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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巳初

長安十二時辰 by 馬伯庸

2019-7-8 21:56

  如果有仙人俯瞰整個長安城的話,他會看到,在空蕩蕩的街道之上,
  有兩個小黑點在拼命奔馳,壹個向南,壹個向東,兩者越來越近,
  然後他們在永崇宣平的路口交會到了壹起。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巳初。
  長安,萬年縣,延興門。
  橐橐的腳步聲響起,壹大隊衛兵匆匆登上城頭,朝北方跑去。這壹長串隊伍的右側恰好暴露在東邊的朝陽之下,甲胄泛起刺眼光芒。遠遠望去,好似城墻上緣鑲嵌了壹條亮邊。
  為首的是延興門的城門郎,他跑得很狼狽,連系鎧甲的絲絳都來不及紮好,護心鏡就這麽歪歪斜斜地吊在前胸,看起來頗為滑稽。可是他連停下來整理儀容都不肯,壹味狂奔,表情既困惑又緊張。
  就在剛才,他們接到了壹封詭異的來信。這封信是由壹個叫阿羅約的胡人送來的,上面只寫了壹句話:“天子在延興北縋架。”還有壹個靖安都尉的落款。城門郎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天子?天子不是在勤政務本樓上嗎?怎麽會跑到那裏去?這個靖安都尉又是誰?
  可莫名其妙不等於置若罔聞。消息裏有“天子”二字,城門郎無論如何都得去檢查壹下。尤其是在這個非常時期,壹點疏漏都不能有。
  他連忙調集了十幾個衛兵,披掛整齊,自己親自帶隊前往查看。隊伍沿著城頭跑了壹陣,遠遠已經可以看到那個巨大的縋架。城門郎手搭涼棚,擋住刺眼的光線,隱約看到縋架旁邊似乎趴著壹個人,壹動不動。
  那人穿著赤黃色的袍衫,頭發散亂,附近地上還滾落著壹頂通天冠……看到這裏,城門郎心裏咯噔壹聲,看來那封信所言非虛。他步伐交錯更快,很快便沖到了縋架旁邊,距離那人還有數步之遠時,突然又停住腳步,謹慎地觀瞧。
  雖然城門郎從未見過天子的容貌,可這袍衫上繡的走龍,通天冠前的金博山,足上蹬的六合靴,無壹不證明眼前這人的至尊身份。他哪敢再有半分猶豫,趕緊俯身恭敬地把那位翻過身來。
  天子仍舊昏迷不醒,不過呼吸仍在。城門郎簡單地做了壹下檢查,發現他除了額頭有瘀痕之外,並沒什麽大傷,這才放下心來。
  這時旁邊士兵傳來壹陣呼喊。城門郎轉過頭去,發現在縋架外側,還吊著壹個歪歪斜斜的大藤筐,裏面躺著壹位同樣不省人事的美艷女坤道。更奇怪的是,在藤筐旁邊的絞繩下端,吊著壹具男子的屍體,在城墻上來回擺動。
  城門郎把頭探出城墻去,看到護城河的冰面上多了壹個大窟窿,說明有人曾在這個位置跳下去過。
  這麽壹個詭異的格局,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這並不是最要緊的事,當務之急是把天子趕緊送回宮去,想必那邊已經亂成壹鍋粥了。城門郎想到這裏,不由自主地朝北方望去。天亮之後,城內的視野變得非常清晰。那太上玄元燈樓已消失不見,濃重的黑煙在興慶宮的方向呼呼地飄著,蔚藍的天色被弄汙了壹角。
  城門郎直起身-子,從手下手裏接過旗子和金鑼,先是敲響大鑼,然後對著距離最近的壹座望樓迅速打出信號。這個信號很快被望樓接收到,然後迅速朝著四面八方傳去。壹時之間,滿城望樓的旗幟都在翻飛,鑼聲四起。若有人聽明白,會發現它們傳遞的都是同壹則消息:
  “天子無恙!”
  陳玄禮怨毒地註視著眼前這個被人攙扶的獨眼男子,恨不得上去壹刀劈死。就是這個人,在百官之前把自己打昏;就是這個人,公然挾持了天子而走;就是這個人,讓整個長安陷入極大的動蕩。
  對於壹位龍武軍的禁軍將領,沒有比這更大的侮辱了。
  現在只消將指頭微微屈下半分,這個犯下滔天罪行的家夥就會變成壹只鐵刺猬。可是陳玄禮偏偏不敢動,天子至今下落不明,壹切還得著落在張小敬身上。這個渾蛋還不能死。
  想到這壹點,陳玄禮微微斜過眼去,永王就站在他的身旁,袍子上壹身臟兮兮的煙汙。這位貴胄的眼神死死盯著前方,也充滿了憤怒的火焰。
  陳玄禮想起來了,據說去年曾經有過壹次大案,好像就和張小敬和永王有關,永王還吃了壹個大虧,張小敬也被打入死牢。難怪之前在摘星殿內,張小敬會把永王單獨挑出來殺掉。
  不過永王的運氣可真不錯,居然從張小敬的毒手裏活了下來。雖然陳玄禮對他如何逃生這件事,心中不無疑惑,可既然他還活著,就不必節外生枝——眼下天子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張小敬,妳已經被包圍了,還不快快說出,妳的同黨把天子挾持到了何處?!”陳玄禮中氣十足地喝道。
  聞染和岑參壹聽,臉色同時壹變。他們可沒想到,張小敬居然挾持了天子?這可真是潑天壹般的大案了。可驚歸驚,聞染抓著張小敬的手,反而更緊-了壹些。她悄聲對岑參道:“岑小哥,妳快過去吧,我們不能再連累妳了。”岑參這次沒再說什麽豪言,只是沈沈地“嗯”了壹聲。
  挾持天子,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不止會延禍到他壹人。岑參就算自己不怕死,也得為家族考慮。
  可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麽反應,封大倫已經壹馬當先,怨毒地壹指他們兩個,大聲喝道:“他們兩個是張小敬的幫兇!所有的事,都是他們搞出來的!”
  封大倫並不清楚興慶宮到底發生了什麽,可他知道事涉天子,壹定是驚天大案,必須得趁這個機會把這些家夥死死咬死!有多少臟水都盡量潑過去。
  封大倫這壹指控,讓隊伍裏壹陣騷動。陳玄禮擡起手厲聲呵斥了壹下,轉頭再次喝道:“張小敬,快快說出天子下落,妳還可留壹個全屍!”永王站在壹旁,雙手垂在袖子裏,瞇著眼睛壹言不發。
  聞染咬著嘴唇,決定陪恩公走完這最後壹段路。她忽然發覺臂彎壹動,張小敬已經擡起了脖子,嘶啞著嗓子說道:“妳先放他們兩個人走,我再說。”
  陳玄禮大怒:“妳這狗奴,還想討價還價?!”
  “是。”
  張小敬知道這壹回決計逃不脫-了,即使他現在表明身份解釋,也無濟於事。無論是陳玄禮、永王還是封大倫,都絕不會相信,也絕不會放過自己——但聞染和岑參是無辜的。
  陳玄禮捏緊劍柄,怒氣勃發。封大倫生怕他妥協,連忙提醒道:“陳將軍,這個死囚犯之前犯下累累血案,異常狡黠兇殘,給他壹絲機會,都可能釀成大禍。”他又轉頭對永王恭敬道:“這壹點,殿下可以佐證。”
  永王冷哼了壹聲,既沒反對,也未附和。封大倫覺得挺奇怪,永王對張小敬恨之入骨,為何不趁這個絕佳的機會落井下石?他轉念壹想,立刻明白了,反正眼下這局面張小敬死定了,永王自矜身份,不必再出手。不過永王不願出手,不代表他不願意見別人出手,這時可是送人情的最好時機。
  封大倫計議已定,壹步踏前:“張小敬,妳如今犯了不赦大罪,身陷大軍重圍,還敢抱持這等癡心妄想?我告訴妳,如果妳不說出天子下落,今天會死得很慘!不只是妳,妳身邊的人會更慘!那個叫聞染的小娼婦,咱熊火幫每人輪她壹遍,起碼三天三夜,她身上每壹個洞都別想閑著!”
  說到後來,封大倫越說越得意,越說越難聽。他對天子下落並不關心,只想徹底激怒張小敬,好讓龍武軍有動手的理由。不看到五尊閻羅的屍體,封大倫的內心便始終無法真正平靜下來。
  陳玄禮聽封大倫越說越粗俗,不由得皺緊-了眉頭,不過也沒出言阻止。他也想知道,這種話到底能不能逼出張小敬的底線。
  封大倫唾沫橫飛,說得正高興。張小敬突然掙脫-了聞染和岑參的攙扶,整個人向前三步挺立起了身_體,獨眼重新亮起了鋒銳的殺意。封大倫猝不及防,嚇得往後壹跌,壹-屁-股癱坐到了地上,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重新彌散在四肢百骸。
  張小敬身_體搖搖欲墜,剛才那壹下只是他強撐著壹口氣。聞染沖上來要扶他,卻被他輕輕推開,他向對面開口道:
  “陳將軍,昨天的這個時辰,李司丞把我從死囚牢裏撈出來,要求我解決突厥狼衛。妳猜他用了什麽理由來說服我?”張小敬的聲帶剛剛恢復,嘶啞無比,就像是西域的熱風吹過沙子滾動。
  陳玄禮壹楞,不知道他為何突然說起這麽壹個無關話題。張小敬沒指望他回答,自嘲地笑了笑,繼續道:
  “他先拋出君臣大義,說要赦免我的死罪,給我授予上府別將的實職,又問我恨不恨突厥人,給我壹個報仇的機會。但這些東西,都沒有打動我。真正讓我下決定幫他的,是他說的壹句話——今日這事,無關天子顏面,也不是為了我李泌的仕途,是為了闔城百姓的安危!這是幾十萬條人命。”
  移香閣前壹片安靜,無論是將領還是龍武軍士兵,似乎都被張小敬的話吸引住了。他們都有家人住在城中,都與這個話題密切相關。
  “我做了十年西域兵、九年不良帥,所為不過兩個字:平安。我孤身壹人,只希望這座朝夕與共的城市能夠平安,希望在這城裏的每壹個人,都能繼續過著他們幸福而平凡的生活。所以我答應了李司丞,盡我全力阻止這壹次襲擊,哪怕犧牲我自己也在所不惜。”
  說到這時,張小敬伸出右拳,在左肩輕輕壹擊。這個手勢別人不知就裏,陳玄禮卻看得懂。他出身軍中,知道這是西域軍團的呼號禮,意即九死無悔。
  可是這又能代表什麽呢?陳玄禮毫不客氣地反駁道:“炸毀太上玄元燈樓,火燒勤政務本樓,戕殺親王,挾持天子,這就是妳所謂的平安?”
  “陳將軍,如果我告訴妳,昨日到今天我所做的壹切,都是在履行靖安都尉的職責,在極力阻止這些事,妳會相信嗎?”
  陳玄禮怒極反笑:“妳在眾目睽睽之下,與蚍蜉稱兄道弟,如今說出這種鬼話,欺我等都是三歲小兒嗎?”封大倫也喝道:“妳當初殺死萬年縣尉,我就知道是個嗜殺無行的卑劣之徒。如今僥幸蒙蔽上司,混了個靖安都尉的身份,非但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死到臨頭才想起來編造謊言乞活,真當我等都是瞎子嗎?”
  他句句都扣著罪責,當真是刀筆吏壹樣的犀利功夫。就連陳玄禮聽了,都微微頷首。
  張小敬嘆了口氣,知道要解釋清楚這些事情,實在太難。周圍這些人,不會理解自己的處境,更不會明白今天他做出了多麽艱難的抉擇。
  能夠證明張小敬在燈樓裏努力的人,魚腸、蕭規和那壹幹蚍蜉都死得幹幹凈凈。只有太真和檀棋,能間接證明其清白,可是她們會嗎?即使她們願意證明,天子會信嗎?即使天子相信,朝廷會公布出來嗎?
  張小敬太熟悉這些人的秉性了。今天這麽壹場轟動的大災劫,朝廷必須要找到壹個罪魁禍首,才能給各方壹個交代,維護住體面。蕭規已死,對他們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把張小敬拋出去做替罪羊——哪怕他們對他的貢獻心知肚明。
  上到天子,下到封大倫,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推動這件事。張小敬實在想不出,自己還有什麽解脫之道。
  長安大城就好似壹頭狂暴的巨獸,註定要吞噬掉離它最近的守護者。想拯救它的人,必然要承受來自城市的誤解和犧牲。
  張小敬仰起頭來,看了看清澈如昨日此時的天空,唇邊露出壹絲笑意。他撣了撣眼窩裏的灰塵,低下頭,看著陳玄禮緩緩道:“罷了,人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告訴妳吧,蚍蜉已經死絕,天子和太真坤道平安無事。”
  “在哪兒?”
  “先讓這兩個人離開,我才會說。”
  張小敬壹指聞染和岑參,擺出壹個坦蕩的姿態。既然結局已經註定,他放棄了為自己辯說,只求他們能夠平安離開。
  不料封大倫又跳了出來:“陳將軍不要相信他!這家夥手段殘忍,包藏禍心!如今突然說這種話,壹定還有什麽陰謀!”
  陳玄禮盯著壹臉坦然的張小敬,有些猶豫不決。這時永王卻忽然開口道:“以父皇安危為重。”
  陳玄禮和封大倫同時愕然,永王這麽壹說,無異於同意放走聞染和岑參。不過他的這個理由出於純孝,沒人敢去反對。
  於是陳玄禮做了幾個手勢,讓士兵們讓出壹條通道來。聞染發出壹聲淒厲的哭聲:“恩公,妳不能拋下我壹人!我不走!”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張小敬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叮囑道:“咱們第八團就這點骨血,替我們好好活下去吧。”
  他壹邊說著,壹邊伸出手去,猛地切中了聞染脖子。聞染嚶嚀壹聲,昏倒過去。
  張小敬對岑參道:“麻煩妳把她帶走吧,今天多有連累。”岑參這時不敢再逞什麽英雄,知道再不走,會惹出天大的麻煩,便沈默著攙起聞染,往外走去。
  封大倫有些不情願,不過他轉念壹想:先把張小敬弄死,至於聞染嘛,只要她還留在長安城,日後還怕沒熊火幫折磨的機會嗎?
  岑參托著聞染,慢慢走在龍武軍士兵讓出的通道間。兩側的士兵露出兇狠的神情,岑參只能盡量挺直胸膛,壓服心中的忐忑。他走到壹半,忽然回頭看了壹眼,看到張小敬仍舊筆直地站在原地,雙手伸開,那壹只獨眼壹直註視著這邊。
  出於詩人的敏感,他有壹種強烈的感覺,張小敬已心存死誌。只要聞染壹離開視線,他與這世界上的最後壹根線便會斷開,從此再無留戀。岑參雖然對這個人不甚了解,可從與聞染、姚汝能等寥寥幾人的接觸,知道他絕非封大倫口中的壹個卑劣兇徒那麽簡單。背後的故事,只怕是山沈海積。
  他發出壹聲深深的嘆息,英雄末路,悲愴絕情,這是絕好的詩材。可惜詩家之幸,卻非英雄之幸,強烈的情緒在他胸膛裏快要爆炸開來。
  就在這時,忽然遠處傳來金鑼響動,鑼聲急促。壹下子,移香閣前的所有人的註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他們看到遠處望樓上旗號翻飛,而且不止壹處,四面八方的望樓都在傳遞著同壹個消息,整個長安上空都幾乎被這消息填滿了。
  有懂得旗語的人立刻破譯出來,稟報給陳玄禮:“天子無恙。”陳玄禮又驚又喜,忙問詳情,可惜望樓還沒來得及提供更詳盡的細節,只知道是延興門那邊傳來的消息。
  封大倫飛速看向張小敬,臉上滿是喜悅。天子無恙,這家夥已經失去了最後壹個要挾的籌碼,可以任人宰割了!
  張小敬微微苦笑壹下。給延興門傳消息的是他,結果沒想到這個善意的舉動,卻成了自己和另外兩個人的催命符。
  但他束手無策。
  “李司丞,那件事沒辦法告訴妳了,但我總算履行了承諾。”張小敬喃喃自語,閉上了眼睛,迎著鋒矢,挺起胸膛朝前走去。
  封大倫壓根不希望留活口,他壹見張小敬身形動了,眼珠壹轉,立刻大聲喊道:“不好!欽犯要逃!”
  龍武軍士兵們的精神處於高度緊繃狀態,猛然聽到這麽壹句,唰地下意識擡起弩機,對著張小敬就要扣動懸刀。
  就在這千鈞壹發之際,壹個聲音忽然從人群後面飛過來:
  “住手!”
  “安祿山?”
  李泌對這個名字很陌生。隊正趕緊又解釋了壹句:“他是營山雜胡,張守珪將軍的義子。”
  壹聽是胡人,李泌眼神壹凜。胡人做節度使,在大唐不算稀罕,但也絕不多見。安祿山能做到這個位子,說明很有鉆營的手段。可是,這家夥不過壹介新任平盧節度使,怎麽敢在長安搞出這等大事?實在是膽大到有點荒唐。李泌總覺得道理上說不通,其中必然還有曲折。
  “平盧留後院在哪裏?妳隨我去。”李泌舉步朝外走去,隊正雖然不情願,但看他殺氣騰騰,也只能悻悻跟從。
  守捉人的據點對面,就是十座留後院。這裏是諸方節度使在京城的耳目和日常活動所在,平時儼然是壹片獨立區域,長安官府管不到這裏。可今天街巷裏忽然多了壹批旅賁軍士兵,氣勢洶洶地朝著裏面開去,驚動了不少暗處的眼睛。
  這裏的人在京城消息靈通,看到這支隊伍,不免聯想到興慶宮那場大亂。於是他們交換了壹下疑惑的眼神,卻都不敢發出聲音。
  在隊正的引領下,李泌率眾徑直來到西側第三所。這壹所留後院的正中,飄動著壹面玄邊青龍旗,青色屬東,玄邊屬北,恰好代表了平盧節度的方位所在。
  壹名旅賁軍士兵走到門前,砰砰地拍打門板,不壹時,出來壹位褐袍的中年人。這中年人眉粗目短,頗有武人氣度,但笑起來卻像是壹位圓滑的商人。他壹開門,沒等李泌開口,便深深施了壹揖,口稱萬死。
  李泌之前預想了平盧留後院的種種反應,可沒想到居然是這樣。他眉頭壹皺,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那中年男子已經直起身來,笑瞇瞇地自報了家門。
  原來他叫劉駱谷,是這平盧留後院在京城的主事人,安祿山的心腹。李泌壹聽,立刻收起了輕視之心。這主事人上至百官動態,下至錢糧市易,無所不打聽,手眼通天,雖無官身,勢力卻不容小覷。
  李泌冷冷道:“妳口稱萬死,這麽說妳們早知道我的來意嘍?”劉駱谷還是滿臉堆笑,只說了兩個字:“寄糶。”
  壹聽這兩個字,李泌的臉色便沈下去了。
  大唐的朝中官員,經常會涉及壹些不宜公開的大宗交易。為了避免麻煩,他們往往會委托壹些豪商代為操作,收支皆走商鋪賬簿——謂之“寄糶”。後來慢慢地,各地留後院也開始承接這類業務,他們是官署,沒有破產之虞,而且節度使自掌兵權、財權,外人難以插手,保密性更高了壹層。
  劉駱谷這麽壹說,李泌立刻聽懂了。守捉郎在平盧留後院過的賬,其實是朝中某壹位大員寄糶。這壹位大員在京城之外的地方雇用守捉郎,但費用是走平盧留後院的賬。這樣壹來,用人走京外,劃賬走京內,人、錢是兩條獨立的線。無論怎麽折騰,這位大員都可以隱身事外,穩如泰山。
  他唯壹漏算的是,沒想到劉駱谷這麽幹脆地把自己給出賣了……
  李泌也問了同樣的問題:“妳們為何這麽幹脆就把寄糶之人給賣了?”
  劉駱谷正色道:“寄糶之道,講究誠信。本院雖從來不過問客戶錢財用途,但若覺察有作--奸-犯科之事,也有向朝廷出首之責。昨夜遭逢劇變,惶惶不安,院中自然要自省自查壹番。安節度深負皇恩,時常對麾下告誡要公忠體國,為天子勞心,若他在京,也會贊同在下這麽做。”
  他說得冠冕堂皇,但李泌聽出來了,這是把留後院的責任往外摘,還暗示安祿山並不知情,而且他有聖眷在,不宜追究過深。這位劉駱谷倒真是個老手,消息靈通不說,壹聽到風聲,立刻做好了準備,痛痛快快地表現出完全配合的姿態。
  李泌確實不認為安祿山會參與其中,壹個遠在偏僻之地的雜胡,能折騰出多大動靜?他現在最急切要知道的,是這位寄糶大員是誰。不料劉駱谷搖搖頭:“寄糶是隱秘之事,大員身份對我們也是保密。不過賬上倒是能看出來壹二。”
  說完他亮出壹本賬簿。這賬簿不是尋常的卷帙,而是把蜀郡黃麻紙裁成壹肘見長的壹片,片片層疊,再以細繩串起,長度適合系在肘後,適合旅途中隨時查閱。壹看這規制,李泌便知道定然不是偽造。
  這是本總賬,裏面只記錄了總額進出,沒有細項。劉駱谷說他們只按照客戶指示定向結款,至於這錢如何花,他們不關心——不過對李泌來說,已經足夠了。
  要知道,從突厥狼衛到蚍蜉,從猛火油到闕勒霍多,這是壹個極其龐大的計劃。近百人的吃喝住行、萬全屋、工坊、物料、裝備、車馬的采買調度、打通各處官府關節的賄賂、打探消息、遮掩破綻的酬勞,可以說,每壹個環節的耗費,都是驚人的數字。
  這麽昂貴的壹個計劃,不可能是蚍蜉那夥窮酸的退役老兵能負擔得起的。這也是李泌壹直認為他們幕後必還有人的理由之壹。
  守捉郎和平盧留後院在天寶二年的交割超過壹萬貫,其中京城用度只有兩千貫。換句話說,這本總賬上如果有八千貫左右的收支,八成是那位神秘寄糶人的手筆。
  劉駱谷和李泌很快就找到了這壹筆賬:八千六百貫整,壹次付訖,時間是在天寶二載的八月。
  天寶二載九月,朔方留後院第壹次傳來消息,突厥狼衛有異動。同月靖安司成立,在各衙各署調撥人員。時間上與這壹次支付恰好對得上。
  李泌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大殿通傳,大概就是在那時候混入靖安司的,各種線索完全都對得上。
  壹口鑌鐵橫刀兩貫,壹件私造弩機八貫,壹匹突厥敦馬三十九貫。這是當前市面上的行情。這八千六百貫勉勉強強能支應這個計劃的日常開銷了。那位寄糶人也許還有其他支出,但應該不會走這裏。
  賬自後面還附了壹些註釋文字。劉駱谷說,寄糶人壹般不願意露出真身,壹般是和留後院約好交割地點和聯絡暗號,附在賬後。李泌沒有說話,低頭掃過去,忽然視線在四個字上停住了。
  這是留後院和這位寄糶人每次約定的見面地點:
  “升平藥圃。”
  升平坊只有壹個藥圃,就是東宮藥圃。
  李泌默默地合上賬本,遞還給劉駱谷。劉駱谷慣於察言觀色,發現旁邊這位氣勢洶洶的靖安司丞,忽然斂去了壹身的鋒銳,變得死氣沈沈。他關切地追問了壹句:“司丞可還要小院做什麽?”
  “不需要了。”
  李泌有氣無力地回答道,壹直以來他所極力回避的猜想,卻變成了壹個嚴酷如鐵的事實。他的手指在微微抖動,眼神壹陣茫然。縱然他深有謀略,可面對這壹變局,卻不知該做什麽才好。
  這時,壹陣清脆的鑼聲傳來,這是望樓即將有重要的消息傳來。李泌下意識地擡頭去看,待他看清那旗語時,渾身猛然壹顫,如遭雷擊。
  “天子無恙!”
  劉駱谷也註意到了這個消息,正要向李泌詢問,卻愕然發現,對方已經不見了。
  壹連串急促的腳步聲在留後院響起,李泌以前所未有的高速跑出去,翻身上馬,揚鞭就走。附近的旅賁軍士兵們呆立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他壹騎絕塵而去,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沒有指示,沒有叮囑,這位靖安司的主帥就這麽莫名其妙地離開了。
  在馬背上的李泌抓著韁繩,現在什麽都顧不上了,他只有壹個目標——東宮藥圃,太子所在的東宮藥圃。
  那壹聲“住手”傳來,及時止住了龍武軍士兵的射勢。如果再晚上半個彈指,恐怕張小敬已經被射成了篩子。
  無論是陳玄禮、永王還是封大倫,都循聲望去。他們看到壹位額頭寬大的官員穿過人群,正朝這邊匆匆走來,還走得壹瘸壹拐。他的衣著都沾滿煙灰,壹看就知道也是從勤政務本樓幸存下來的。在他身後緊跟著壹個戴面紗的美貌女-子。
  陳、封和永王同時叫出了他的名字:“元載?”
  不過三個人的語氣,略有不同。永王是淡漠,只當他是壹個普通臣子;陳玄禮是不屑裏帶著幾絲贊賞,畢竟元載及時通報軍情,才能讓龍武軍第壹時間進入勤政務本樓;至於封大倫,語氣裏帶著壹半親熱、壹半喜悅。
  之前幸虧有這家夥施展妙手,封大倫才能成功脫開誤綁王韞秀的罪過,並把張小敬逼得走投無路。現在元載突然出現在這裏,就能讓十拿九穩的局面,再釘上壹顆穩穩的釘子。
  雖然不知道為何他會叫停射向張小敬的弩箭,但以這家夥的手段,壹定是想到了更好的陰毒法子吧?封大倫想到這裏,滿臉笑容地張開雙_臂,親熱地迎過去。不料元載卻擡手讓他稍等,封大倫恍然大悟,趕緊退後,不忘朝張小敬那看壹眼——那獨眼閻羅依然站在原地,束手待斃。
  元載先朝永王、陳玄禮各施壹禮,然後面無表情地開口道:“本官代表靖安司,前來拘拿燈輪之案的罪魁禍首。”
  這個舉動並不出眾人意料。張小敬本來就是靖安都尉,他的叛變是個極大的汙點,靖安司若不親自拘拿,面子裏子只怕都要掉光。
  不知何時,元載手裏多了壹副鐵鑄的鐐銬,嘩嘩地晃動著。他上前幾步,把鐐銬往對方頭上壹套,鐵鏈恰好從兩邊肩膀滑開,纏住手腕。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元載大義凜然地喝道。
  在場眾人包括張小敬都是壹驚,因為元載的鐐銬,居然掛在了封大倫的頭上。
  “公輔,妳這是幹什麽?”封大倫驚道,想要從鐐銬鏈子裏掙脫開來。元載冷冷道:“妳的陰謀已經敗露,不必再惺惺作態了。”
  “妳瘋了!罪魁禍首是那個張小敬啊!”封大倫驚怒交加。
  這時陳玄禮忍不住皺眉道:“元載,妳這是何意?莫非這個封大倫,是張小敬的同夥?”元載搖搖頭:“不,這家夥是蚍蜉的幕後主使,而張小敬是我靖安司的靖安都尉,他從未叛變,只是臥底於蚍蜉之中罷了。”
  “荒唐!”陳玄禮勃然大怒,“他襲擊禁軍,挾持天子,這都是眾目睽睽之下做出的事情,當我是瞎子嗎?!”他猛地按住劍柄,隨時可以掣劍而出,斬殺這個--奸-人。
  元載的眼底閃過壹絲畏懼,可稍現即逝:“這是為了取信於蚍蜉,不得已而為之。”
  “何以為據?!”
  元載笑道:“在下有壹位證人,可解陳將軍之惑。”
  “誰?他說的話我憑什麽相信?”
  “這人的話,您必然是信得過的。”元載轉過頭去,向永王深深作了壹揖,“永王殿下。”
  永王壹直歪著腦袋,臉色不太好看。可在元載發問之後,他猶豫再三,終於不太情願地開口對陳玄禮道:“適才在摘星殿裏,張小敬假意推本王下去,其實是為了通知元載,砸掉樓內樓。”
  陳玄禮恍然,難怪摘星殿會突然坍塌,難怪永王能在張小敬手裏活下來,居然是這麽壹個原因。
  永王對張小敬抱有很深的仇怨,他既然都這麽說,看來此事是真的。想到這裏,陳玄禮又看了壹眼永王的臉色,心中如明鏡壹般。若是元載不來,這位親王恐怕不會主動站出來佐證,只會坐視張小敬身死。
  越是這樣,越證明元載所言不虛。
  “那他挾持天子的舉動……”陳玄禮又問道。
  元載從容解釋:“蚍蜉其時勢大,張小敬不得其間,只得從賊跟隨,伺機下手。如今天子無恙,豈不正好說明他仍忠於大唐?在下相信,等壹下覲見陛下,必可真相大白。”
  他的話,和張小敬剛才的自辯嚴絲合縫,不由得別人不信。陳玄禮只得揮壹揮手,讓士兵們先把弩機放下,避免誤傷。
  這時掛著鐐銬的封大倫發出壹陣撕心裂肺的吼聲:“就算張小敬沒叛變,和我有什麽關系!”元載緩緩轉過臉去,面上掛著冷笑,全不似兩人第壹次見面時的親切。
  “虞部主事張洛,妳可認識?”元載忽然問。
  封大倫楞了壹下,點了點頭。這是他的同事,兩個人都是虞部主事,只不過張洛沒什麽手段,地位比他可低多了。所以這次燈會值守,才會推到了他頭上。
  元載道:“就在燈樓舉燈之前數個時辰,他被莫名其妙擠下拱橋,生死不知。我問過值守的龍武軍,那些進入燈樓的工匠,用的竹籍都是妳簽發的。”
  封大倫壹聽就急了。虞部主事不多,文書繁重,所以平級主事有時候互相幫忙簽發,再平常不過。封大倫敢打賭,如果仔細檢查那些進入燈樓的工匠竹籍,幾個主事的名字肯定都有,甚至還有虞部員外郎的簽註,又不只是他壹個。
  可是元載現在說話的方式,任何人聽了,都會覺得是封大倫殺了張洛,然後給蚍蜉簽發竹籍以便其混入燈樓。沒等封大倫開口辯解,元載又劈口道:“若無虞部中人配合,賊人怎麽會搞出這麽大的事來?”這壹句反問並無什麽實質內容,可眾人聽來,封大倫儼然成了隱藏官府中的賊人內--奸-。
  “妳這是汙蔑我!”
  “妳剛才那麽賣力指認張小敬是賊人,難道不是要陷害忠良?”元載別有深意地反問了壹句。封大倫脫口而出:“我要他死,那是因為……”說到這裏,他壹下頓住了。
  “那是因為什麽?”元載瞇著眼睛,好整以暇地追問了壹句,封大倫卻不敢說了。
  再往下說,勢必要牽扯出去年聞記香鋪的案子,以及昨天永王指使元載過來陷害張小敬的小動作。封大倫看了壹眼永王,發現對方面色不善,他知道如果把這事挑出來,只怕結局更慘。
  封大倫簡直要瘋了,怎麽永王和元載壹下子就成了敵人?把張小敬弄死,不是符合所有人的利益嗎?三個人明明都是站在同壹條船上,怎麽說翻就翻了呢?
  他突然跑到陳玄禮面前,咕咚跪下,號啕大哭:“陳將軍,您都看得清楚,明明是張小敬那惡賊蒙蔽永王,您可不能輕信於人啊!”
  陳玄禮將信將疑。從感情上來說,他恨不得張小敬立刻死去;可從理性上說,元載分析得很有道理。他沈思片刻,開口對元載道:“妳可有其他證據?”
  元載微微壹笑,側身讓開,他身後那位戴著面紗的女-子走到了眾人面前。她緩緩摘下面紗,露出壹張俏麗面容——正是王忠嗣之女,王韞秀。陳玄禮對她的遭遇略有耳聞,知道她剛被突厥狼衛綁架過,是被元載所救,才僥幸逃回。
  元載恭敬地對她說道:“王小姐,在下知道您今日為賊人唐突,心神不堪深擾。但此事關乎朝廷安危,只好勉強您重臨舊地,指認賊兇。如有思慮不周之處,在下先再次告罪。”
  王韞秀的臉頰微微浮起紅暈,輕聲道:“韞秀雖是女-子,也知要以國事為重。壹切聽憑安排便是。”
  周圍的人莫名其妙,不知道王韞秀這麽突兀地冒出來,到底是什麽意思。只有封大倫的臉色越來越淒慘,嘴唇抖動,身-子動彈不得。
  元載帶著王韞秀來到移香閣旁邊的柴房,推開門,請她進去看了壹圈。王韞秀進去不久,便渾身顫-抖著走出來,低聲道:“沒錯,就是這裏,我被綁架後就是被扔在這裏……”
  陳玄禮壹聽這話,眼神立刻變了,再看向封大倫時,已是壹臉嫌惡。
  王韞秀是被突厥狼衛綁架,居然被放在移香閣旁邊的柴房裏。這到底意味著什麽,不必多說。突厥狼衛和蚍蜉之間,本來就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再聯想起虞部主事張洛的遭遇和竹籍簽發,真相呼之欲出,證據確鑿。
  封大倫瞪圓了眼睛,簡直要被氣炸了。綁架王韞秀,根本是個誤會,妳元載還幫我遮掩過,沒想到這家夥反手壹轉,就把它說成了與突厥勾結的鐵證。
  封大倫還要爭辯,可竟不知如何開口。
  元載列舉的那幾件事,其實不是誤會就是模棱兩可,彼此之間並無關聯。可他偏偏有辦法讓所有人都相信,這是壹條嚴謹的鏈條,完美地證明了封大倫是個--奸-細,先幫突厥人綁架重臣家眷,再暗助蚍蜉工匠潛入燈樓,所有的壞事,幾乎都是他壹個人幹的。
  他還記得,當初元載構陷張小敬時,幾條證據擺出來,板上釘釘,讓他佩服不已。沒想到數個時辰之後,他又擺出幾條證據,卻得出壹個完全相反,但同樣令人信服的結論。
  封大倫開始是滿心怒意,越想越覺得心驚,最終被無邊的寒意所籠罩。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證據在元載手裏,簡直就是壹坨黃泥,想捏成什麽就捏成什麽。莫非來俊臣的《羅織經》,是落在了他的手裏不成?
  “身為朝廷官員,還在長安城內結社成黨,暗聚青壯,只怕也是為了今日吧?”元載最後給他的棺材上敲上壹枚釘子。這壹句話,基本上註定了熊火幫的結局。
  “我是冤枉的!他在汙蔑!永王!永王!妳知道的!”封大倫豁出去了,嘶聲沖永王喊道,現在只有永王能救他。
  永王無動於衷。當初聞記香鋪的事,說到底,是封大倫給他惹出的亂子,現在能把這只討厭的蒼蠅處理掉,也挺好。
  陳玄禮壹看永王的態度,立刻了然。他手指壹彈,立刻有數名士兵上前,把封大倫踢翻在地狠狠抽打,還在柴房裏找來壹根柴條塞-進他嘴裏,不讓他發出聲音。
  痛苦的-呻-吟聲很快低沈下去,封大倫滿臉血汙地匍匐在地上,蜷縮得像壹只蝦。這位虞部主事擡起壹只手,像是在向誰呼救,可很快又軟軟垂下。
  陳玄禮對此毫不同情。昨晚那壹場大災劫,朝廷需要壹個可以公開處刑的對象,張小敬不行,那麽就這個封大倫好了。眼下證據已經足夠,雖然其中還有壹些疑點,但沒有深究的必要。
  元載帶著微笑,看著封大倫掙紮,像是在欣賞壹件精心雕琢的波斯金器——果然運氣仍舊站在他這壹邊啊。從此整個長安都會知道,在拯救了天子的孤膽英雄被陷害時,有壹位正直的小官仗義執言,並最終幫英雄洗清冤屈,伸張了正義。
  在他身後不遠處的人群裏,檀棋頭戴鬥笠,表情如釋重負,眼神裏卻帶著壹股深深的懼意。
  其實他們早就趕到移香閣附近了,檀棋壹看張小敬、聞染、岑參三人被圍,急忙叫元載過去解釋。可元載卻阻住了她,說時機未到,讓她稍等。壹直到張小敬即將被射殺,望樓傳來急報,元載這才走過去,施展如簧之舌,挽回了整個局面。
  檀棋原來不明白,為何元載說時機未到,這時突然想通了。
  他在等,在等天子無恙的消息。
  元載那麽痛恨張小敬,卻能欣然轉變立場前來幫助,純粹是因為此舉能贏得天子信賴,獲得天大好處——若天子出了什麽事,這麽做便毫無意義,反而有害。
  所以他壹直等待的時機,就是天子的下落。天子生,元載便是張小敬的救星;天子死,元載就是張小敬的劊子手。
  這個元載,居然能輕松自如地在截然相反的兩個立場之間來回變化,毫無滯澀。檀棋壹想到如果消息晚傳來壹個彈指,這個最大的友軍便會在瞬間變成最危險的敵人,就渾身發涼——這是何等可怕的壹頭逐利猛獸啊。
  “人性從來都是趨利避害,可以背叛忠義仁德,但絕不會背叛利益。所以只要這事於我有利,姑娘妳就不必擔心我會背叛。”元載在龍池旁說的話,再次回蕩在檀棋腦海裏。
  這時龍武軍的隊伍發生了壹些騷動,檀棋急忙收起思緒,擡起頭來,看到張小敬居然動了。
  剛才元載詞鋒滔滔時,張小敬壹直站在原地,保持著出奇的沈默。壹直到封大倫被擒,他才似從夢中醒來壹般,先是環顧四周,然後邁開腳步,蹣跚著朝外面走去。
  龍武軍士兵沒有阻攔,他們沈默地分開壹條通道,肅立在兩旁。
  張小敬的嫌疑已經洗清,此前的事跡自然也得到了證實。旁人不需要多大的想象力,就能猜到他所承受的危險和犧牲。朝廷什麽態度不知道,但在這些士兵的眼中,這是壹位令人敬畏的英雄。
  他渾身沾滿了被封大倫戳出的鮮血,那些瑰色斑斕,勾勒出了身_體上的其他傷痕:有些來自西市的爆炸,有些來自燈樓的燒灼,有些是突厥狼衛的拷打,有些是與蚍蜉格鬥的痕跡。它們層層疊疊,交錯在這壹具身-軀之上,記錄著過去十二個時辰之內的驚心動魄。
  他虛弱不堪,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唯有那壹只獨眼,依然灼灼。
  “呼號!”不知是誰在隊伍裏高喊了壹句。唰的壹聲,兩側士兵同時舉起右拳,齊齊叩擊在左肩上。陳玄禮和永王表情有些復雜,但對這個近乎僭越的行為都保持著沈默。
  檀棋註視著這番情景,不由得淚流滿面。可她很快發現不太對勁,張小敬不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而是朝著自己徑直走來。這個登徒子居然認出來藏在人群中的自己?檀棋壹下子變得慌亂起來,呆立原地手足無措。
  他要幹什麽?我要怎麽辦?他會說些什麽?我該怎麽回答?無數思緒瞬間充滿了檀棋的腦子,聰慧如她,此時也不知該如何才好。
  這時張小敬走到檀棋面前,伸出雙手,壹下子抓住了她的雙肩,讓她幾乎動彈不得。檀棋在這壹瞬間,幾乎連呼吸都不會了。
  “登徒……”檀棋窘迫地輕輕叫了壹聲,可立刻被粗暴地打斷。
  “李司丞,李司丞在哪裏?”張小敬嘶聲幹啞。
  檀棋壹楞,她沒料到他要說的是這個。張小敬又問了壹句,她連忙回答道:“我此前已從望樓得知,公子幸運生還,重掌靖安司。不過現在哪裏,可就不……”
  張小敬吼道:“快去問清楚!再給我弄壹匹馬!”
  他的獨眼裏閃動著極度的焦慮,檀棋不敢耽擱,急忙轉身跑去靖安坊的望樓。
  死裏逃生的岑參抱著聞染走過來,他目睹了壹個人從窮兇極惡的欽犯變成英雄的全過程,心潮澎湃,覺得這時候如果誰送來壹套筆墨,就再完美不過了。可惜張小敬對他不理不睬,而是煩躁地轉動脖頸,朝四周看去。
  蕭規臨終的話語,始終在張小敬的心中熊熊燒灼,讓他心神不寧,根本無心關註其他任何事情。
  這時元載湊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滿面笑容:“大局已定,真兇已除,張都尉辛苦了,可以放心地睡壹覺了。”
  “真兇另有其人!”張小敬毫不客氣地說道。
  元載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這個死囚犯到底在說什麽啊?我花了那麽大力氣幫妳洗白,還找了壹個完美的幕後黑手,妳現在說另有其人?
  元載看看那邊,陳玄禮在指揮士兵搜查移香閣,永王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他暗自松了壹口氣,揪住張小敬的衣襟低聲吼道:“妳這個笨蛋!不要節外生枝了!”
  話音未落,忽然傳來壹聲啪的脆響。
  元載捂住腫痛的臉頰,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這家夥居然動手扇了自己壹個耳光,自己可是剛剛把他給救出來啊!
  “這是代表靖安司的所有人。”張小敬冷冷道。
  元載正要發怒,卻看到張小敬的獨眼裏陡然射出鋒芒。元載頓覺--胯--下壹熱,那壹股深植心中的懼意,到現在也沒辦法消除。元載悻悻後退了幾步,離那個煞星遠壹點,揉著臉心想別讓這副窘態被王韞秀看到。
  這時檀棋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平康坊傳來消息,公子可能正要前往升平坊東宮藥圃!”她的手裏,還牽著壹匹黃褐色的高頭駿馬。
  沒人知道李泌要去哪裏,只有劉駱谷猜測大概和最後提及的地名有關。這個猜想,很快便反饋給所有的望樓。現在是白天,百姓又已全部回到坊內,路街之上空無壹人。望樓輕而易舉,便捕捉到了李泌的古怪狂奔之身影。
  得到這個消息之後,張小敬強拖起疲憊的身_體,咬牙翻身上馬。檀棋也想跟去,可還未開口,張小敬已經壹夾馬肚子,飛馳而去,連壹句話也未留下。
  檀棋憂心忡忡地朝遠方望去,那晃晃悠悠的身影,似乎隨時都會跌下馬來。
  從平康坊到升平坊,要南下四坊;而從靖安坊到升平坊,只需東向兩坊。
  李泌先行壹步,但張小敬距離更近。
  如果有仙人俯瞰整個長安城的話,他會看到,在空蕩蕩的街道之上,有兩個小黑點在拼命奔馳,壹個向南,壹個向東,兩者越來越近,然後他們在永崇宣平的路口交會到了壹起。
  兩聲駿馬的長聲嘶鳴響起,兩位騎士同時拉住了韁繩,平視對方。
  “張小敬?”
  “李司丞。”
  兩個人的表情不盡相同,眼神裏卻似乎有無數的話要說。
  老天爺好似壹個詼諧的俳優。現在的天氣,就像十二個時辰之前兩人初次見面時壹樣晴朗清澈。可有些東西,已經永遠發生了改變。
  自從張小敬在酉時離開靖安司後,兩個人只見過壹次,且根本沒有機會詳細相談。雖然彼此並不知道對方具體經歷了什麽事,但他們相信,如果沒有對方的努力,長安城將會是另外壹副樣子。
  兩人從來不是朋友,但卻是最有默契的夥伴。他們再度相見,沒有噓寒問暖——現在還不是敘舊的時候。
  “我要去東宮藥圃,太子是背後壹切的主使。”李泌簡明扼要地說道。他的語氣很平靜,可張小敬看得出來,他整個人就像太上玄元燈樓壹樣,就快要從內裏燃燒起來。
  壹聽到這個地名,張小敬獨眼倏然睜大,幾乎要從馬上跌下來。李泌抖動韁繩,正要驅馬前行,卻被張小敬攔住了。
  “不要去,並不是他。”張小敬的聲音幹癟無力。
  李泌眉頭輕挑,他知道張小敬不會無緣無故這麽說。
  “蕭規臨死前留下壹句話,壹句會讓長安城變亂的話。”
  “是什麽?”
  張小敬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仰起頭來,向著東方望去。此時艷陽高懸青空,煊赫而耀眼,整個長安城壹百零八坊都沐浴在和煦的初春陽光下。跟它相比,昨晚無論多麽華麗的燈輪都變得如同螢火壹樣卑微可笑。
  李泌順著張小敬的視線去看,在他們站立的永崇宣平路口東側,是那壹座拱隆於長安正東的樂遊原。它寬廣高博,覆蓋宣平、新昌、升平、升道四坊——東宮藥圃,正位於樂遊原南麓的升平坊內。春日已至,原上郁郁蔥蔥,尤其是那壹排排柳樹,在陽光照拂之下顯露出勃勃綠色。
  “只消再來壹陣春風,最遲到二月,樂遊原便可綠柳成蔭了。”張小敬感嘆道。
  “妳到底想說什麽?”李泌不耐煩地追問。
  張小敬嘆了口氣,緩緩吟出了兩句詩:“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壹聽到這個,李泌整個人霎時僵立在馬上。
  碧玉妝成壹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長安上至老翁下到小童,誰不知道,這是賀知章的《柳枝詞》。身為長安的不良帥,在這壹個詩人雲集的文學之都辦案,不懂點詩,很難開展工作。所以蕭規壹吟出那兩句詩時,張小敬立刻判斷出了他說的是誰。
  可這個揭示出的真相,未免太驚人了。
  負責長安策防的靖安令,居然是這壹切的幕後主使?這怎麽可能?
  張小敬壹直對此將信將疑,以為這只是蕭規臨死前希望長安大亂的毒計。可當他壹聽到李泌說要趕去東宮藥圃時,便立刻知道,這件事極可能是真的。蕭規在臨死之前,並沒有欺騙他的兄弟。
  “東宮藥圃……東宮藥圃……我怎麽沒想到,這和東宮根本沒什麽關系,明明就是為了方便賀監啊。”李泌揪住韁繩,在馬上喃喃自語。
  東宮藥圃位於升平坊,裏面種植的藥草優先供給東宮壹系的耆宿老臣。賀知章的宅院設在宣平坊,初衷正是方便去藥圃取藥——自然也方便跟留後院接頭。他被東宮這兩個字誤導,卻沒想到與這裏關系最密切的,居然是靖安令。
  “沒想到……這壹切的背後,居然是賀監。他圖什麽?他憑什麽?”張小敬實在想不通。
  現在回想起來,賀知章在靖安司中,確實對李泌的行事有諸多阻撓。雖然每壹次阻撓,都有壹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從效果來看,確實極大地推遲了對突厥狼衛的追查。
  可是這裏,有壹個說不過去的疑點。
  “我記得賀監明明已經……呃,重病昏迷了啊。”
  張小敬別有深意地看向李泌。
  十四日午正,李泌為了獲得靖安司的控制權,用焦遂之死把賀知章氣病回宅去休養。然後在申正時分——即張小敬被右驍衛抓走之後——李泌前往樂遊原拜訪賀知章,希望請他出面去和右驍衛交涉,但遭到拒絕。
  接下來在那間寢室發生的事,就顯得撲朔迷離了。
  對外的說法是,賀知章聽說靖安司辦事遭到右驍衛阻撓,氣急攻心,昏迷不醒。李泌借此要挾甘守誠,救下張小敬。可張小敬知道,在李泌的敘述裏存在著許多疑點,賀知章絕不會為自己的安危這麽上心,他突然昏迷不醒,只有壹個原因——李泌。
  華山只有壹條路,巨石當道,想上去就得排除掉壹切障礙。
  “妳確定他真的昏迷了?”張小敬問。
  李泌註意到張小敬的眼神,冷冷道:“藥王的茵芋酒雖是奇方,可壹次不宜飲用過多,否則反會誘發大風疾。”
  這算是間接肯定了張小敬的疑問。
  張小敬的腦海中,浮現出壹幅驚人的畫面。賀知章氣喘籲籲地躺倒在床,而李泌手持藥盞,面無表情地把黃褐色的藥湯壹點點灌進去,然後用枕頭捂住他的嘴,等著病情發作。賀知章的手開始還在拼命舞動,可後來慢慢沒了力氣……
  “妳確定他不是偽裝騙妳?”張小敬問。
  李泌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他現在像是壹尊臉色灰敗的翁仲石像,渾身壹點活力也沒有。半晌,李泌方才緩緩開口道:“我記得妳問過姚汝能壹個問題:倘若舟行河中,突遇風暴,須殺壹無辜之人祭河神,余者才能活命,當如何抉擇?妳的回答是殺——我的回答也壹樣。”
  李泌這壹番話,張小敬幾乎在壹瞬間就聽明白了。
  為了拯救長安,張小敬出賣了小乙,在燈樓幾乎殺了李泌,而李泌也因為同樣的理由,對賀知章下手。為了達成壹個更重要的目標,這兩個人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悖德之路。可此時看到李泌的痛苦神情,張小敬才知道,他心中背負的內疚,不比自己輕多少。
  兩個人都清楚得很,這是壹件應該做的錯事,可錯終究是錯。每壹次迫不得已的抉擇,都會讓他們的魂魄黯上壹分。
  “可是……”張小敬皺起了眉頭,“如果賀監確實重病,這此後的壹切事情,又該如何解釋?
  壹抹濃濃的自嘲浮現在李泌臉上:“也許是賀監的計劃太妥帖了,妥協到即使他中途昏迷不醒,計劃壹樣會發動。他算到了所有的事,卻唯獨沒預料到,我會突然下這麽狠的手。”
  他說到這裏,不由得苦笑起來。
  焦遂之死,表面上看是李泌故意氣跑了賀知章,其實是賀知章借機行事,找個理由退回樂遊原宅邸。他本打算坐鎮指揮接下來的計劃,可沒想到李泌會突然來訪,更沒想到他會膽大包天,對自己下手。
  兩個人連番的誤會,演變成了壹個極其詭異的局面。幕後主使者在計劃發動前就被幹掉,而計劃卻依然按部就班地執行起來。
  這真是壹件諷刺的事。
  李泌和張小敬立在馬上,簡短地交流了壹下。先前他們兩個人各有各的境遇,都只摸到了黑幕壹角。如今兩人再次相見,碎瓦終於可拼出整片浮雕的模樣。
  賀知章應該在長安城布下了三枚棋子,壹枚是突厥狼衛,壹枚是蚍蜉。前者用來轉移視線,後者用來執行真正的計劃。還有壹枚,是靖安大殿的內鬼通傳,必要時刻來配合蚍蜉走出關鍵壹步。
  以賀知章的地位和手段,悄無聲息地做出這壹系列安排並不難。
  “賀監前壹陣把京城的房產全都賣了,我們都以為他是致仕歸鄉,富貴養老,誰想到他是把錢通過守捉郎,投到蚍蜉這裏來了。”李泌道。也只有如此,才能解釋為何蚍蜉的能量會大到了這般地步。
  “可是……”張小敬還是想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
  賀知章得享文名二十余年,無論聖眷、聲望、職位都臻於完滿,又以極其隆重的方式致仕。壹位風燭殘年的老者,為何要鋌而走險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直接去問他就是!”
  李泌陡然揚鞭,狠狠地抽打了馬-屁-股。坐騎驚得壹躍而起,朝著樂遊原疾馳而去。張小敬早預料到了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也抖動韁繩跟了上去。
  賀知章壹直留在樂遊原的宅邸裏,不曾離開。這壹天發生的事太多了,無論他是否真的昏迷,這兩個人都需要當面去跟他了結。
  昨晚有許多達官貴人登上樂遊原賞燈,原上道路兩側全是被隨手丟棄的食物殘骸和散碎彩綢。八個馬蹄交錯踢踏在這些垃圾上,掀起壹團團塵土。兩騎毫無停滯,直奔東北角的宣平坊而去。壹路上,張小敬順便把移香閣的事情說了壹下,李泌卻未發表任何評論。
  宣平坊很好找,只要望著柳樹最密之處去便是。那裏是全城柳樹最多的地方,有壹個別號叫作柳京。兩人奔跑了壹段,遠遠看到壹片繁茂的柳林。在綠柳掩映之中,可以看到壹座黑瓦白墻的精致宅邸。
  這附近的地勢不太平坦,按說馬匹走到這裏,應該要減速才對。可李泌像是瘋了壹樣,不停抽打馬匹,讓速度提升,直撲那座宅院。
  就在這時,那座宅院的大門徐徐開啟,壹個人從裏面走了出來。他似乎早預料這兩騎會到來,恭敬地立在門楣之下,叉手迎候。
  兩騎越來越接近宅邸,這時張小敬卻突然覺得哪裏不對,他擡起頭來,嗅到了壹絲令人不安的氣味。
  “李司丞,慢下來!”
  張小敬高聲喊道,可李泌卻充耳不聞,揚鞭瘋馳,轉瞬間便已穿過柳樹林,直奔宅邸而去。張小敬壹看追趕不及,手掌焦慮地往下壹擺,無意中碰到壹件硬器。他低頭壹看,居然是壹把掛在馬肚子側面的短弩。
  檀棋是從龍武軍隨行的馬隊裏給張小敬弄到的坐騎,馬身上的轡頭武裝都還未卸掉。張小敬毫不猶豫,摘下短弩,哢嚓壹下弩箭上弦,對著前方扣動懸刀。
  咻的壹聲,弩箭飛了出去,在壹個彈指內跨越了十幾步,釘在了李泌坐騎的右側。坐騎發出壹聲哀鳴,前蹄垮塌。李泌壹下子從馬背上被甩下去,在地上狼狽地打了幾個滾。
  李泌還未明白發生什麽,張小敬已飛馳而至,直接從馬上跳下來,抱-住李泌朝著旁邊的壹處土坑滾去。而他的坐騎因為強烈的慣性繼續向前,轟地撞在壹棵柳樹上,筋裂骨斷。
  在下壹個瞬間,柳林中的那座恬靜宅邸壹下子爆裂開來,赤紅色的猛火從內裏綻放,向四面八方噴射出亮火與瓦礫,壹時間飛沙走石,墻傾柳摧,在樂遊原頂掀起壹陣劇烈的火焰暴風。
  沒想到,這宅邸裏,居然還藏著壹枚威力巨大的猛火雷。
  張小敬拼命把李泌的頭壓下去,盡量緊貼坑地,避開橫掃而來的沖擊波。頭頂撲簌簌地沙土飛揚,很快兩個人都被蓋在厚厚的壹層土裏。
  等到壹切都恢復平靜,張小敬這才擡起頭,把腦袋頂上的土抖落。眼前的景色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柳林倒伏,石山狼藉,那原本雅靜的原上宅邸變成了壹片斷垣殘壁,裊裊的黑煙直升天際。至於門前守候之人,自然也被那火獸徹底吞噬,粉身碎骨。
  “哈哈哈哈……”
  張小敬聽到壹陣詭異的笑聲。這笑聲是從身-下傳來,開始很小聲,然後越來越大聲,到最後幾近瘋狂。李泌躺在坑底,臉上蓋滿了泥土,在大笑聲中肌肉不住地顫-抖著,讓灰土變化成各種形狀,神情詭異。
  “閉嘴!”
  張小敬惡狠狠地吼了壹聲,伏低身-子,謹慎地朝四周望去。他萬萬沒想到,賀知章居然連自己的宅邸都安排了猛火雷,如果敵人安排了什麽後手,現在就該出來了。李泌卻搖搖頭:“不會有埋伏了,不會有了。我已經想明白了,想明白了……”
  “為什麽?妳又發現了什麽嗎?”他問。
  李泌的笑聲漸低,可卻說了壹句莫名其妙的話:“張小敬,妳可知道,我壹個修道之人,為什麽重回俗世,接掌靖安司?”
  “為了太子?”
  李泌輕輕點了壹下頭:“不錯,為了太子,我可以犧牲壹切。”然後他停頓了壹下,語氣變得奇妙:“賀監也是。”
  “啊?”張小敬聞言壹驚,這是什麽意思?難道賀知章還是個忠臣不成?
  “我之前見到李林甫,他對我說了壹句話,叫作‘利高者疑’,意思是說,得利最大的那壹位,永遠最為可疑。遵循這個原則,我才會懷疑這壹切是太子策動。但現在看來,我想差了……這個利益,未必是實利,也可以是忠誠。”
  張小敬眉頭緊皺,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李泌索性躺平在坑裏,雙眼看著天空,喃喃說道:
  “幕後的主使者在發動闕勒霍多之前,做了兩件事。壹是讓我在燈樓現身,把太子誘騙到了東宮藥圃,這個妳是知道的;二是用另外壹封信,把李林甫調去安業坊宅邸。兩人同時離開春宴,妳覺得他的用意是什麽?”
  張小敬皺眉細想,不由得身-軀壹震。
  賀知章做出這樣的安排,用意再明顯不過。壹旦天子身死,太子便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基。而中途離開的李林甫,自然會被打成災難的始作俑者,承擔壹切罪名。
  賀知章從來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是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他苦心經營的壹切,都是為了太子。
  “沒想到賀監這位太子賓客,比妳這供奉東宮的翰林還要狂熱……”張小敬說到這時,語氣裏不是憤懣,而是滿滿的挫敗感。可下壹個瞬間,李泌的話卻讓他怔住了。
  “不,不是賀監。”李泌緩緩搖了壹下頭。
  “什麽?不是?可壹切細節都對得上……”
  “利高者疑,這個利益,未必是實利,也未必是忠誠,也可能是孝順。”李泌苦笑著回答,伸手向前壹指,“真正的幕後黑手,是賀監的兒子,賀東。”
  “那個養子?”
  “賀監願意為太子盡忠,而他的兒子,則為了實現父親盡忠的心願,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盡孝。”李泌的語氣裏充滿感慨,卻沒繼續說透。
  張小敬完全不知該說什麽好了。這個猜測簡直匪夷所思,已經完全超出了正常人的思路,只有最瘋狂的瘋子才會這麽想。
  “能搞出闕勒霍多這麽壹個計劃的人,難道還不夠瘋嗎?”李泌反問。
  “妳這個說法,有什麽證據?”
  李泌躺在土坑裏,慢慢豎起壹根手指:“妳剛才講:元載誣陷封大倫時,提出過壹個證據,說燈樓的竹籍,都是由他這個虞部主事簽註,因此才讓蚍蜉蒙混過關。這個指控,並不算錯,只不過真正有能力這麽做的,不是封大倫這個主事,而是賀東——他的身份,正是封大倫的上司,虞部的員外郎啊!”
  這壹個細節,猛然在張小敬腦中炸裂,他的呼吸隨之粗重起來。這麽壹說,確實能解釋,為何蚍蜉的工匠能在燈樓大搖大擺地出沒,有賀東這個虞部員外郎做內應,實在太容易了。
  “還有安業坊那所有自雨亭的豪宅,隱寄的買家身份壹直成疑。而賀東作為賀監養子,不入族籍,但貴勢仍在,由他去辦理隱寄手續,再合適不過。
  “賀監病重,長子賀曾遠在軍中,幼子尚在繈褓,唯壹能代他出席春宴的,只有賀東。如果現在去查勤政務本樓的賓客名單,壹定有他的名字。也只有他,能不動聲色地在宴會上放下兩封信,將太子李亨與右相李林甫釣出去。
  “可能賀東明知我對他的父親下手,居然隱忍不發,還陪著我去甘守誠那裏演了壹出逼宮的戲。那時候,恐怕他早就知道蚍蜉會對靖安司動手,暗地裏不知冷笑多少回了。而我還像個傻瓜似的,以為騙過了所有人——蚍蜉殺我的指令,恐怕就是從賀東那裏直接發出的。”
  壹條條線索,全都被李泌接續起來了。那壹場爆炸,仿佛撥開了壹切迷霧,壹位苦心經營的孝順陰謀家,慢慢浮出了水面。可張小敬實在無法想象,這壹場幾乎把長安城翻過來的大亂,居然是壹個木訥的大孝子壹手策劃出來的。
  “我不相信,沒有賀監的默許和配合,賀東不可能有這麽強的控制力。”
  張小敬還想爭辯,李泌盯著他,苦澀地搖了搖頭:“這個答案,我們大概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為什麽?賀監雖然昏迷不醒,可只要抓住賀東……呃!”張小敬話壹出口,便意識到了答案,因為李泌壹直望向那壹片剛剛形成的斷垣殘壁,煙霧裊裊。
  “剛才站在門口那位,就是賀東本人。他到死,都是個孝順的人啊。”
  剛才那壹場爆炸實在太過劇烈,賀東站在核心地帶,必然已是屍骨無存。以他的孝行,知道陰謀敗露後,絕不能拖累整個家族,死是唯壹的選擇。
  兩人慢慢從坑裏爬起來,互相攙扶著,朝已成廢墟的賀宅走去。這壹路上滿地狼藉,碎礫斷木,剛才的美景,壹下子就變成了地獄模樣。賀東的屍骨,已隨著那離奇的野心和孝心化為齏粉。那壹場震驚全城的大亂,居然就是從這裏策源而起。
  十二個時辰之前,他們可沒想到過,竟是這樣壹個結局,竟會在這裏結局。
  兩個人站在廢墟裏,卻不知尋找什麽才好,只得呆然而立。賀東在自盡前,肯定把賀知章給撤走了,他壹個孝子可不能容忍弒父的罪名。不過現在就算找到賀知章,也毫無意義。老人病入膏肓口不能言,到底他對養子的計劃是毫不知情,還是暗中默許,只怕會成為壹個永久的謎。
  李泌扶住只剩下壹半的府門,忽然轉頭向著半空的輕煙冷笑,像是對著壹個新死的魂靈說話:“賀東啊賀東,妳可以安心地去了。妳的陰謀不會公之於眾,無辜的賀家不會被妳拖累,會繼續安享賀監的榮耀和余蔭,壹切都不會變。”
  張小敬的獨目猛然射出精光:“為什麽?!這麽大的事,怎麽會如此處理?”
  “正因為是這麽大的事,才會如此處理。”李泌淡然道,眼神依然盯著半空的輕煙,“天子如此信任的重臣親眷卷入長安之亂?朝廷的臉面還要不要了?難道天子沒有識人之明?”
  “可是……”
  “正月初五,天子已經鄭重其事地把賀監送出長安城,他已經在歸鄉的路上,不在長安。這個事實,誰也不敢去否認。所以最終被推出來的替罪羊,應該就是妳說的那個無關痛癢的封大倫。至於賀東,會被當成這壹次變亂的犧牲者之壹,被蚍蜉的猛火雷炸死……呵呵。”
  張小敬為之啞然。
  李泌朝廢墟裏又走了幾步,俯身撿起半扇燒黑的窗格,擺弄幾下,又隨手拋開:“可惜此事過後,靖安司是肯定保不住了,我大概也要被趕出長安去。不過妳放心,我答應給妳赦免死罪,就壹定會做到;檀棋想跟妳,也隨她,我將她放免——只可惜了太子,他以後的處境,只怕會越發艱難啊……”
  張小敬直起身-子,走到李泌身邊。他的肩膀在顫-抖,嘴唇在抖,眼神裏那壓抑不住的怒焰,幾乎要噴薄而出。李泌以為他要對自己動手,坦然挺直了胸膛。不料張小敬壹咬牙,壹腳踢飛了那半扇窗格,幾乎怒吼而出:
  “天子、太子、皇位、靖安司、朝堂、利益、忠誠……妳們整天考慮的,就只是這樣的事嗎?”
  “不然呢?”李泌歪歪頭。
  “這長安城居民有百萬之眾。就為了向太子獻出忠誠,為了給父親盡孝,難道就可以拿他們的性命做賭註嗎?妳知道昨晚到現在,有多少無辜的人被波及嗎?到底人命被當成什麽?為什麽妳們首先關心的,不是這些人?為什麽妳對這樣的事,能處之泰然?”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狂暴質問,李泌無奈地嘆了口氣。他拍拍手,晃晃悠悠地走到宅邸的邊緣。這裏幾乎是樂遊原的最高點,可以遠眺整個城區,視野極佳。
  李泌站定,向遠處廣闊的城區壹指,表情意味深長:“妳做了九年不良帥,難道還不明白嗎?這,就是長安城的秉性啊。”
  張小敬突然攥緊五指,重重壹拳將李泌砸倒在地。後者倒在賀宅的廢墟之間,嘴角流出鮮血,表情帶著淡淡的苦澀和自嘲。
  張小敬從來沒這麽憤怒,也從來沒這麽無力。他早知道長安城這頭怪獸的秉性,可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他無時無刻不在試圖掙紮,想著不被吞噬,卻總是會被撕扯得遍體鱗傷。
  忽然,從頭頂傳來幾聲吱呀聲。張小敬擡起頭來看,原來李泌倒地時引發了小小的震動,賀府門框上那四個代表了門第的門簪搖搖欲墜,然後次第落地,在地上砸出了四個深深的坑。
  李泌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鮮血。剛才那壹拳,可是把他打得不輕。不過李泌倒沒生氣,他的聲音裏透著深深的疲憊和心灰意冷:
  “這壹次我身臨紅塵,汲汲於俗務,卻落得道心破損。若不回山重新修行,恐怕成道會蹉跎很久——妳又如何?”
  張小敬搖搖頭,沒有理睬這個問題。他壹瘸壹拐地穿過賀府廢墟,站在高高的樂遊原邊緣,俯瞰著整個長安城。
  在他的獨眼之中,壹百零八坊嚴整而莊嚴地排列在朱雀大街兩側,在太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氣勢恢宏。他曾經聽外域的胡人說過,縱觀整個世界,都沒有比長安更偉大、更壯觀的城市。昨晚的喧囂,並未在這座城市的肌體上留下什麽疤痕,它依然是那麽高貴壯麗,就好像永遠會這樣持續下去似的。
  壹滴晶瑩的淚水,從張小敬幹涸已久的眼窩裏流淌而出,這還是他來長安九年以來的第壹次。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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