拿卡要。”
　　“兒臣懂了。”朱慈烺點了點頭，又由衷的說道，“父皇，黃宗羲此人實乃大才。”
　　“此人確有才具，堪為宰相之才。”崇禎點頭道，“烺兒，炯兒，此番北上之時，妳們兄弟可以多與此子交流。”
　　黃宗羲無疑是有大才幹的。
　　至於限制君權的思想，怕他做甚？
　　朱慈烺和朱慈炯恭敬的應了聲是。
　　朱慈烺又問：“父皇，還接著念嗎？”
　　“念，當然接著念，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崇禎說完身子往後壹靠，又躺回到了椅子靠背上。
　　朱慈烺又拿起壹篇文章，朗聲念道：“欲使國用足，當廢漕運並且重啟開中法，令商人運糧至徐州換取鹽引、絲引、酒引諸般……”
　　“此子太過偏頗。”崇禎點評道，“但也算言之有物，姓甚名誰？”
　　朱慈炯翻看前頁，答道：“寧波府學生員，姓華名夏，真好名字。”
　　“華夏？”崇禎點點頭，又說道，“再讀。”
　　朱慈炯又拿起壹篇文章。
　　……
　　康百萬、方文箴和張翰三人興沖沖來到媚香樓，卻碰了個軟釘子。
　　“今日有些不便？”方文箴有些惱火的道，“有何不便？方才我還看見香君小姐的馬車了，可見她並未外出。”
　　鴇母李貞麗賠著笑臉說：“方員外，真對不住，香君今晚有約了。”
　　這便是像媚香樓的娼家的不便之處，通常只有壹個當紅的紅倌人，壹個晚上通常也只能接壹撥客人，因而只能推掉其他的客人。
　　“有約？”方文箴火了，“我給雙倍茶水費。”
　　“哪鉆出來的市儈之徒？這壹股子的銅臭味，簡直就是臭不可聞。”
　　“雙倍？好大的口氣呢，有幾個臭錢了不起？須知這裏可是南京。”
　　“信不信本公子再寫壹篇防亂公揭，讓爾等身敗名裂，滾出留都？”
　　方文箴三人急回頭看時，便看到四個身穿綢衫的公子哥並排而來，四人手裏都拿著壹色的折扇，迎著方文箴三人刷的展開，看著真瀟灑。
　　方文箴三人立刻慫了，世家公子惹不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