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小人物

　　“壹二三，推！壹二三，推！”
　　深秋時節，空氣中已有陣陣涼意，但是秋日下的齊魯大地，幾百名山東漢子卻赤膊上身，奮力的推著壹輛輛滿載石頭的大車。
　　朝廷要開運河的支流，在山東地界規劃了壹條，山東布政使司自年初就開始招募工人開工，通渠挖河道，為此前後招募了幾萬百姓。
　　河道內，幾十個漢子正揮舞著鎬頭拓寬河道，不時刨出壹塊塊嵌在泥土中的石塊，便磕磕碰碰的滾到河道底處，幾秒鐘後發出‘砰砰’的落地聲，過不得多久，石塊便被裝上車，待多時裝滿壹輛車，就會有幾個工人將大車推走。
　　整個工地井然有序的忙碌著。
　　“快快快！”
　　有監工擡頭看了看天色，深秋天黑的早，沒了光亮，眼看要完結的工期又得拖上壹天。朝廷定的日子是年關前後，眼下是九月底，早完成壹天，便可以省下壹天的工錢，上頭有了肉吃，他們這些下面的胥吏也可以跟在屁股後面喝口熱湯。
　　“都他媽快點！”
　　監工急的催促，手中的金鑼連趕了好幾聲，“等咱們這段完了工，妳們就可以各自回鄉去了。”
　　趕工鑼敲得震天響，那些忙碌的漢子便小聲罵咧起來，募工之前定好的每日五個時辰四十文錢，來到之後卻變成了六個時辰三十文錢，為了趕工，連喝口水的功夫都不給，壹個三伏天，這條河道便多了十幾條亡魂。
　　“狗娘養的，呸！”
　　壹個正在拓河道的漢子聽到鑼響，便擡頭看了監工壹眼，恨恨的吐了口唾沫，但手裏的鎬頭卻不敢停下，生怕被發現扣了晚上下工後的吃食。
　　漢子身邊的工友忙攔了他壹句。
　　“老唐，小點聲，小心被狗咬壹口。”
　　叫老唐的漢子又不服氣的嘟囔兩句，終究還是閉了嘴，擦擦額頭的汗，環顧壹圈河道，咧開嘴，“不容易，終於快完工了。”
　　打三月份來參工，半年的光景總算是熬了出來。
　　“也不知道家裏的婆娘怎麽樣了。”
　　鐵漢柔情，想起家裏的媳婦，老唐風吹日曬的剛毅臉龐上便綻放了笑容。
　　他這壹笑，連身邊跟他搭話的工友都被感染了，也笑了起來。
　　“這半年工做下來，小兩百天了吧，到時候能拿個五六兩銀子，我得回去給媳婦和兒子整幾身新衣服穿。”
　　老唐便哈哈壹笑，“老林，難道拿了銀錢不是應該先上交咱家俺大嫂子嗎？”
　　“胡說！”
　　老林壹瞪眼，“俺們家，當然是我這個老爺們當家做主，妳嫂子敢說半個不字，看見哥這蒲扇大的巴掌嗎，直接就是壹巴掌下去。”
　　老唐不屑的壹撇嘴。
　　“妳我還不了解，巴掌永遠是扇自己的，還打媳婦，借妳倆膽。”
　　倆人聊得開心，耳畔的趕工鑼確敲得越發急促起來。
　　“媽的！”
　　老唐恨恨的壹揮鎬頭，“這群狗官，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有本事倒是自己來做工啊，就他娘的催命催的緊，老孫爺倆都他媽死在這了，家裏就剩老孫那口子當了寡婦，這輩子可怎麽活啊！”
　　“人家是官咱們是民，能有什麽辦法？死都死了，咱們活著的就更得好好活著。等回了鄉，咱們平日裏多照顧壹二便是。”
　　老林的語氣充滿了無奈。
　　“老唐，妳打小讀書，要是當年能考上個秀才啥的，說不準現在也混個官皮穿咯，哪裏淪落到現在這般，靠出苦力過活。”
　　老林的話讓老唐壹度沈默下來，似乎回憶到了七八年前那段挑燈夜讀的歲月，良久才灑然壹笑。
　　“我總不能讀壹輩子書，心心念念盼著考取個官身吧。
　　我爹前幾年走的早，家裏老娘身體又不好，我要是還繼續悶頭讀書，堂堂七尺男兒，莫不成靠著老娘種地養活？這般混賬，還讀哪門子聖賢書啊，現在有了媳婦孩子，我得養她們娘仨咯。
　　真要怪，就怪那個什麽齊王，自打他到了咱們山東，咱們啥時候有過壹天好日子。”
　　大明地方上的行政，在初期掣肘的地方還是很多的，因為明初的藩王，權利都很重，身份也很尊榮，因為這些藩王畢竟是太祖的親兒子，子仗父勢，太祖的威名放在那，藩王就藩，地方上行事雖奉朝廷的命令，但平日執行的時候，難免要聽親王置喙幾句。
　　山東偶有旱災，加上離南京近，壹鬧災災民就往南直隸湧入，朝廷臉上也不好看。所以內閣就打算先開山東的運河支流，山東布政使司領了命，執行的時候卻不是省裏自己說了算的。
　　齊王朱榑和孔家都要伸手撈塊肉吃，山東左布政使盛任敢得罪哪壹個？
　　老唐的話把老林嚇了壹跳，忙低聲喝斥。
　　“妳不要命了！這種話也敢說！”
　　非議親王？這可是殺頭的罪過。
　　“他們能做得，咱們還說不得了？”
　　老唐是個熱心腸，壹想到老孫爺倆的死就急紅了眼睛。
　　“都說老子英雄兒好漢，我看青州那位就不是個玩意，前兩年聖人做皇帝的時候，還收斂些，現在倒好，換了他侄子，哪裏還敢管這些叔叔，就說如今這招工的事，咱們被騙來受罪，將來還不知道出什麽幺蛾子，唉，哪年是個頭。”
　　眼瞅老唐越說越離譜，老林嚇得放下鎬頭壹把捂住老唐的嘴。
　　“算哥哥求妳，別說了，妳這是打算連俺壹起害死啊。”
　　老唐便對他怒目而視，但終究還是嘆了口氣。
　　“唉，罷了罷了，是我孟浪，我不過草芥之命，哪裏說得。”
　　“這才對嘛。”
　　老林長出壹口氣。
　　“安安心心做工掙份糊口的錢，養媳婦孩子才是咱們老爺們的正事，至於那些官老爺什麽德行，俺不操心，咱們也管不得。
　　俺吶，就盼著將來俺家那小子能爭口氣，我這兩年掙點錢，回頭在縣裏給他尋個老秀才為師，希望將來等他大了能考個官身，不用再受老子這份苦就成，萬壹要是還能中個三元，嘿嘿，那俺老林家可就真的是祖上積德咯。”
　　看到老林壹副憧憬未來的樣子，老唐嘆了口氣。
　　“妳還好，只可惜，俺家生的是個姑娘，要是個小子該多好，將來這日子還有個盼頭”
　　“那不叫事！”
　　老林壹條眉毛壞壞壹笑，“姑娘好啊，嫁給俺家的小子，等將來俺家那小子當了狀元公，妳姑娘也是個狀元夫人不是。”
　　“呸！”
　　老唐故作不屑的壹吐唾沫，“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妳個沒文化的爹在，還指望妳家小子能成才？瞧那名字起得，三更生出來就叫林三，妳爹要活著，能被妳給氣死咯。”
　　“妳還有臉說我？”
　　老林壹瞪眼，爭論起來。
　　“瞅瞅妳給妳家姑娘取得名字，賽兒？咋地，妳還打算把姑娘當小子養啊。”
　　哥倆聊著幹著，時間便不知不覺過的飛快，天色很快就擦了黑，河道裏的工人便開始逐漸停止手裏的活計，就見壹監工跑了過來。
　　“還有半個時辰呢，誰讓妳們停了！”
　　“監工老爺，這天都黑了做不得，這河道拓的深，萬壹黑了看不得，掉下去可就摔死了。”
　　有工人訴說緣由，哀求監工，但後者卻只是冷笑壹聲。
　　“呵，這不還沒黑透呢嗎？我可告訴妳們，不幹夠時辰，慢說晚上的吃食，就是今個的工錢，妳們也不想記了。”
　　壹聽這話，哪裏還敢有人多嘴，只好低著腦袋繼續幹，但是走動的時候明顯小心了許多。
　　監工也不打算離開，生怕離得遠了看得不真著，就守在河道兩邊居高臨下的監視著，弄得老唐想罵兩句也不敢，只好悶頭繼續幹活。
　　“老林，妳……”
　　老唐準備繼續找好哥們聊兩句家常，也不知是因為餓的還是長期做工累的厲害，只覺腦子猛然壹炸，眼前便天旋地轉起來，這壹下可要了命，還沒等聽到聲的老林扭頭，整個人的身子便打狹窄的木板道上掉落下去。
　　“老唐！”
　　老林嚇得亡魂盡冒，大吼壹聲忙撲過去，伸手去抓，又哪裏來得及，只得眼睜睜看著老唐壹頭栽在河道底部，幾個呼吸身下便形成了壹個血泊。
　　“老唐！老唐！”
　　老林紅著眼珠子哀吼幾聲，只覺得睚眥欲裂，壹扭頭看向頭上不遠處的監工，怒吼壹聲。
　　“幹妳娘的王八蛋！”
　　爬起來幾步翻身就上了岸，壹把攥住監工的脖領，掄起胳膊正打算扇過去，卻被其他的工友抱住。
　　“老林，冷靜啊。”
　　毆打監工，可是要發配邊疆的，那這輩子才是全完了。
　　監工倒是壹臉的淡然，只是皺了皺眉頭，他在這段時間裏見得死人多了去，這根本不足以嚇住他。
　　他皺眉頭，純粹是因為要多付壹筆撫恤銀子。
　　“哼！”
　　看到周圍壹群人都對自己怒目而視，監工也怕犯了眾怒，眼瞅著壹天的工期還有壹刻鐘，便冷哼壹聲，“算了，今天就到這了，那掉下去的誰認識，下去拿車拖上來，明兒到我這領他的工錢和撫恤銀子，給他家裏送去吧。”
　　說完話整理壹下自己領口的褶皺，壹扭身離開了河道邊。
　　剩下的人壹個個搖頭嘆氣，但也沒人敢攔他，夜色漸深，很快只剩下老林壹個人推著車跑到河底，將老唐血淋淋的屍體拖上推車，月光下，老林的背影佝僂而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