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巳正

　　無數黑騎在遠處來回馳騁。遠處長河之上，
　　壹輪渾圓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
　　狼煙正直直刺向昏黃的天空。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巳正。
　　長安，長安縣，西市。
　　春寒料峭，陽光燦然。此時的長安城上空萬裏無雲，今日應該是個好天氣。
　　隨著壹陣嘎吱聲，西市的兩扇厚重坊門被緩緩推開，壹面開明獸旗高高懸在門楣正中。外面的大街上早已聚集了十幾支駱隊。他們壹看到旗子掛出，立刻喧騰起來。夥計們用牛皮小鞭把臥在地上的壹頭頭駱駝趕起來，點數貨箱，呼喚同伴，異國口音的叫嚷聲此起彼伏。
　　這是最後壹批在上元節前抵達長安的胡商隊。他們從遙遠的拂林、波斯等地出發，日夜兼程，就為了能趕上這個長安最重要的節日。要知道，從今晚開始，上元燈會要持續足足三夜，大唐的達官貴人們花起錢來，可是毫不手軟。
　　西市署的署吏們壹手持簿，壹手持筆，站在西市西入口的兩側，面無表情地壹個壹個查驗通關文牒和貨物。今天日子特殊，西市比平時提前半個時辰開啟。這些署吏都想趕快完成工作，回家過節去，查驗速度不覺快了幾分。
　　壹位老吏飛快地為壹隊波斯客商做完登記，然後對排在後面的人招招手。壹個穿雙翻領栗色短袍的胡商走過來，把過所雙手呈上。
　　老吏接過去看了壹眼，頓時楞住了。
　　這份過所本身無懈可擊。申請者叫作曹破延，粟特人，來自康國。這次來到長安壹共帶了十五個伴當、十五峰駱駝和壹匹公馬，攜帶的貨物是三十條羊毛氈毯和雜色皮貨，壹路關津都有守官的勘過簽押。
　　問題不在過所，而在貨物。
　　老吏做這壹行已有二十年，見過的商隊和貨物太多了，早練就了壹雙犀利如鶻鷹的眼睛。十六個人，卻只運來這麽點貨物，均攤下來成本得多高？何況長安已是開春，氈毯行情走低。這些貨就算全出手，只怕連往返的開銷都蓋不住——萬裏長路上，哪有這麽蠢的商人？
　　老吏不由得皺起眉頭，仔細打量眼前這位胡商。曹破延大約三十歲，高鼻深目，瘦削的下頜留著壹圈硬邦邦的絡腮黑胡，像是壹把硬鬃毛刷。如果算上他頭戴的白尖氈帽，整個人得有七尺多高。
　　老吏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曹破延壹壹回答。他的唐話很生硬，來來去去就那麽幾個詞，臉上壹直冷冷的沒有笑容，完全不像個商人。老吏註意到，這家夥在答話時右手總是不自覺地去摸腰間。這是握慣武器的動作，可惜現在他的腰帶上只有壹個空蕩蕩的小銅鉤。
　　出於安全考慮，所有商人的隨身利器在進城時就被城門監收繳了，要出城時才會交歸。
　　老吏不動聲色地放下筆簿，圍著曹破延的商隊轉了壹圈。貨物沒有任何問題，普通貨色。十五個伴當都是胡人，緊腿褲，尖頭鞋，年紀都與曹破延相仿。他們各自牽著壹峰駱駝，默不作聲，但肩膀都微微緊繃著。
　　“這些家夥很緊張。”老吏暗自做出了判斷，提起筆來，打算在過所上批上壹個“未”字——意思是這個商隊身份存疑，得由西市署丞做進壹步勘驗。可筆未落下，卻被壹只大手給攔住了。
　　老吏擡頭壹看，發現壹個濃眉寬臉的漢子，正在沖他微笑。
　　“崔六郎？”
　　這個人在西市是個有名的掮客，人脈甚廣，舉凡走貨質庫、租房尋人、訴訟關說之類，找他做中介都沒錯。所以他雖無官身，在西市地面兒卻頗吃得開。
　　崔六郎笑瞇瞇道：“還沒吃朝食吧？我給老丈妳捎了張餅。”然後遞過去壹張熱氣騰騰的胡麻面餅，正面綴著壹粒粒油亮的大芝麻，香氣撲鼻。老吏壹捏，發現在面餅的反側深深壓著壹枚小小的直銀鋌。他暗自掂量了壹下，怕不有二兩，雖不能做現錢，但也能給閨女打支好簪子了。
　　“這幾位朋友頭壹次到長安來，很多規矩都不清楚，還請老丈通融。”崔六郎壓低聲音道。
　　老吏略作猶豫，還是接過面餅，然後在過所上批了個“聽”，準許入市。崔六郎叉手致謝，轉過身去，流利地說了壹連串粟特語。曹破延只是微微點了壹下頭，既無欣喜也不興奮。
　　在崔六郎的帶領下，那支小小的駝隊順著檻道魚貫進入西市。
　　過了檻道，迎面是壹個寬闊的十字路口，東、南、西、北四條寬巷的兩側皆是店鋪行肆。從絹布店、鐵器店、瓷器店到鞍韉鋪子、布糧鋪、珠寶飾鈿鋪、樂器行壹應俱全。這些店鋪的屋頂和長安建築不太壹樣，頂平如臺——倒不是因為胡商思鄉，而是因為這裏寸土寸金，屋頂平闊，可以堆積更多貨物。
　　此時鋪子還未正式開張，但各家都已經把幌子高高懸掛出來，接旗連旌，幾乎遮蔽了整條寬巷上空。除夕剛掛上門楣的桃符還未摘下，旁邊又多了幾盞造型各異的花燈竹架——這都是為了今晚花燈遊會而備的。此時燈籠還未掛上，但喜慶的味道已沖天而起。
　　“咱們長安呀，壹共有壹百零八坊，南北十四街，東西十壹街。每壹坊都有圍墻圍住。無論妳是吃飯、玩樂、談生意還是住店，都得在坊裏頭。尋常晚上，可不能出來，會犯夜禁。不過今天不必擔心，晚上有上元節燈會，暫弛宵禁。其實呀，上元節正日子是明天，但燈會今晚就開始了……”
　　崔六郎壹邊走著，壹邊為客人熱情地介紹長安城裏的各項掌故。曹破延左右掃視，眼神始終充滿警惕，如同壹只未熬熟的猛鷹。周遭馬騾嘶鳴，車輪轔轔，過往行旅都在匆匆趕路，沒人留意這壹支小小的商隊。
　　兩人走到十字街正中。崔六郎停下腳步：“接下來咱們去哪兒？是尋個旅舍還是閣下有掛靠的店家？”曹破延從懷中拿出壹張折好的紙，遞給他。崔六郎先怔了怔，然後笑道：“原來您都訂好了，來，往這邊走。”他伸直手臂，略帶誇張地朝右邊壹指，擡腿前行，其他人緊隨其後。
　　曹破延並不知道，他和崔六郎的這壹番小動作，被不遠處望樓上的武侯盡收眼底。
　　望樓是壹棟木制黑漆高亭，高逾八丈，矗立在西市的最中間，在其上可以俯瞰整個市場的動靜。樓上有武侯，這些人都經過精心挑選，眼力敏銳，市裏什麽動靜都瞞不過他們。
　　崔六郎、曹破延從入市開始，就壹直被望樓嚴密地監視著。看到崔六郎的手勢，壹名武侯直起身-子，拿起壹面純色黑旗，朝東方揮動三下，並重復了三次。
　　兩個彈指之後，望樓東側三百步開外的另外壹座望樓，也揮舞起了同樣的黑旗；緊接著，更東方的望樓也迅速做出了響應。就這樣壹樓傳壹樓，不過數十個彈指工夫，黑旗的訊息已跨越了壹條大街，從西市傳到了東邊壹坊開外的光德坊內。
　　光德坊的東北隅是京兆府公廨，旁邊便是慈悲寺。在兩者之間，夾著壹處不起眼的偏院，這裏原本是孫思邈的故宅，不過如今藥王的痕跡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肅殺氣氛，院子裏豎起壹棟高大的黑色大望樓，比其他望樓要高大許多。
　　樓上武侯看到遠處黑旗舞動，在壹條木簡上記下旗色與揮動次數，飛快朝地面擲下。
　　樓下早有壹名高壯的通傳接住木簡，壹路快跑，送入三十步外的壹座軒敞大殿。大殿正上方高高懸著壹塊金漆黑木匾，上書“靖安司”三字楷書，書法豐潤飽滿，赫然是顏真卿的手筆。
　　壹進殿，首先看到的是壹座巨大的長安城沙盤。赤黏土捏的外郭城墻，黃蜂蠟捏的坊市墻垣，壹百零八坊和二十五條大街排列嚴整如棋盤，就連坊內曲巷和漕運水渠都纖毫畢現——當然，唯獨宮城是壹片空白——旁邊殿角還有壹座四階蟠龍銅漏水鐘，與順天門前的那臺銅漏同調。
　　俯瞰此盤，輔以水漏，如自雲端下視長安，時局變化了然於胸。
　　沙盤旁邊，兩位官員正在凝神細觀。老者須發皆白，身著寬袖圓領紫袍，腰佩金魚袋。少年人臉圓而小，青澀之氣尚未褪盡，眉宇之間卻隱隱已有了三道淺紋，顯然是思慮過甚。他穿壹襲窄袖綠袍，腰間掛著壹枚銀魚袋，手裏卻拿著壹把道家的拂塵。
　　通傳跑到兩位官員面前，持簡高呼，那洪亮的嗓門響徹殿內：“狼入西市，已過十字街！”
　　官員們沒動聲色，身旁壹名美貌女婢向前趨了壹步，拿起壹桿打馬球用的月杖，將沙盤中的壹尊黑陶俑從西市外大街推至市內，與崔六郎、曹破延所處位置恰好吻合。
　　殿內稍微沈寂了片刻，年少者先開口探詢：“賀監？”連問數聲，老者方才睜開眼睛：“長源，妳是怎麽安排的？”
　　年少者微微壹笑，用拂塵往沙盤上壹指：“崔器親自帶隊，五十名旅賁軍已經布置到了西市之內。壹俟六郎套出消息，崔器馬上破門捉人。外圍，有長安縣的不良人百余名把守諸巷；西市兩門，衛兵可以隨時封閉。重重三道鐵圍，此獠絕無逃脫之理。”
　　隨著拂塵指點，女婢飛快地放下壹尊尊朱陶俑。沙盤之上，朱俑轉瞬間便將黑俑團團包圍，密不透風。
　　“這些狼崽子以為裝成粟特胡商買通內應，就能瞞天過海，殊不知從頭到尾都是咱們在釣魚。以有心算無心，焉有不勝之理？”少年人收回拂塵，下巴微昂，顯得胸有成竹。老者“嗯”了壹聲，重新合上眼簾，不置可否。
　　每隔壹小刻，大嗓門的通傳就會從外面跑進來，匯報崔六郎和曹破延的最新動向。
　　“狼過樊記鞍韉鋪，朝十字街西北而去！”
　　“狼過如意新絹總鋪，右轉入二回曲巷！”
　　“狼過廣通渠三橋，拐入獨柳樹左巷偏道。”
　　女婢手持月杖，不斷挪動黑俑到相應位置。曹破延的行走軌跡，形象地呈現在兩位主事者眼前：這支商隊正離繁華之地越行越遠，逐漸靠近市西南的獨柳樹。
　　獨柳樹是西市專門處斬犯人的場所，商家嫌不吉利，多有遠避，是以四周人越來越少。
　　年少者微壹側頭：“徐主事，那附近有什麽建築？”
　　在兩位官員身後，環繞著十幾張堆滿卷帙的案幾，數十名低階官吏都在埋頭忙碌著。壹個微胖的中年書吏聽到呼喚，連忙放下手中書卷，跑到沙盤前。他的視力不是很好，需要費力地趴在邊緣前探身-子，才能看清黑俑所在。
　　徐主事略壹思索，立刻如誦書壹樣答道：“東北巷，地勢多窪下--濕--，只設有十六個貨棧，旁接廣通渠。開元十五年曾遇暴雨，渠水暴漲，三名胡商的存貨悉毀，價五千貫……”他的記憶力相當驚人，隨口答出，全無窒澀。
　　年少者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這十六個貨棧，附近可有出口？”
　　“哎哎，沒有，不過……”
　　恰好在這時，通傳又闖入大殿，打斷了他的話：“狼入丙六貨棧，未出！”
　　殿內的氣氛壹下子被這條傳文給挑動起來，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沙盤。
　　“就是這裏了！”年少者眼神霍然發亮，“傳令崔器，準備行動；不良人即刻清場貨棧外圍，不許任何人進出。西市二門隨時待命。”壹條條簡短有力的命令從他嘴裏發出，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
　　通傳記下命令，飛快地離開殿內。年少者雙_臂撐住沙盤邊緣，身-子前傾，望著黑陶俑喃喃自語：
　　“我倒要看看，這些突厥的狼崽子來長安城，到底想幹什麽。”
　　命令從靖安司大殿上傳到望樓。然後通過壹系列旗語，迅速跨越大街，傳回到西市的北側望樓上。武侯把旗語抄在木簡上，拋到樓下，同時大喊道：“崔旅帥，接令！”
　　木簡還未落地，就被壹只大手牢牢捏住。
　　抓住木簡的是個身材高大的虬髯大漢，此人胳膊粗得像壹道梁木。他接過木簡，迅速掃了眼上面的命令，精神壹振，立刻回頭大吼道：“全體集合！”
　　從他身旁的倉房裏，五十名旅賁軍的士兵迅速魚貫而出。他們個個身披墨色步兵甲，手持擘張寸弩，腰懸無環橫刀，其中十人還斜挎長弓。整個列隊集合的過程中，沒有人說話，只聽見沈悶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崔器陰沈著臉掃視壹圈：“目標在丙六貨棧，先圍後打，盡量留活口。壹會兒都機靈著點，誰也別給旅賁軍丟臉！”說完壹揮手，朝外面跑去。士兵們五人壹排，緊緊跟隨著主將，開始時小跑，然後急速奔跑起來。
　　他們輕車熟路地掠過十字街，鉆進曲巷，朝著西市南坊而去。沿街的客商看到街上突然塵土飛揚，跑過這麽多軍人，都露出驚駭之情。還沒等他們交頭接耳，又有大批不良人走過來，要求各商鋪暫時關閉大門，街上的行人也被請進臨近的店鋪休息，任何人都不準離開。
　　在西市的東西兩個入口處，守門士卒將石制坊閂從地坑裏擡起，隨時可以關閉大門。
　　蜘蛛網壹層層地飛速編織著，壹支利箭直刺而去。
　　進入丙號貨棧範圍後，崔器做了幾個手勢，早有默契的旅賁軍分成三個方向，悄無聲息地接近丙六貨棧，不良人已經將附近所有的路悄悄封鎖。這壹帶只有幾個商隊的馬匹牲畜拴放於此，三兩個夥計看著。有不良人過去，交涉幾句，把牲口都遠遠牽開。
　　至此，丙六貨棧與西市完全隔絕。
　　崔器半蹲在丙六客棧附近壹堵土墻的拐角處，摘下胸前護心鏡，掛在橫刀頭上，小心地朝外伸去。借著護心鏡的反光，他不必探頭也可看清前方狀況。
　　丙六貨棧是壹所壓檐木制建築，長六十步，寬四十五步，近乎方形，只有壹個入口，四面有通風窗，但特別小，不容成人通行。因為這壹帶靠近水渠，夏季容易被淹，所以建築底部懸空，被十六根木柱托起，有點類似嶺南建築風格。
　　門口守著壹個大鼻子胡人，正是曹破延的十五個伴當之壹。他背靠木門，不時低頭去玩手腕上的壹串木珠，顯得心不在焉。崔器估算了下弩箭的距離，如果真要動手，他有信心在十個彈指之內破門而入。
　　崔器把目光投向入口，屏住了呼吸。萬事俱備，就等貨棧內的動靜了。
　　在與外界隔著壹面木墻的貨棧內，曹破延背靠屋角雙手抱臂，面向入口而立。他已經摘下白尖氈帽，露出壹頭濃密的黑色發辮。其他人在貨架之間散開，三三兩兩地低聲交談著，但用的不是粟特語而是突厥語——當然，站在窗邊的崔六郎表現出壹副完全聽不懂的樣子。
　　崔六郎搓手笑道：“曹公，誰給您找的這地方？這裏潮--濕--得很，附近也沒有食肆雜鋪，不如我給您另外安排壹間。”
　　曹破延像是沒聽見這個問題似的，冷淡地回答：“做正事。”
　　崔六郎也不尷尬：“好，好。您找我到底做什麽事，現在能說了吧？”
　　曹破延打了個響指，兩個伴當走過來，在地上鋪開壹卷布帛，展開來是個寬方的尺寸。然後他們又拿出了小狼毫壹支、墨錠壹方、硯臺壹盞。崔六郎壹怔，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難不成要開科考詩賦？
　　他再壹看那硬黃布帛，不由得倒吸壹口涼氣。布上密密麻麻畫著無數方格，墨線縱橫，正是長安城的壹百零八坊圖。不過這地圖太過粗略，僅僅只是勾出坊市輪廓和名字。
　　“這玩意只在皇城秘府裏頭有收藏，百姓誰家私藏，可是殺頭的大罪！”
　　曹破延雙眼壹瞇：“……妳不敢接？”
　　崔六郎哈哈大笑，後退壹步盤腿坐在地上：“我若是不敢，就不會把妳們接進西市了。富貴險中求，幹我這行的，有幾個把大唐律令當回事？來呀，筆墨伺候，妳們想標什麽？”
　　“我要妳在這份長安坊圖上，把所有的隱門、暗渠、夾墻通道等要害之所標出來。”曹破延壹字壹句道。
　　崔六郎壹邊應承，壹邊腦子裏飛快轉動。長安城內地勢錯綜復雜，可不是縱橫二十五條路街這麽簡單。諸坊之間有水陸渠道，城墻之間有夾墻，橋下有溝，坡旁有坎，彼此之間如何勾連成網，聯通何處，大部分長安居民壹輩子都搞不清楚。
　　若有這麽壹張全圖在手，長安城大半虛實盡在掌握，來去自如。看來這些突厥人所圖非小啊…
　　壹人掏出皮囊，倒了些清水在硯臺上，壹會兒工夫，研出淺淺的壹攤墨水。崔六郎-舔-開狼毫筆尖，蘸了蘸墨，提筆畫了幾筆，忽然又停手：“曹公，妳不是中原人，對布匹不熟。這布啊，不成。這叫硬黃布，做衣服合適，上墨卻略顯滯澀。不如我去買些壹品的宣紙回來……”
　　“妳不能離開。”曹破延斷然否決。
　　崔六郎搖搖頭，提筆開始勾畫。剛填完長安城壹角，他又擡眼道：“長安城太大，若是事無巨細都畫上去，三天三夜也畫不完。曹公妳用此圖到底是要做什麽用？我心裏有數，下筆自然就有詳略。”
　　曹破延道：“這與妳無關。”
　　崔六郎雙手壹攤：“妳要我兩個時辰內填完長安城全圖，卻連幹什麽用的都不肯說——抱歉，畫不了。”
　　曹破延聽了這壹串說辭，不由得大怒，壹步邁到崔六郎的身前，伸手要扼他的咽喉。
　　崔六郎猶豫了壹下，沒有躲閃。他知道靖安司的人就在外頭，只消壹聲高喊，這些突厥人壹個也跑不掉。可是那樣壹來，之前的心血就全浪費了。他賭曹破延現在只是虛張聲勢，沒拿到坊圖不會真的下手。
　　只要再詐上壹詐，就能搞清楚他們的真正目的了。
　　曹破延掐在崔六郎咽喉上的手驟然停住，崔六郎心裏壹松，知道自己賭對了。曹破延保持著這個姿勢，頭忽然朝著窗外歪了壹下，似乎在側耳傾聽。崔六郎有些緊張，難道是旅賁軍的人粗心大意搞出了噪聲？他連忙問道：“曹公，怎麽了？”
　　“妳聽到什麽沒有？”曹破延指了指窗外。
　　崔六郎聽了聽，外面寂靜無聲。他有點茫然地搖搖頭：“什麽都沒有啊。”
　　“對，什麽都沒有。”曹破延露出草原狼才有的猙獰笑意，手指猛然發力，“剛才進門時，附近明明拴著許多牲口，熱鬧得很，現在卻連壹聲馬鳴都沒了。”
　　壹聽這話，崔六郎的面部遽然變色，開始是因為驚慌，然後是因為窒息。
　　崔器在外頭等待著，心裏越發不安。貨棧那邊沒什麽動靜，可他就是覺得不對勁。作為壹名老兵，他的這種直覺往往很準。
　　他再度用橫刀把護心鏡探出去，這次對準的是丙六貨棧的窗戶。窗口很小，鏡上只能勉強看清有人影晃動。忽然壹個人影在窗前消失，同時傳來“咚”的壹聲，似乎有沈重的東西倒在地上。
　　不好！崔器的心臟驟然停跳了壹拍，他猛然收回橫刀，急切地對周圍吼道：“破門！快！”
　　旅賁軍早已在各自的戰位準備就緒，命令壹下，八支弩箭立刻從三個方向射出，登時把守門的突厥人釘成了壹只刺猬。與此同時，兩名士兵猛然躍上門前木階，掠過剛軟軟倒下的敵人，用厚實的肩膀狠狠撞在門上。
　　竹制的戶樞抵擋不住壓力，霎時破裂。轟隆壹聲，士兵的身_體連同門板壹起倒向裏面。在他們身後，另外兩名士兵毫不猶豫地踏過同伴的身_體，沖進屋去。手中勁弩對準屋內先射了壹輪，然後迅速矮下-身去。這時趴在地上的兩名士兵已經翻身起來，把門板擡起形成壹個臨時的木盾，護在同伴身旁，給他們爭取弩箭上弦的時間。
　　這壹連串動作行雲流水，無比流暢，仿佛已經排練過無數次。
　　距離他們最近的幾個突厥人吼叫著撲過來，突然又壹頭摔倒在地，發出痛苦的慘叫聲。三具長弓在客棧遠處發射，二尺長的鐵箭準確地穿過貨棧的狹小窗口，刺穿了他們的大腿。
　　這壹輪攻勢爭取到了足夠多的時間。更多的士兵手端手弩沖進貨棧，邊前進邊舉弩大喊：“伏低！伏低不殺！”
　　可是突厥人仿佛沒聽懂似的，前仆後繼地從貨架的角落撲出來。他們高呼著可汗的名字，赤手空拳沖過來。對於旅賁軍的士兵來說，這些人根本就是活靶子，壹時間，貨棧裏充斥著金屬揳入肉-體的悶響聲和人的慘叫聲。
　　士兵們並不急於推進，他們三人壹組，互相掩護著緩緩前移。突厥人只要稍有現身，立刻就會被數把手弩射中。
　　士兵們得到的指示是，要盡量留活口，所以盡量瞄準非要害部位。可是這些絕望的草原狼悍不畏死，哪怕只剩壹口氣也要設法反擊。數名士兵因為無法痛下殺手，壹時猶豫，反遭偷襲而受傷乃至陣亡。即使無力反擊，那些突厥人也會立刻自殺，絕無猶豫。
　　很快屋內恢復了安靜，只剩下橫七豎八的屍體躺在過道和木架之間。在付出了三名士兵戰死的代價後，旅賁軍終於控制了整個貨棧。
　　士兵們沒有放松警惕，謹慎地壹個貨架壹個貨架地搜過去。突然，壹個原本躺倒在地的突厥人壹躍而起，撲向距離最近的壹名士兵。那士兵猝不及防，被他攔腰抱-住，兩人糾纏在壹起。突厥人張開大嘴，去咬士兵的鼻子，可他的動作猛然壹僵，旋即撲倒在地，腦後勺上赫然插著壹根青津津的弩箭。
　　過道盡頭，壹名士兵的同伴持空手弩，手臂緩緩下垂，眼神慌亂。他本該讓突厥人活下來，可同袍的遭遇讓他忘記了訓令。
　　“笨蛋！我怎麽教妳的！”
　　崔器壹把奪下那士兵的手弩，擡手就是壹耳光。他黝黑的臉膛仿佛塗了壹層鉛灰色，暗淡無光。
　　破門只花了十個彈指，全滅敵人在二十六彈指之內，這在京城諸衛中算是卓越的成績。可突厥人太兇悍了，居然壹個活口都沒留下，這可不是上頭想要的結果。
　　崔器帶著怒氣在過道上踱步，眼神掃過那些屍體，手指不安地攥緊刀柄又松開。忽然他楞了壹下，旋即快走兩步，前方正是崔六郎的屍身。
　　他雙目圓睜，脖頸處有明顯的指痕，不用仵作檢查也知道他是被掐死的。
　　“阿兄！”
　　崔器悲憤地壹聲虎吼，單腿跪在地板上，想要俯身去抱-住死者。兩人眉眼相仿，正是同胞兄弟，只可惜其中壹個已永不可能睜開眼睛了。
　　“如果我能再早下令三個彈指……如果我能親自去破門……”悔意如同螞蟻壹樣啃噬著崔器的心，他的手指猛烈顫-抖著，幾乎握不住阿兄的手。
　　壹個旅賁軍的士兵跑過來，看到長官這副模樣，不太敢靠近。崔器偏過頭去，用眼神問他什麽事。士兵連忙立正：“剛才清點完屍體，壹共是十五具。”
　　除--去崔六郎，壹共有十六個突厥人進了貨棧。也就是說，現在還有壹人沒有捉到，經過辨認，應該是為首的曹破延。崔器猛然吸壹口氣，重新站立起來，眼中跳動著火焰。
　　“搜！”他沈著臉喝道。
　　貨棧不是住家，是壹個沒有隔斷的大敞間，中間只有壹些木制貨架。崔器在貨棧裏巡視了幾圈，沒有發現任何異樣。這樣壹個坦坦蕩蕩的地方，壹眼就能望穿，他能躲到哪裏去？難道這家夥會什麽西域妖法，能穿墻不成？
　　崔器忽然覺得頭頂有點涼颼颼的，他停下腳步，猛壹擡頭，瞳孔霎時收縮。在他的正上方，有壹個井口般大小的木蓋，蓋子略有歪斜，露出壹絲湛藍的天空。
　　這裏居然有壹個通風口！
　　丙六貨棧的頂部是壓檐結構，所以沒人想到屋頂居然還會有壹個通風口——正常來說，只有平頂屋子才有這樣的設計。
　　這大概是之前的某位使用者偷偷開的口子，沒有在西市署報備。崔器恨恨地罵上壹句，吩咐人拿來梯子，然後給手弩裝進了壹支拿掉箭頭的弩箭。狂怒並未讓崔器喪失理智，這是最後壹個人，務必要留活口，否則整個計劃就完蛋了。
　　現在貨棧周圍都是旅賁兵，曹破延就算去了屋頂，仍舊無路可走，幾等於甕中捉鱉。
　　崔器唯恐再出什麽疏漏，親自登上梯子，朝上頭爬去。爬到頂端，崔器正要推開木蓋，突然感覺到壹陣殺氣。他急忙縮頭，壹塊嵌著鐵釘的硬木條擦著頭皮飛過。他二話不說，擡手就是壹弩。噗的壹聲，似乎刺中了什麽。崔器壹喜，手腳並用往上爬去，卻冷不防被壹條腰帶抽中了左眼。
　　這腰帶是熟牛皮制成，質地極硬，抽得崔器壹陣劇痛眩暈。腰帶頭上有壹個小銅鉤，抽回時又在他臉頰上劃了壹道長長的血口。這襲擊激起了崔器的悍勇，他不退反進，反手壹卷扯住腰帶，用力壹拽，硬是沖上了屋頂。
　　還未等站穩，他就感覺腰帶壹松，顯然對方松開了手。崔器壹下子失去平衡，拼命擺動手臂，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穩。就在這個當兒，他聽到哢嗒哢嗒壹連串腳步踩在瓦片上的聲音，隨即嘩啦壹聲躍起，然後遠遠地傳來壹陣沈悶的哢嗒聲，然後是嘩啦的水聲。
　　這聲音有些詭異，不像是落在土地上。崔器大急，他的左眼腫痛看不清東西，可腦子卻還清醒。他意識到，自己犯了壹個巨大的錯誤。
　　丙六貨棧旁邊，有壹條緊貼坊墻的廣通渠。這條水渠在壹年前拓寬了漕運，專運秦嶺木材，所以渠深水多，寬可行船。此時尚在正月，水渠尚未解凍，上面覆有薄薄的壹層冰面，如同朱雀大道般平整，而水門並無任何部署——崔器之前的安排，光顧著陸路，居然把這事給忽略了。
　　他聽到的，正是曹破延撞開冰面，落入水中的聲音。
　　廣通渠從西市流出之後，連通永安渠、清明渠，更遠處還連著龍首渠和宮渠，流經的裏坊多達三十余個，跨越大半個城區——換言之，只要曹破延潛水遊過西市水門，就可以輕松脫出包圍圈，在全城任何壹個地方上岸。
　　崔器恨不得抽自己壹耳光，這個錯可實在是太愚蠢了。
　　情急之下，他也縱身飛躍朝水渠裏跳去，可他卻忘了自己披掛著沈重的明光鎧，雙腳剛壹觸冰面，冰面就哢嚓壹聲斷裂開來，直接把這位旅帥拖入水底。
　　臨入水前，他的右眼勉強看到，壹道水花正向水門疾馳。
　　水渠和倉庫之間，有高高的堤墻阻隔。旅賁軍的士兵只能從另外壹端繞過去，花了不少時間，然後他們紛紛脫甲下水，七手八腳把長官拽上岸來。這麽壹耽誤，曹破延早已消失在水門的另壹端。
　　崔器被救上渠堤，趴著大口大口吐著冰水，面色鐵青。在他手裏，還攥著壹根掛著銅鉤的牛皮腰帶。
　　這是整個行動裏唯壹的收獲。
　　靖安司的殿內氣氛凝重如水銀，每個成員都輕手輕腳，不敢作聲，生怕惹惱兩位臉色不悅的長官。
　　誰都沒想到，十拿九穩的壹次追捕，居然讓煮熟的鴨子飛了。剛才那壹場突襲很完美，可是毫無意義，連個活口都沒留下。
　　崔器單腿半跪在殿前，渾身--濕--漉漉的不及擦拭，水滴在地板上洇成壹片不規則的水痕。在曹破延逃離後，他被緊急召回了靖安司。上頭急於弄清楚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而望樓旗語沒法傳遞太復雜的消息，他只能親自跑壹趟。
　　面對靖安令和靖安司丞，崔器不敢隱瞞，跪在地上把整個過程壹五壹十地講出來，然後把頭低垂下來，聽候審判。老者拂了下衣袖，長長嘆了壹聲：“本來是請君入甕，反倒成了引狼入室……”
　　每個人都知道這句話的嚴重性。那個曹破延在剛才展現出了兇悍、狡猾和極強的瞬時應變。這麽壹個居心叵測的突厥人在上元節前夕闖入長安城，誰也無法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更要命的是，這頭狼幾乎可以說是被靖安司壹路帶進來的，這個責任若是追究下來，誰也擔不住。
　　“卑職已派人沿渠搜捕。”崔器小心翼翼地補充了壹句，希望能沖淡幾分失職的慚愧。
　　年少者鐵青著臉，壹擺拂塵：“這點人濟得什麽事！妳知道廣通、永安、清明、龍首諸渠有多長？去把各街鋪的武侯和裏守都調出來，諸坊封閉，給我壹坊壹坊地搜！”
　　“長源，拂塵可不是用來砸人的。”老人擡起手掌，溫和而堅決地制止了他，“方才封鎖西市半個時辰，已有越矩之嫌。若是來壹次闔城大索，整個長安城都會擾動不安——今天可是上元節燈會，現在街上處處都在紮燈布置。妳鬧的動靜壹大，連聖人都要過問的。”
　　年少者還要爭辯：“賀監不任其事，可不知道！曹破延這十六人，只是最後入城的壹批，他們有更多黨羽早已潛藏城裏。若不盡快搞清突厥人的意圖，恐怕這長安城會有大禍臨頭！”
　　他的語氣已近乎無禮。不過老者並未動怒，他伸出壹根指頭，朝東北方向點了點——那邊是宮城的所在：“我沒說置之不理，但公然搜捕絕不可行，可不能給那壹位添麻煩哪。”
　　壹聽到老者提及“那壹位”，年少者眼神黯淡了壹下。他沈吟片刻，旋即又爆出更熾烈的火光：“既然賀監認為臺面上動不得，那我若是只調遣少量精銳，暗中擒賊呢？”
　　對於這個建議，老者捋著胡須，似乎遊移不決。
　　崔器壹聽得此言，突然昂起頭來大聲道：“崔器自知犯下大錯，不求寬宥，只求能手刃仇敵，為阿兄復仇！”今日之敗，他連連犯錯，若不打出血親復仇的旗號將功折罪，只怕下場堪憂。
　　可年少者和老人同時搖搖頭。
　　長安住著近百萬居民，漢胡百官諸教九流，各種勢力交錯糾葛，是壹個明暗相間的復雜旋渦。崔器半年前才到長安任職，上陣殺敵沒問題，指望他在城中穿梭尋人，就不太現實了。
　　靖安司匯聚了各處的精英，有精通市易錢糧的能員老吏、有過目不忘的主事文書、有兇悍武勇的戰兵，甚至還有壹批深諳胡情的胡人屬員——現在唯獨缺少壹條能遊走於長安暗處、嗅覺敏銳的老獵犬。
　　本來他們有壹個最適合的人選，就是崔器的哥哥崔六郎，可惜他已經殉職。崔器知道長官在惋惜什麽，他雙目壹紅，壹拳砸在地上，竟砸得磚塊微微裂開壹道細隙。
　　沈默片刻，老人拿起旁案上的襆頭，端正戴好，又把算袋、手巾系在腰間。年少者壹楞，忙問賀監是要去哪裏。老人嘆道：“宮裏對突厥狼衛非常重視，今天的事瞞不了多久。我進宮壹趟試著拖延幾個時辰，在這期間，長源妳最好想出應對之策，彌補先前的錯誤，否則……”老人白眉壹垂，沒有說出口。
　　年少者肩膀微垂，暗自松了壹口氣，同時又心生鄙夷。這個老家夥滑不溜的，壹見事情辦砸，就找理由離開，不肯承擔任何定策的責任——他這壹走也好，省得自己束手束腳。
　　現在壹刻值千金，他可沒太多時間耗在對付自己人這件事上。
　　年少者把老人送至照壁，然後回轉殿內，神情明顯輕松不少。他嚴厲地看了仍跪在階下的崔器壹眼，袍袖壹拂：“非常之時，懲戒暫且押後。接下來妳不可再有分毫懈怠！”
　　崔器面容壹肅，拱手退下。他知道，那位姓賀的老頭子只是掛名，真正掌管靖安司和自己性命的，是眼前這位叫李泌的年輕人。別看這位上官年紀輕輕，手段著實犀利，殺伐果決，整個靖安司都被他調教得服服帖帖。
　　處置完了崔器，李泌用力敲了敲案角，把各部主事都叫過來：“妳們現在好好想想，有什麽合適的人選可以取代崔六郎？——記住，我要最好的。”
　　殿中主事個個陷入沈思，沒壹個吭聲。距離燈會只有四個時辰，在這之前要找到曹破延，近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差事做得好，未必有好處；做得差了，搞不好就成了替罪羊，連推薦人都要倒黴。
　　李泌看見部下們畏畏縮縮，正要開口訓斥，忽然目光壹凝，看到那個目力有恙的徐主事猶猶豫豫擡起了手。他知道此人叫徐賓，本來在戶部做書令史，記性奇佳，閱卷過目不忘，所以被調來靖安司擔任主事，就是略有口吃。李泌下巴壹擡，示意他說話。
　　徐主事猶豫了壹下，開口道：“哎哎……在下倒有壹個人選，不知是否合您的意。”
　　“講！”
　　“他是我的壹位朋友，叫……哎哎，叫張小敬。從前在安西都護府軍中做壹個什長，後來敘功調回長安，在萬年縣擔任不良帥已有九年。我想或許合李司丞之意……”
　　“哦？”李泌眼神壹瞇。
　　這份履歷說來簡單，細琢磨可是不壹般。不良帥乃是捕賊縣尉的副手，流外官裏的頂階吏職，分管捕盜治安諸事。壹個都護府的小小什長，居然能當上壹縣之不良帥，已是十分難得，更何況這不是壹般的縣，是萬年縣。
　　長安分成東、西兩縣，西邊為長安縣，東邊為萬年縣。這萬年縣在天子腳下，王公貴族多居於此，關系盤根錯節，此人居然能穩穩做了九年，李泌忽然產生了點興趣。
　　“他人現在何處？”
　　“哎哎……他去年犯了事，如今身在長安縣獄中，已是待決之身。”徐賓斟酌著字詞。周圍的人竊竊私語，徐主事是不是糊塗了，怎麽推薦了壹個囚犯來？還是個死囚？這不是觸上司黴頭嗎？
　　誰知李泌卻面無表情：“我要的不是聖人，是能人——這個人是不是最好的？”
　　徐賓連忙提高了聲音：“長安之內，緝事捕盜無出其右。”
　　壹枚銀魚袋從半空劃過，徐賓慌忙伸手去接，差壹點沒接住。李泌道：“用我的馬去接。兩刻之內，我要在這裏見到那個人。”
　　徐賓楞了壹下，才聽懂長官的意思。他先把銀魚袋系在腰間，又覺得不合適，連忙解下來捧在手裏，匆匆忙忙跑出殿外。
　　李泌環顧四周，發現其他人都抻著脖子往外看，不由得發怒道：“妳們還閑在那裏看什麽？馬上去給我查！東西二市的過所市狀、城門監的檢錄、各處街鋪的訊報，都給我徹查壹遍，快！”
　　靖安司的官吏趕緊紛紛回到自己位子，埋頭開始工作，殿內又陷入忙碌。李泌從身旁婢女處接過壹條開水燙過的纏花錦帕，用力在臉上搓了搓，忽然又想起來什麽，開口道：“姚汝能，妳去京兆府壹趟，把張小敬的註色經歷調過來。”
　　壹個年輕小吏立刻起身，飛奔而出。
　　李泌把外袍胸襟扯開，將雙_臂撐在沙盤旁邊，身-子前傾，繼續俯瞰著長安城的沙盤。他的犀利眼神掃視著每壹棟建築，似乎想用目光將那頭狼生生剜出來。
　　殿角的銅漏，水滴仍在從容不迫地滴下。無論世事如何急迫，它從來都不曾改變。
　　沙漠，廢墟，還有濃烈的血腥味道。
　　無數黑騎在遠處來回馳騁。遠處長河之上，壹輪渾圓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狼煙正直直刺向昏黃的天空。
　　他費力地直起身來，憤怒地大聲示警。可城垣周圍是層層疊疊的屍山，沒有壹個人站起來回應他的呼喚。唯有壹面殘破不堪的龍旗耷拉在城頭，旗桿歪歪斜斜，幾乎要斷裂中折。
　　咚咚咚，敵人進攻的鼙鼓響起，骨箭如飛蝗密集。這壹次，只有他壹個人面對……
　　張小敬猛然醒來，才意識到自己並不在西域，而是在長安縣的死牢之內。枷鎖牢牢鎖著自己的脖頸和雙手，連從夢中驚醒都動彈不得。
　　夢裏那戰鼓的咚咚聲，原來是有人在用鞭柄敲打木檻。他擡起眼皮，看到牢門前站著兩個人，壹個是死牢的節級；還有壹個人狹面短眉，下頜五縷亂糟糟的長髯，眼神關切。
　　“徐賓徐友德？”張小敬微微壹楞，旋即笑道，“想不到最後來送行的，居然是妳。”言語之間，竟聽不出絲毫臨刑前的失魂落魄。
　　徐賓知道他誤會了，可也不好解釋，沖節級拱手道：“麻煩請開牢門，卸枷鎖。”節級鼓著兩只略凸的眼睛，像是壹只不甘心的癩蛤蟆。可當他掃過徐賓右手捏著的銀魚袋，又退縮了，只得掏出鑰匙，嘩啦壹聲解開牢鎖，讓兩個牢頭去卸枷。
　　兩個牢頭戰戰兢兢，似乎對張小敬很敬畏，緊張到怎麽也拆不開枷鎖。張小敬冷哼壹聲：“笨蛋，這是三扭蛇鎖，拇指得從下面扳，中間使勁。”牢頭遵其指示，哢嚓壹聲，枷鎖終於裂成兩塊。兩人各執壹塊，惶急站開。張小敬用余光掃了壹眼節級。後者打了個哆嗦，趕緊避開眼神。
　　張小敬身材不高，但結實得像塊泰山磐石，額頭微凸，下有兩道短黑醒目的蠶眉。他晃動發酸的手腕，環顧左右，大聲道：“酒食在哪裏？縣裏置辦斷頭酒，成例是五百錢，妳們可不要克扣。”
　　周圍的人避之如瘟疫，都不去搭話。徐賓彎腰進入牢裏，攙住他的胳膊，低聲道：“有人要見妳……”
　　“嗯？”
　　張小敬壹臉詫異。原來徐賓不是來送終，竟是來撈人的？可他壹個好好先生，哪兒來的神通從死牢裏救人？
　　徐賓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催促節級趕緊辦手續。很快胥吏送下來壹份文書，要徐賓簽字。張小敬壹看那文書的側封就知道，這不是赦免狀，而是移調囚犯的文書，壹般用於大理寺或刑部從縣獄裏提調犯人——這兩處提調，可不會先給犯人除枷。
　　張小敬心中疑竇重重，不過此時還不是問話的時候，他保持著沈默。
　　徐賓龍飛鳳舞地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壹幹人等離開陰暗的死牢，回到地面。陽光從入口照射進來，在最後幾級臺階形成鮮明的光暗對比。張小敬踏上最後壹級臺階，忽然停住腳步，臉上浮現幾許感慨。
　　這壹階，是陰陽分割的界限。他本有向死之心，可沒想到從鬼門關前轉了壹圈，莫名其妙地又回來了。
　　接下來是吉是兇，還不知道，但好歹多看了壹眼陽光，已經值了！
　　張小敬旁若無人地走向壹口水井，這多少有點不合規矩，但周圍的囚卒都遠遠站開，無人呵喝。張小敬鐵鉗般的雙手交替拽著井繩，很快打上壹桶帶著冰碴的井水。他高舉水桶兜頭壹激，冰水澆在頭上，讓他打了個愜意的冷戰，壹掃地牢裏的汙穢和萎靡。
　　張小敬擱下水桶，高高仰起了頭，冰水順著發綹滴下去，隱隱從身上散發出淩厲的氣勢。此時日頭正熾，金黃色的陽光灑下來，照在他的左眼窩裏。那裏早已沒有眼珠，只有壹道極深的老舊刀疤，在陽光下分外兇悍。
　　“朗朗乾坤，別來無恙。”
　　他舉起拳頭，向天空用力壹揮。那壹剎那光影搖動，刀砍斧鑿般的側臉有如金剛壹般猙獰。
　　辦妥了提調手續，徐賓帶著張小敬匆匆出了長安縣公廨。徐賓心急如焚，連囚服都來不及讓他更換。公廨前的拴馬石前有兩匹涼州驃騎，駿馬額頭前有壹條醒目的玳瑁帶抹額，這意味著兩匹坐騎可以馳行於任何壹條大街上，甚至包括朱雀大街上的禦道，不必受《儀制令》的限制。
　　兩人各自跨上壹匹，張小敬問道：“去哪兒？”徐賓答道：“哎哎，咱們回光德坊的靖安司。”他看了壹眼牙門前的日晷：“得盡快趕到，嗯，得趕快，得跑壹刻半呢。”
　　“壹刻之內準到。”張小敬用無名指掃了掃馬耳，馬匹的靈敏反應讓他很滿意。
　　長安外郭以朱雀大街為分隔，東歸萬年縣管轄，西歸長安縣管轄，是以長安縣的監獄位於西城的永達坊，去光德坊的話，得先朝西穿過三條大街，再北上四個街口，全程得有十來裏路。想在壹刻內趕到，必須得策馬狂奔，不得有半點耽擱。
　　兩人揚鞭馳上大街，飛奔而去。兩匹高頭大馬洶洶上路，街面上無論行人還是肩輿都紛紛避讓，唯恐沖撞。徐賓的騎術明顯不及張小敬，他整個人幾乎伏在馬背上，雙手死死抓住韁繩，頗為狼狽。
　　張小敬放緩壹點速度，與徐賓平齊，獨眼乜斜：“友德兄，到底是怎麽回事？”
　　徐賓勉強控制住騎姿，喘了口氣，這才開口道：“撈妳出來的，是靖安司。”
　　“靖安司？”張小敬略感詫異，他精熟長安官府體制，卻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徐賓解釋道：“戡亂平鎮曰靖，四方無事曰安，靖安司是朝廷新立的官署，統攝整個西都的賊事策防——這都是妳進去之後的事了——他們如今正征辟賢才，所以我薦舉了妳。”
　　張小敬蠶眉壹挑。負責長安城治安的有金吾衛的街使，有禦史臺的巡使，有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尉，這得是什麽樣的“賊”，逼著朝廷要另外成立壹個新署來應付？
　　徐賓繼續道：“主管靖安司的叫李泌，字長源。他以待詔翰林知靖安司丞。正是李司丞要見妳。”
　　張小敬“嘶”了壹聲，疑竇更增，這就更加反常了。靖安司的職責是“賊事策防”，庶務必然繁劇。讓待詔翰林這種閑散清要的文官來管抓賊？這不是胡鬧嗎？
　　張小敬在腦子裏搜索了壹下名字，忽然想起來了：“莫非……是那個說棋的神童？”
　　徐賓別有深意地點點頭。
　　開元十三年，有個叫李泌的七歲神童入宮朝覲。天子正在和中書令張說弈棋。天子令張說、李泌二人以“方圓動靜”為題吟棋。張說寫的是：“方如棋局，圓如棋子。動如棋生，靜如棋死。”而李泌則開口說道：“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大得天子贊賞，送其入東宮陪太子讀書。
　　現在算起來，李泌已是二十六歲，正是雄心勃勃嶄露頭角之時。靖安司丞位卑而權重，可以積累庶務資歷，正是個完美的晉身之階。想到這裏，張小敬用小拇指刮了刮左眼窩，嘿嘿壹笑：“李司丞如此求賢若渴，看來靖安司是惹下了大麻煩吧？”他說起話來，總帶著淡淡的嘲諷味道。
　　徐賓有些尷尬地把視線轉開，他這個朋友的眼光太毒，可講話又太直，這兩個特點結合在壹起，可真叫人受不了。
　　“抱歉，這個我還不能說。哎哎……等會兒李司丞會跟妳講。”
　　張小敬哈哈壹笑：“好，不問了。什麽事情都無所謂，再慘還能慘過被殺頭嗎？”
　　徐賓的視線投向前方，臉色凝重：“這個……哎哎，真不好說。”
　　就在兩人朝著靖安司奔馳的同時，曹破延剛剛爬上陡峭的漕渠堤岸。岸邊恰好立有壹塊高逾二丈的青石路碑，上書“永安北渠”四字。他手腳並用奔到石碑旁，背靠著碑面坐下，臉色煞白，喘息不已。
　　他左邊的肘部壹直彎曲著，關節處露出壹截黝黑的鋼弩箭尾，袖管隱有血跡。他很幸運，如果上面裝了箭頭，只怕整條胳膊就廢了。
　　忽然，曹破延的耳朵壹動，他迅速伏低身-子，用石碑遮擋住身形。在不遠處的大路上，壹隊金吾衛街使的巡隊隆隆開了過來。這條路上的行人車馬特別多，動輒擁堵不堪。巡隊不得不大聲呵斥，才能分開壹條路——在這種情況下，幾乎沒人會去註意河渠旁的動靜。
　　等到巡隊遠離，曹破延才用右手捂住左肘，緩緩起身。他環顧四周，正要邁步出去，突然目光壹凜。遠處有壹個人離開大道，邁過排水溝，正晃晃悠悠朝石碑這邊走來。
　　這是個四十多歲的醉漢，穿著壹件缺-胯-白袍衫，胸襟壹片--濕--漉漉的洇痕，走起路來壹步三晃，想來喝得可不少。曹破延只得重新矮下-身-子去，盡量壓低呼吸聲。
　　這醉漢走到石碑前，先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然後壹手順開衩-撩-起袍邊，壹手窸窸窣窣地解開腰帶，居然對著石碑開始撒尿。這壹泡尿可真長，醉漢還饒有興致地扶住陽-具，去沖碑上的浮土。撒完尿以後，醉漢隨手把腰帶壹紮，轉身正要走，可他忽然低下頭，發出壹聲：“噫？”
　　他看到，從河渠到石碑之間的堤岸上，有壹串淩亂的水痕足跡。醉漢好奇地趨前幾步，繞過石碑，恰好與碑後的曹破延四目相對。
　　醉漢楞了壹下，然後哈哈笑了起來，口裏說：“子美，原來妳回來了哇，來來咱倆喝壹杯。”曹破延伸出手去，-摟-住他的脖子，醉漢兀自嘟囔著別鬧別鬧。下壹個瞬間，石碑後傳來頸骨被拗斷的聲音，嘟囔聲戛然而止。
　　不多時，曹破延身著缺-胯-衫，神態自然地朝著大街路面走去。胡人穿華袍，在長安再普遍不過。他就這麽走入人群，如同壹粒沙子落入沙漠。
　　張小敬和徐賓抵達光德坊，恰好用了壹刻時間，代價是徐賓顛丟了自己的頭巾。在經過了嚴格搜檢之後，兩人在靖安司大殿後的壹處僻靜庭院見到了李泌。
　　這裏是壹間退室，素墻灰瓦，平席簡案，窗下潦草地種著忍冬、紫荊、幾簇半枯的黃竹，主人顯然沒有在裝飾上花任何心思。唯壹特別的，是壹臺斜指天空的銅雀小日晷，可見主人很關心時間。日晷周圍挖了壹圈小水渠，潺潺的清水蜿蜒流淌去了院後。
　　徐賓交還了銀魚袋，躬身告退，只剩下張小敬和李泌單獨面對。
　　張小敬雙手深揖，壹只獨眼趁機飛快地打量了壹下。這位面色清秀的說棋神童身著深綠襕袍，符合待詔翰林的六品之階。但魚袋是五品以上官員才許佩，他被賜銀魚袋，說明是天子超品恩賜——從這壹個小小細節，就能嗅出濃濃的聖眷味道。
　　不過此時的李泌，可沒那麽春風得意。雖然他極力維持平靜，但眉梢唇角的肌肉壹直緊繃著，張小敬壹眼就看出來，這位年輕人正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最有意思的是，李泌居然還手執壹柄拂塵，不知道壹個靖安司的庶務官，為啥拿著這麽壹把道家法器。
　　李泌拂塵壹抖，沒做任何寒暄，直接開門見山：“接下來我要跟妳說的，是朝廷的頭等機密。妳只有兩個選擇，為我做事，或者回去等死。”
　　張小敬保持著沈默，他知道對方並不需要回答，只是在確認談話的主導地位。
　　李泌走到案邊，用力壹扯，將墻上的白薄寬綾扯下來，露出壹幅大唐疆域總圖，用拂塵指向北方壹處：
　　“天寶元年八月，突厥內亂，新任的烏蘇米施可汗不服王化，起兵作亂。朔方節度使王忠嗣聯合了拔悉蜜、回紇、葛邏祿等部出兵討伐，整整打了壹年半，如今突厥可汗已是窮途末路。”
　　他的聲音清澈、冷靜，十分有條理，就像是排練過很多次似的。
　　李泌壹邊說著，壹邊從旁邊書架上取下壹卷以紅綢做標簽的書錄，扔給張小敬。這是壹卷長幅，上面橫貼著壹張張紙條。紙條上的筆跡都很潦草，長則百字，短則壹句，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單獨看，都語焉不詳，但可隨著書錄徐徐展開，張小敬卻越看越是心驚。
　　“二年九月初，朔方留後院傳來壹份密奏，說突厥可汗派遣了數批近侍狼衛潛入長安，欲對天子不利，以扭轉前線戰局。那些突厥狼衛是草原最可怕的精銳，殘忍狡黠，對可汗極其忠誠。為了專門策防此賊，朝廷才設立了靖安司。”李泌稍微停頓了壹下，繼續說道，“可是突厥人的計劃到底是什麽，我們並不知道。留後院和靖安司拼盡全力，也只是勉強捕捉到了其中壹隊的動向。”
　　說到這裏，李泌用手指關節輕輕叩了壹下松木案幾：“本來靖安司設下請君入甕之計，想用這壹隊狼衛釣出其他潛伏者。可惜手下庸碌，功敗垂成，在半個時辰之前竟讓關鍵人物給逃了！”
　　李泌吩咐人把剛才那次行動的往來文牘都取來，讓他瀏覽，隱隱有考校的意思。張小敬翻了壹遍，指著其中壹條記錄道：“突厥人來自草原，對馬匹鳴叫最為敏感。李司丞妳下令清走貨棧周圍牲畜的時機太早，有聲變無聲，自然會引起警覺。”
　　李泌聞言，不由得怔在了原地，此前靖安司有過議論，曹破延是如何識破圈套的，結論莫衷壹是。李泌壹直認為是崔六郎無能才會露出破綻，沒想到原因居然在自己身上。他本來有意考校這個人，看其有沒有真本事，結果反倒讓人把自己的錯處揪出來了。
　　壹念及此，李泌先是略有慚愧，可隨後卻微微笑了起來——這豈不正是靖安司尋找的人？
　　張小敬倒是面色如常，他在長安幹了九年不良帥，什麽詭異奇特的案子都經歷過了，這點簡單的推斷還原，根本不算什麽。
　　李泌嘆息道：“入甕之計失敗之後，壹切線索都斷掉了。我們唯壹確定的是，狼衛壹定會在今晚上元燈會時動手！”說到這裏，他看向窗外的日晷，目光凜然。
　　張小敬聞言壹驚。上元燈會向來是酉時燃燭，如今已過了巳時，滿打滿算只剩下四個時辰。
　　靖安司必須在四個時辰裏，從百萬人口的長安城中揪出所有的突厥狼衛，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張小敬這才明白，為何李泌會如此急切地把自己從死牢裏提出來。這件事太重要、太難、太急迫，尋常手段根本做不到，這位年輕的官員不得不兵行險招，紆尊降貴地跟壹個死囚犯談話。
　　李泌高挑的身材微微前傾：“四個時辰之內，妳能做到嗎？”
　　張小敬反問道：“為什麽是我？”
　　“我查過妳的註色經歷，妳之前在西域跟突厥人打過交道，對付他們應該很有經驗；妳又做了九年長安不良帥，這城市的情況，恐怕沒人比妳更熟。”他有意停頓壹下，復又擡起壹只手，“只要妳能辦成這樁差事，我保妳個敕許特赦。”
　　對死囚犯來說，再沒有什麽比赦免更有誘惑力了。
　　可張小敬沒有流露出驚喜，他的獨眼微微瞇著，似乎在思考著什麽，然後恭敬地拱手：“多謝司丞美意，在下情願回牢裏等死。”
　　李泌眉角壹抖，他居然拒絕了唯壹可以求生的機會？為什麽？
　　“長安有壹百零八坊，想在四個時辰之內找出幾個突厥人，神仙也沒辦法。反正都是死，我現在回牢裏，還落得個清省。”張小敬攤開雙手，然後轉身朝外頭走去。
　　“給妳授宣節校尉，再加壹個上府別將的實職，夠不夠？”
　　“這可不是酬勞的問題。”
　　李泌的臉色陰沈起來：“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開出妳的條件！”他不相信壹個人會放棄這個機會，除非他不想活了。
　　張小敬繼續向前走去：“我已經說了，這與酬勞多少無關，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妳恨突厥人嗎？”李泌突然問了個無關的問題。
　　張小敬腳步停住了。
　　“恨。”聲音無喜無怒。
　　李泌的聲調陡然提高：“妳那麽痛恨突厥人，難道打算坐視這些野獸在長安肆虐？”
　　張小敬依然保持著背對姿態：“長安上有天子百官，下有十萬強軍，怎麽抓突厥人的事，反倒成了我壹個死囚犯的責任了？”他的語氣裏，帶著淡淡的嘲諷味道。
　　李泌厲聲道：“因為如今能救長安城的人，只有妳！”這話說得近乎無賴，張小敬正要搖頭離去，不料李泌疾步向前，不顧身份扯住他的袖子，壹旋身擋在他面前，兩道劍眉幾乎並立在壹處：
　　“張小敬，我知道妳對朝廷懷有怨氣。但今日之事，無關天子顏面，也不是為了我李泌的仕途，是為了闔城百姓的安危！聽明白了嗎？是為了百姓，妳若壹走了之，於心何安！我不關心妳怎麽想，但妳必須得把這事辦成！這是幾十萬條人命！是人命！”
　　他說到後來，聲音竟有些發顫，顯然是情緒鼓蕩之故。這可不多見。
　　張小敬沒料到這位年輕官員突然失態。當他聽到“人命”二字時，心中終於微微掀起波瀾。不知為何，夢中那壹幕屍山血海的景象再度出現，猙獰的狼旗與哭聲交織。默然良久，他終於長長嘆了壹口氣：“好吧，李司丞，妳說服我了。”
　　李泌松開他的袖子，後退壹步，又變回矜持的姿態：“我之前的其他承諾，依然有效。”
　　張小敬沈吟片刻，開口道：“不過我有壹個要求。官府辦事顧慮太多，行事束手束腳，若要讓我四個時辰之內擒得此獠，就得按我的規矩來。”
　　“妳的規矩……是什麽？”
　　“就是不講任何規矩。”張小敬的右眼閃過壹絲危險桀驁的光芒。
　　李泌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張小敬的意思。長安城的水太深了，種種勢力交錯制衡，做起事來阻礙重重。如果不能有壹柄快刀斬開這團亂麻，別說四個時辰，就是四個月也未必能有什麽成果。張小敬要在四個時辰之內在長安城內抓住突厥人，必須要有碾壓壹切的絕對權威——想幹什麽就幹什麽，每個人都配合，沒人能阻撓。
　　李泌遲疑了壹下。這家夥在長安做了九年不良帥，什麽狠辣手段都有，真要行事沒了顧忌，難以想象會造成多大影響。
　　張小敬見他不言語，嘿嘿冷笑壹聲，轉身就要朝外走去。
　　“且慢！”
　　李泌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擡起右手，亮出壹塊黃澄澄的銅腰牌，上頭鐫刻著“靖安策平”四字：
　　“從現在開始，妳就是靖安司的都尉，憑此腰牌，長安城內的望樓和街鋪武侯、坊守裏衛、巡騎、城門衛、京兆府兩縣的不良人都能聽妳調遣。見牌如見本官。”
　　張小敬毫不客氣地接過腰牌，系在腰帶上，打了壹個牢牢的九河結。從現在起，他就是全長安最有權勢的死囚犯人。
　　李泌忽然問道：“我給妳如此之大的權柄，若妳不告而逃該怎麽辦？”
　　“沒有保證。”張小敬毫不猶豫地回答，“人是妳選的，路是我挑的，咱們都得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談話就這麽結束了。李泌搖動案上鈴鐺，叫來兩位婢女。她們把張小敬帶去附近廂房，讓其脫下灰囚衣，換了壹套便於活動的小襖加褐棉袴。收拾停當後，李泌親自把張小敬帶到靖安司的大殿。
　　這裏是整個靖安司的中樞所在，集結各部精英，匯總各處軍情，並加以推演；廂房裏有壹個龐大的庫房，裏面堆積著長安從六部到兩市各個方面的卷宗，可以隨時調閱。徐賓就是因為在這方面有專長，才被抽調過來。
　　讓張小敬印象最深的，是靖安司的望樓。
　　整個長安，每壹坊都設有二到三棟望樓，平日用來監測盜匪火警。在李泌的部署下，如今望樓多了個功能，設了專門的執旗武侯，他們可以用約定的旗語進行交流。白天用旗，晚上用燈籠明暗。
　　這樣壹來，長安城任何壹棟望樓看到的情況，都可以迅速地傳到靖安司中樞。同樣，靖安司中樞也可以對任何壹處迅速發出命令。
　　這套玩意顯然是學自邊疆烽燧，但比烽燧更為便當。望樓彼此之間相距不過半裏，軍情瞬息可橫跨整個長安城。張小敬壹眼就看出這東西的實用之處：這意味著，無論他身在長安何處，都可以通過望樓與靖安司保持聯絡，無形中多了壹只俯瞰長安的巨眼。
　　不過這套望樓體系耗費極巨，只有靖安司這樣的怪胎才用得起。
　　此時崔器也在殿內，正在與負責沙盤推演的婢女低聲交談。李泌喊他的名字，崔器連忙跑過來，單膝跪倒，他可還沒忘自己是戴罪之身。
　　李泌平靜道：“崔旅帥，六郎之死，源自清場不慎之失。令自我處，本官也負有責任。”崔器猛然擡起頭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壹沒料到，阿兄的死居然是因為這麽壹個小小的疏失；二沒料到，這位長官居然自承其錯，難道……這是收買人心之術？
　　李泌對此撇了撇嘴，他現在可沒時間玩弄權術，只是高傲到不屑諉過於人罷了。他壹指張小敬：“正是這位張都尉破解此疑。他接下來會接替妳阿兄，追查狼衛。”
　　崔器打量了壹眼張小敬，眼中既有感激，也有疑惑。
　　他知道張小敬是個死囚，不明白為何李泌會把寶押在他身上。不過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他行了壹個軍中禮節，振聲道：“我麾下有三百旅賁軍，步騎均可，兩刻之內，可以抵達長安任何壹處——希望張先生可以給我個機會手刃仇敵，為我阿兄報仇！”
　　張小敬註意到，他說的是張先生，不是張都尉，李泌交給他的這壹把利劍，似乎沒那麽容易操控。
　　時間太緊迫了。接下來的安排緊張而密集，張小敬記下了望樓旗語和壹些必要的聯絡方式，然後走到大沙盤前聽取關於突厥人的簡略介紹。
　　負責解說的是那位手持月杖的娉婷婢女。她面對沙盤時推時講，聲音明朗清越，還帶著壹絲輕微的胡音。張小敬略顯無禮地多看了她壹眼，這個叫檀棋的姑娘，有著高聳的鼻梁和盤髻黑發，應該是漢胡混血。
　　“重點是，突厥狼衛打算怎麽動手？”張小敬問。
　　檀棋道：“目前還不知道。唯壹的壹份情報，來自朔方留後院。有壹個部族的突厥首領曾聲稱，整個長安城即將變成闕勒霍多——妳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吧？”
　　張小敬點點頭。闕勒是個突厥名詞，近似於九幽血獄，而霍多則是化為塵土之意。整個詞既是壹句詛咒，也是壹種傳說中的兇獸。“闕勒霍多”這四字，即使不懂突厥語的，也能感受到其中滔天的殺意。
　　長安城即將變成闕勒霍多，這也許是壹句誇張的修辭，也許是什麽東西的比喻，沒人知道。
　　檀棋知道時間緊急，語速很快：“……這是我們在丙六客棧搜撿到的壹塊殘布，上面勾勒了半個長安城外郭。很可能曹破延想要的，是整個長安的詳盡坊圖。”
　　壹聽是長安坊圖，張小敬的兩道蠶眉糾到了壹起。李泌註意到他的神色變得嚴峻，問道：“依妳之見，突厥人要這坊圖做什麽——嗯，讓我換個問法，如果坊圖在手，他們能做些什麽？”
　　“順渠下毒、連坊縱火、乘夜殺良、散播妖讖、闌入皇城……若是上元燈會，只消在崇仁坊、延壽坊、興慶宮、曲江池幾處觀燈繁盛之處拋灑幾枚銅錢，都能鬧出大亂子。有坊圖指引，這長安城他們就能來去自如，可幹的事情只怕太多。”
　　張小敬掰著手指，侃侃而談，每說壹句，周圍人的臉色就寒上壹分。
　　李泌面色嚴峻，他已把形勢估計得足夠嚴重，可沒想到還有這些匪夷所思的險惡招數。靖安司的人畢竟是官面上的，這些方面的見識遠不如這位見慣了鬼蜮伎倆的前任不良帥。
　　“依妳之見，倘若不能公開搜捕，接下來該如何著手？”李泌問。
　　張小敬答道：“私藏皇城坊圖，是要殺頭的大罪。除了官府，壹般人家不會有。曹破延既然無法從崔六郎那裏獲得，要麽去皇城裏偷，要麽……”他的視線移到了沙盤上，身_體朝檀棋挪了挪，幾乎與她肩碰肩：“望樓最後壹次看到曹破延，是在哪裏？”
　　檀棋對他的大膽有些吃驚，遲疑了壹下才回答道：“曹破延翻過水門的速度太快，望樓來不及監視。不過據我們推測，他可能在延壽坊、布政坊壹帶上岸。這兩處都是人流繁盛之地，利於隱藏。我們已經派人去搜索了。”
　　張小敬道：“我猜他不會走遠，最終還是得回到這裏來。”說完壹指沙盤。
　　“西市？”崔器有些驚訝。李泌卻微微點頭，和張小敬異口同聲：“胡商！”
　　胡商多聚集於西市，其中不乏身家巨萬的巨賈。長安坊圖對生意大有裨益，他們暗中收藏壹份並不奇怪。張小敬對他們的秉性再熟悉不過，這些人天生就是逐利之徒，膽子比駱駝還大。
　　崔六郎敗露之後，曹破延不敢再接觸唐人。若想在最短時間內拿到坊圖，他別無選擇，只能打胡人的主意。
　　“可妳知道去找哪個商人嗎？”李泌皺眉問。西市胡商的數量太多，不可能壹個壹個排查。
　　張小敬捏了捏拳頭，淡淡答道：“非常之時，自有非常之法。”李泌略顯緊張，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了。
　　這家夥說的“非常之法”，恐怕會是壹些不合仁道的手段。不過現在可沒時間奢談刑律和良心。殿角銅漏，水仍在壹滴滴敲擊著時筒。每壹滴，都可能意味著數百條人命的散失。
　　“張都尉，朝廷之國運、闔城民眾之安危，都托付給妳了。”李泌大袖壹拂，鄭重地雙手抱拳，肅容壹拜。他身後的官吏們見狀，也壹並起身，齊齊拱手。
　　張小敬沒有回禮，只是用手撣了撣左眼窩裏的灰塵，淡然道：“我是為了長安百姓，其他的可不關心。諸位莫要會錯了意。”
　　眾人霎時臉色全變了，這是什麽話？雖然私底下大家對朝廷都有怨念，可怎麽能堂而皇之說出來？
　　張小敬咧開嘴笑了笑，轉身走出殿去。靖安司的壹幹屬員心驚膽戰，都看向李泌。李泌面色如常，拂塵搭在手臂上，似乎全不為意。
　　這家夥這是在向自己暗示，他不願受任何控制。
　　在門口，崔器已經備好了壹整套裝備：精煉障刀、貼身軟甲、煙丸、牛筋縛索，等等，還有壹把擘張手弩。張小敬嫻熟地把這些東西披掛起來，又蹲下-身-子，用兩截麻繩把褲腳紮緊。穿戴妥當後，壹股精悍殺氣撲面而來。
　　張小敬把那柄手弩拿起來，反復拉動空弦，又用耳朵聽了聽，對崔器道：“拆掉望山，鉤心再調緊兩分。”崔器聞言壹怔，望山是輔助瞄準用的，比較累贅，有準頭的人不愛裝，鉤心調節的是弩箭飛速，越快威力越大，但準頭不易控制——看來這位是個用弩的高手啊。
　　他連忙拿著弩箭去找工匠調整，張小敬趁機把徐賓叫到壹邊，壓低聲音道：
　　“麻煩友德妳派人去敦義坊西南隅，那兒有個聞記香鋪，給掌櫃的送個口信：立刻離開長安，壹刻也不要耽擱。最好妳也勸家裏人盡快出城，絕對不要去參加燈會。”
　　徐賓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的用意。
　　張小敬語氣無比嚴厲：“我在長安城待了這麽多年，比任何人都知道這座城市有多麽脆弱。若李司丞所言不虛，我估計——”說到這裏他難得地猶豫了壹下，然後加重了語氣：
　　“這次長安在劫難逃。”
　　曹破延此時正站在某壹坊的大門口。此時他頭上多了壹頂鬥笠，不掀開的話，完全看不到面孔。
　　此時坊門大開，無數攤販擺攤在坊墻之下，吆喝聲四起。十來個閑漢在壹處空地抓著粗繩兩端，牽鉤做戲，圍觀鼓勁的人更有十倍之多。在坊門旁邊，立著壹具高逾五丈的挑竹大燈輪。燈輪上每壹角都垂著五彩綢穗，只待黃昏後舉燭。
　　曹破延拉低鬥笠，從裏衛身邊朝坊內走去。靖安司已經傳來了壹通文告，讓諸坊裏衛留意壹個連髯胡人，只是事起倉促，沒有附上圖影。裏衛們正忙著為牽鉤喝彩，他們壹看曹破延衣著不是胡袍，連打量都懶得打量，任其進入。
　　曹破延走到十字街口附近壹處僻靜角落，從懷-裏掏出壹截小紙卷，看了眼，然後攔住壹個跑過的小孩，詢問李記竹器鋪在哪裏。小孩見他相貌兇惡，連忙說就在背街寬巷盡頭的宅子裏。
　　曹破延順著指點走去，這裏果然有壹個竹器作坊，過道和門前堆滿了還未糊紙的燈籠架子和竹篾子，有鸞鳳，有雲龍，還有各色神仙與吉祥物件。看來這裏生意不錯，到了上元節當日還在忙碌。
　　他敲了敲門，三下長，壹下短，然後再兩下長。屋裏沈默片刻，壹個高鼻深目的枯瘦竹匠探出頭來，壹把削竹尖刀提在胸口。
　　“白氈金帳設在王庭何處？”他用突厥語忽然發問。
　　“草原的雄鷹不懼狂風。”曹破延掀開鬥笠，也用突厥語回答。
　　對方打開壹條小縫，讓他閃身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