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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醜初

長安十二時辰 by 馬伯庸

2019-7-8 21:56

  李泌默默地矮下-身-子去,只留半個腦袋在水面。
  水車輪子的聲音,可以幫他蓋掉大部分噪聲。
  從這個黑暗的位置,去看火炬光明之處,格外清楚。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醜初。
  長安,興慶宮。
  四更醜正的拔燈慶典,還有半個時辰就開始了。廣場周邊的幾百具纏著彩布的大松油火炬,紛紛點燃,把四下照得猶如白晝。龍武軍開始有次序地打開四周的通道,把老百姓陸陸續續放入廣場。
  興慶宮前的南廣場很寬闊,事先用石灰粉區劃出了壹塊塊區域。老百姓從哪個入口進去的,就只能在哪個區域待著。壹旦逾線,輕則受呵斥,重則被杖擊。為了安全,龍武軍可絕不介意打死幾個人。
  除了圍觀區之外,在廣場正中還有二十幾個大塊區域。華美威風的拔燈車隊結束了壹夜鏖戰,在擁躉們的簇擁下開進廣場,停放在這裏。它們都是拔燈外圍戰的勝利者,每壹輛都至少擊敗了十幾個對手,個個意氣風發。
  這些拔燈繡車將在這裏等待醜正時刻最後的決戰,壹舉獲得拔燈殊榮。
  不過藝人們並沒閑著,他們知道在不遠處的勤政務本樓上,大部分官員貴胄已經酒足飯飽,離開春宴席站在樓邊,正在俯瞰整個廣場。如果能趁現在引起其中壹兩個人的青睞,接下來幾年都不用愁了。所以這些藝人繼續施展渾身解數,拼命表現,把氣氛推向更高潮。
  在他們的引動之下,興慶宮廣場和勤政務本樓都陷入熱鬧的狂歡之中。老百姓們高舉著雙手,人頭攢動,喝彩聲與樂班的鑼鼓聲交雜壹處,火樹銀花,歌舞喧天,視野之中盡是花團錦簇炸裂,那景象就像這大唐國運壹般華盛到了極致。
  在這壹片熱鬧之中,唯獨那座太上玄元燈樓還保持著黑暗和安靜。不過人們並不擔心,每個人都期待著,醜正壹到,它將壹鳴驚人。
  此時在太上玄元燈樓裏的人們,心思卻和外面截然不同。
  李泌走後,張小敬明顯放松了很多。他似已卸下了心中的重擔,開始主動問起壹些細節。蕭規對老戰友疑心盡去,自然是知無不言。
  不過眼看時辰將近,而蚍蜉們安裝麒麟臂的進度,卻比想象中要慢,蕭規開始變得焦躁起來。
  任何計劃,都不可能順暢如想象的那樣,蕭規對此早有準備。不過麒麟臂和別的不同,它裏面灌註的是加熱石脂,壹旦過了時辰,溫度降下來,就失去了爆裂的效用。所以蕭規不得不親自去盯著那些進度不快的地方。
  看到首領站在身後,臉色沈得如鍋底,那些蚍蜉心情也隨之緊張起來。忽然壹個蚍蜉不小心,失手把壹枚麒麟臂掉到懸橋之下。那竹筒朝腳下的黑暗摔下去,過了好壹陣,從地面傳來“啪”的壹聲。
  蕭規毫不客氣,狠狠地在他臉上剜了壹刀,血花四濺。蚍蜉發出壹聲慘叫,卻不敢躲閃。蕭規陰森森地說道:“留著妳的雙手,是為了不耽誤安裝。再犯壹次錯誤,摔下去的可就不只是竹筒了。”蚍蜉唯唯諾諾,撿起壹條麒麟臂繼續開始安裝。
  張小敬把蕭規拽到壹旁:“沒有更快的替換方式了嗎?”
  蕭規搖搖頭:“這是毛順大師設計的,誰能比他高明?”
  “如果毛順大師藏了私,恐怕也沒人看得出來……”張小敬瞇起獨眼,提醒道,“他可不是心甘情願。”
  經他這麽壹說,蕭規若有所思。毛順並不是蚍蜉的人,他之所以選擇合作,完全是因為家裏人的咽喉前橫著鋼刀。那麽在合作期間他玩壹些小動作,也不是沒可能。
  “技術上的事,只有毛順明白。如果他故意不提供更好的替換方式,我們是很難發現的。這樣壹來,他既表現出了合作態度,不必禍及家人,也不動聲色地阻撓了我們的事。”張小敬已經開始使用“我們”來稱呼蚍蜉。
  蕭規點點頭,扭頭朝天樞方向看去。毛順依然蹲在那兒,壹動不動,老人佝僂的背影看不出任何喜怒。他正要走過去,張小敬按住他肩膀:“讓我來吧。”
  蕭規略覺意外,張小敬沖他壹笑:“九年長安的不良帥,可比十年西域兵學到太多東西。”蕭規也笑起來,壹捶他肩膀:“那就交給大頭妳吧。”
  張小敬走到毛順跟前,直接抓住他的後襟給拎起來。毛順全無準備,被這壹突然的舉動嚇了壹跳。張小敬也不說話,拖著毛順壹路走到燈樓的邊緣,壹掀外面蒙著的錦皮,把毛順往外壹推。
  旁觀的衛兵發出驚訝的叫喊,下意識要阻攔。蕭規卻攔住他們,示意少安勿躁。只見張小敬伸腿往外邁去,壹腳踏在斜支的壹根竹架上,手中壹揪衣擺,堪堪把要跌出去的毛順拽住。
  這樣壹來,他們兩個人的身-子都斜向燈樓外面去,伸出夜空。平衡全靠張小敬的壹條腿作為支點。只要他手壹松,或者腿壹縮,毛順就會摔下燈樓,摔成壹攤爛泥。
  毛順驚慌地掙紮了幾下,卻發現根本無濟於事。他的腦袋比張小敬聰明得多,力量卻差得很遠。
  “妳……妳要幹什麽?”毛順喊道,白頭發在夜風中亂舞。
  張小敬盯著他大聲道:“怎樣才能把麒麟臂裝得更快?”
  毛順氣憤地說:“我已經告訴妳們了!”
  “我想知道的,是更快的辦法。”
  “沒有了,這是最快的!”
  “哦,就是說,妳已經沒用了?”張小敬手壹松,讓毛順的身-子更往下斜,老人嚇得大叫起來,響徹整個天樞層。有人擔心地問萬壹毛順死了怎麽辦,蕭規擺擺手,讓他們等著看。
  張小敬把手臂壹收,把毛順又拽上來壹點:“現在想起來沒有?”毛順喘著粗氣,絕望地搖搖頭,張小敬的腳微微用力,竹架發出哢吧哢吧的聲音,似乎要被踩裂。毛順瞳孔霎時急縮,高喊道:“別踩那個!會塌的。”他可壹點也不想死在自己的造物下面。
  “那我們不妨換個更好玩的地方,也許妳就想起來了。”張小敬的語氣裏充滿惡意,他把毛順拽上來,沿著懸橋走到旁邊的壹座外置燈屋裏去。
  這個燈屋,恰好就是“棠棣”隔壁的“武威”。裏頭的主題是李靖破陰山,所以匠人用生牛皮做了壹座陰山形狀的小丘,上頭有李靖、頡利可汗兩個騎馬燈俑,壹個前行舉槊,壹個敗逃回頭。壹經啟動,李靖會自動上下揮槊,頡利可汗則會頻頻回頭,以示倉皇之顧。牛皮裏面還放了壹排排小旗,燈燭壹舉,遠遠看去漫天遍野皆是唐軍旗號。
  張小敬把毛順拽進燈屋,回頭看了壹眼,燈屋與燈樓之間還有壹道草簾作為區格,正好可以擋住其他人的視線。他將毛順揪到燈屋邊緣,按住腦袋往外壹推,讓毛順上半身折出去,做出壹個脅迫的姿態,然後貼著他耳邊道:“別害怕,我是來救妳的。”
  毛順哪裏肯信,以為又是什麽圈套,憤怒地搖著頭。張小敬用蠻力狠狠捏住他下頜,不讓他發出聲音:“聽著,我是靖安司的都尉張小敬,混入蚍蜉,是為了阻止他們的陰謀。”
  毛順眼神中狐疑未去,可掙紮的力度卻小了許多,畢竟張小敬沒必要說謊。張小敬壓低聲音道:“我知道妳的家人被蚍蜉綁架,身不由己。我會盡量保證妳和家人的安全,但妳必須要配合我。”
  毛順嗚嗚了幾聲,張小敬道:“我現在會慢慢松開妳的嘴,妳先發出壹聲慘叫,讓他們聽見,我會繼續保持這個姿勢,避免起疑。”然後他的手緩緩挪開下頜,毛順身-子壹掙,從嗓子眼裏發出壹聲尖厲的悲鳴。張小敬同時用手臂往下猛壓,把毛順推得再靠外壹點。
  “很好,很好。”張小敬小聲寬慰道,“接下來,妳得告訴我壹件事。”
  “什麽……”毛順警惕地反問,始終不敢完全放心。
  “怎樣才能阻止太上玄元燈樓運轉?要最快的方式。”
  這是釜底抽薪之計,只要太上玄元燈樓不運轉,蚍蜉的陰謀也就無法實現了。張小敬強調最快的方式,因為距離發動的時辰迫在眉睫,而他只有壹個人。
  毛順猶豫了片刻,這等於是要親手殺掉自己的孩子。張小敬冷冷道:“時辰已經不多,妳不想用自己的東西把整個大唐朝廷送上天吧?”
  毛順打了個寒戰,這絕對是噩夢。他終於開口道:“太上玄元燈樓的動力,皆來自地宮水輪。到了醜初三刻,會有人把水輪與轉機相連,帶動總樞。若是轉機出了問題,燈樓便如無源之水,再不能動彈半分。”
  “轉機在哪裏?怎麽搗毀?”張小敬只關心這個。
  “轉機在玄觀天頂,因為要承接轉力之用,是用精鋼鍛成。急切之間,可沒法毀掉。”毛順扭頭看了張小敬壹眼,“但我得說,這只能讓燈樓停轉,卻不能阻止天樞內的猛火雷爆裂。”
  張小敬有些煩躁,這些匠人說話永遠不直奔主題,要前因後果啰唆半天。他的語氣變得粗暴起來:“那妳說怎麽辦?”
  “只有壹個辦法。”毛順深吸壹口氣,痛苦地閉上眼睛,“轉機與上下機關的咬合尺寸,都是事先計算過的。如果能讓轉機傾斜壹定角度,傳力就會扭曲,時間壹長便可把天樞絞斷。裏面的石脂泄出來,最多也只能造成燃燒,自無爆炸之虞。”
  “是不是就像是打造家具,榫卯位置壹偏,結構不僅吃不住勁,反而會散架?”
  “差不多。”
  “那要如何讓它傾斜?”
  毛順道:“我在設計燈樓時,最怕的就是傳力不勻,絞碎天樞。所以為了避免這種事,我讓轉機本身與整個玄觀頂檐固定在壹起,整個天頂都是它的固定架。天頂不動,轉機就不動。唉,這個很難,很難……”他聲音低下去,陷入沈思。
  張小敬淡淡道:“那就把天頂壹並毀掉便是。”毛順壹噎,他的思路壹直放在轉機本身,可沒想到這粗豪漢子提出這麽壹個蠻橫的法子。
  “天頂是磚石結構,怎麽毀?”
  張小敬沈默了壹下,把視線投向燈屋上方。那裏有壹節節的傳力桿,從燈樓連到屋內,其中造型最醒目的壹節,正是剛剛裝好的麒麟臂。
  毛順先是壹怔,覺得這太荒唐。可仔細壹想,這還真是個以力破巧的法子。麒麟臂裏裝的也是加熱過的密封石脂,壹旦引爆,不壹定能毀掉天頂,但足夠讓轉機發生傾斜。他腦子內快速計算了壹下,點了點頭,表示可行。
  “很好。”張小敬把毛順從外頭拉回來,“那我再問壹個問題。真的沒有更快的麒麟臂安裝方式嗎?我得問出點什麽,好去取得他們的信任。”
  毛順沈默半晌,嘆了壹口氣:“有……可如果他們按時裝上,闕勒霍多就會成真,萬劫不復啊。”
  “如果我失敗了,那才是萬劫不復。”
  蕭規看到張小敬拎著毛順從“武威”燈屋裏出來,後者瑟瑟發抖,壹臉死灰。
  “問得了,這家夥果然藏私。”張小敬道,然後把毛順往前壹推。毛順趴在地上,戰戰兢兢地把安裝方式說出來。旁邊有懂行的蚍蜉,對蕭規嘀咕了幾句,確認這個辦法確實可行。
  這訣竅說穿了很簡單,就是省略了幾個步驟而已。可若非毛順這種資深大匠,誰敢擅自修改規程!
  “大頭,原來人說妳是張閻王,我還不信呢。”蕭規蹺起大拇指,然後恨恨地踢了毛順壹腳,“這個老東西,若早說出來,何至於讓我們如此倉促!”
  毛順趴在地上,壹直在抖,全無壹個大師的尊嚴。
  “既然我們都知道了,妳也沒什麽用了。”蕭規的殺氣又冒了出來。張小敬連忙攔住他:“我答應饒他壹命。”蕭規看著張小敬:“大頭,妳這會兒怎麽又心軟了?這樣可不成。”
  “別讓我違背承諾。”
  蕭規看了張小敬壹眼,見他臉色很認真,只好悻悻把腳挪開:“先做事,其他的到時候再說。”他看看時辰,吩咐把新的安裝方法傳給各處燈屋的蚍蜉,盡快去辦。
  燈樓裏立刻又是壹陣忙亂。張小敬環顧四周,心裏盤算著。麒麟臂那麽多,蚍蜉們肯定存有余量,應該就放在玄觀的小鼎裏吧?他應該盡快找壹個理由下去,把麒麟臂拿到,並安裝好。
  只要拿到麒麟臂,把轉機壹炸,最大的危機就算解除。至於燈樓能不能保全,天子會不會丟面子,這就不是張小敬關心的事情了。
  他正在沈思,蕭規又走過來:“大頭,等會兒會有壹個驚喜給妳。”
  “嗯?”
  “燈樓裏的麒麟臂安裝完以後,妳跟我撤出燈樓,下到水力宮。現在那兒有三十個精銳老兵等著,正準備做件大事,妳我帶隊,做件痛快事。”
  “三十個精銳老兵?在水力宮?”張小敬嚇了壹跳。
  “當然,今晚的驚喜,又豈止是太上玄元燈樓呢。”蕭規笑道,沒註意張小敬的眉毛跳動了壹下。
  李泌站在黑暗的水力宮裏,有些茫然。
  雖然他順利地幹掉了守衛,可是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這裏看起來四面都是封閉的土壁,頂上有縱橫的十字形撐柱,就像是礦坑裏用的那種。整個空間裏,只有壹處臺階通向上方。可是那上面都是敵人,是絕對不能去的。
  張小敬或許有壹個絕妙的主意,可他們兩個卻壹直沒有單獨接觸的機會。能傳送那兩個字過來,已經是不引起別人懷疑的極限。
  李泌身邊沒有蠟燭,他只能輕手輕腳地在黑暗中向前摸索。在轉了兩圈之後,李泌終於確認,這裏既沒有敵人,也沒有別的出口。李泌感覺自己身陷壹個謎題之中,答案就在左近,可就是找尋不到。他估算了壹下,現在是醜初,距離拔燈只剩半個時辰了。
  壹個疲憊的念頭襲上心頭。
  “要不,幹脆就躲在這裏,等到事情結束?”
  這個想法似乎合情合理。現在的自己,並沒什麽能做的事,只要盡量保全性命,不給別人添麻煩就夠了。這個水力宮造得很牢固,就算上頭炸翻天,也不會波及這裏。
  可李泌只遲疑了壹個彈指,便用壹聲冷哼把這個心魔驅散。
  堂堂靖安司丞,豈能像走犬壹樣只求茍活?被人綁架已是奇恥大辱,若再灰心喪氣等別人來救,那我李泌李長源還有何顏面去見太子?再者說,張小敬還在上頭拼命,難道他還不如壹個死囚犯來得可靠?
  壹想到這個人,極復雜的情緒便湧上李泌心頭。在靈官閣裏,張小敬吼向他的那些話,似乎並非完全作偽。李泌能分辨得出來,那是發自內心的真實怒吼,因此才更令人心驚。
  第八團浴血奮戰的張大頭;悍殺縣尉、被打入死牢的不良帥;被右驍衛捉拿的--奸-細;被全城通緝的死囚犯;向長安討個公道的壹個老兵!
  每壹個身份都是真的,可張小敬仍舊沒有叛變,這才讓李泌覺得心驚。他忽然發現,自己並沒看透張小敬這個人,沒看透的原因不是他太復雜,而是太單純。在那張狠戾的面孔和粗暴行事下,到底是怎樣壹顆矛盾之心?
  李泌相信,適才張小敬舉弩對準自己,是真的起了殺心。只有如此,才能獲得蕭規的信任。為了拯救更多的人,哪怕要犧牲無辜之人,張小敬也會毫不猶豫地動手——李泌也是。
  他們曾經討論過這個話題,壹條渡船遭遇風暴,須殺壹人祭河神以救百人,殺還是不殺?張小敬和李泌的答案完全壹樣:殺。可張小敬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他說這是必然的選擇,並不代表它是對的。
  張小敬身份與行事之間的種種矛盾之處,在這個答案之中,可以壹窺淵藪。有時候張小敬比誰都單純,李泌心想。
  拋開這些紛雜的念頭,李泌緊皺著眉頭,再壹次審視這片狹窄的黑暗。
  外圍都是龍武軍,龍波能靠工匠身份混進來,但張小敬肯定不成。他應該有另外進來的途徑——這水力宮,應該就隱藏著答案。
  等等,水力?
  李泌把目光再度投向那六個巨輪。水推輪動,那麽水從哪裏來?他眼神壹亮,撲通壹下跳進水渠,逆著水勢走到墻壁旁邊,果然發現壹個渠洞。
  這渠洞邊緣很新,還細致地包了壹圈磚,尺寸有壹人大小,裏面的水位幾乎漫到洞頂。李泌相信,沿著這條渠道逆流而上,壹定可以走到某壹條外露的水渠。李泌不太會遊泳,但他測量了壹下,只要把鼻子挺出-水面,勉強還有壹絲空間可以呼吸。
  喜悅的心情在李泌心中綻放。只要能出去,他立刻就去通知龍武軍包圍燈樓,這樣便可把蚍蜉壹網打盡。
  他深吸壹口氣,剛剛貓下腰,正要鉆進去,忽然聽到壹陣響動。李泌生怕敵人會註意到這裏,循聲追來,連忙停止了動作,就這麽泡在水裏。
  很快他先看到幾把火炬,然後看到壹支二三十人的隊伍進入水力宮。他們全副武裝,其中有幾個人很眼熟,正是突襲靖安司那批人。
  他們進來以後,把火炬圍成壹圈,分散在各處,開始檢查身上的裝備。幸虧李泌把那個守衛的屍體扔到了維護工匠的屍體旁邊。這些人略掃壹眼,並未發現什麽異狀。
  李泌默默地矮下-身-子去,只留半個腦袋在水面。水車輪子的聲音,可以幫他蓋掉大部分噪聲。從這個黑暗的位置,去看火炬光明之處,格外清楚。
  這些蚍蜉大概也是來這裏避開爆炸的吧?不對……李泌突然意識到,這些人帶的全是武器,壹副要出擊的派頭,不像只是躲避爆炸那麽簡單。可如果他們想打仗,為何還要跑到水力宮裏來呢?難道也要從水渠入口的通道離開?
  這時李泌看到,其中壹人掀開箱子,拿出壹堆淺灰色的鯊魚皮水靠,分給每壹個人。這個舉動,似乎佐證了他的猜想。
  李泌悄無聲息地把身-子潛得再深壹點,朝著水渠入口的通道退去。他不能等了,必須立刻離開。不然壹會兒這些人下水,他會被抓個正著。
  李泌小心地移動著身_體,逆流而行,慢慢地深入水渠入口的通道。走到壹半,他突然停下來,腦海中迅速勾勒出壹幅附近的長安城布局。李泌驀然想到,蕭規剛才讓他站在燈屋上的詭異舉動,壹個可怕的猜想漸漸在他的腦海中成形。
  他站在漆黑的通道內,驚駭回望,心壹下子比渠水還要冰涼。
  水力宮的水渠有入口,必然就有出口。入口在南方,那麽出口就在北方。
  水力宮正上方是太上玄元燈樓,燈樓北方只有壹個地方。
  興慶宮苑。
  元載帶著旅賁軍士兵壹路朝著興慶宮疾行,沿路觀燈人數眾多,十分擁堵。他也不客氣,叫著“靖安司辦事”,喝令大棒和刀鞘開路。前頭百姓沒頭沒腦被狠抽壹頓,他們趁機在斥罵風浪中豕突猛進,很快便趕到了興慶宮前。
  壹路上,帶隊的那個旅賁軍伍長壹直在詢問,到底去哪裏,去做什麽。他是個標準的軍人,對於含糊的命令有著天然的抵觸。可惜元載自己也答不出來,被問急了就用官威強壓下去。
  當他們抵擋興慶宮廣場附近時,元載首先註意到的,不是那棟高聳入雲的太上玄元燈樓,而是它旁邊的勤政務本樓。那屋脊兩端的琉璃吞脊鴟尾、飛檐垂掛的鎏金鑾鈴、雲壁那飄揚起的霓裳壹角,鬥拱雕漆彩繪,每壹個奢靡的細節,都讓元載心旌動搖,對那裏舉辦的酒席不勝向往。
  此時樓上燈火通明,隱隱有音樂和香氣飄過來,鉆入他的耳朵和鼻孔。元載聳聳鼻子,聞出了安息香和林邑龍腦香的味道,這都是平時很少碰到的珍品,可在樓上,卻只是給宴會助興的作料。
  “不知何時,我也有資格在那裏歡飲。”元載羨慕地想到。他感慨了壹陣,拼命讓自己神遊的思緒歸位,這才把視線移向太上玄元燈樓。
  壹看到這棟黑壓壓的怪物,元載突然迸發出壹種強烈預感,張小敬說的地方,就是那裏。
  按那個死囚犯的說法,蚍蜉們很可能就藏身在這個樓裏。若真是如此,果然應了那句“大隱隱於市”的俗話,居然藏到了天子的鼻子底下。
  不過張小敬的話,不能全信,得先調查清楚才成。元載掃視了壹圈,發現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靠近燈樓。
  在這裏負責警戒的是龍武禁軍。他們和壹般的警戒部隊不壹樣,代表的是皇家的威嚴,所在之處即是禁地。元載身後是壹群攜有兵刃的旅賁士兵,這麽貿然跑過去,別說打,就是碰他們壹根指頭,都會被視為叛亂。
  再者說,就算龍武軍放行,廣場裏頭也已聚滿了百姓,根本寸步難行。在這個地界,元載不敢再拿起刀鞘抽人,壹旦形成混亂踩踏之勢,只怕自己都沒命逃出去。
  幾匹高頭戰馬在廣場前緩緩掠過,借著火光,元載認出他是龍武軍的大將軍陳玄禮。以元載現在的身份,見到陳玄禮應該不難,只消把前因後果說明白,未必不能獲得對方合作。
  但是!這豈不是把功勞白白分給別人嗎?
  在元載的想法裏,功勞這種東西,是有限的稀缺珍品,不可輕易假人。直覺告訴他,恐怕這是壹個比謀奪靖安司還大的好處,自然更不可能與人分潤。
  能單幹還是單幹的好。
  他憑高仔細地觀察了壹陣,指示手下那些旅賁軍的士兵,從外圍繞到廣場的東南角。這裏是廣場、道政坊和春名門之間的夾角,人群是最薄的,同時距離大燈樓也最近。
  在這附近的街道,路面上有許多車轍印,有新有舊,而且很深,應該是有大量貨車經過。元載研究了壹番,認定這裏壹定是建設大燈樓的原料出入通道。長安城的人大多迷信,所以壹般營造現場都把出入料口設在東南,和廁所方位壹樣,視為穢口,不得混走其他隊伍。
  穢口附近的百姓比較少,道路通暢,而且與玄觀之間只隔了五十余步。不過在這段距離上,龍武軍壹共設下了三道警戒線,在路中橫攔刺墻,戒備森嚴。旅賁軍走到拐角處,就不再前進了,避免過於刺激禁軍。
  “要突進去嗎?”伍長冒冒失失地問道。
  “等。”元載回答。
  他依靠在壹根火炬柱子旁,仰起頭,註視著眼前的這座巨大建築。如果大燈樓什麽都沒發生,那麽最多也只是白跑壹趟;如果大燈樓發生了什麽變化,這裏將是能最快做出反應的位置。
  元載需要的,只是壹點點耐心,以及運氣。
  蕭規的話,讓張小敬震驚不已。
  壹是他沒想到,除了太上玄元燈樓,蚍蜉們還有另外壹個計劃;二是那壹批精銳老兵的集結地,居然是在水力宮——要知道,李泌可就在那裏。如果他動手幹掉了守衛,立刻就會被老兵發現,等於自己也將暴露。
  更麻煩的是,聽蕭規的意思,張小敬要隨他壹起走。這樣壹來,他根本沒機會去玄觀竊取麒麟臂,炸壞轉機也就無從談起。
  他必須要制造壹次獨自行動的機會才成。
  “大頭,妳傻呆呆的想什麽呢?”蕭規拍拍他。
  “哦哦,沒什麽,沒什麽……”
  “我知道妳現在腦子還有點亂,沒厘清怎麽回事。不過相信我,烽燧堡都堅持下來了,這點麻煩算得了什麽?”蕭規勾了勾手指,“別忘了,妳還欠我幾片薄荷葉子呢。”
  “那妳只能等我從死人嘴裏摳了。”張小敬回答。
  蕭規哈哈大笑,那是只屬於昔日烽燧堡的對話。笑罷之後,蕭規把手放在張小敬肩膀上,忽然嚴肅道:“大頭啊,妳我在突厥人圍攻之下都不曾背叛彼此,我相信妳這次也不會。妳可莫要辜負我,辜負整個第八團。”
  張小敬不太敢直視那雙眼睛,只得含含糊糊地點了壹下頭。
  “所以我希望妳能參加水力宮的行動,這樣我便能對手下有個交代。”蕭規眨眨眼睛,“放心好了,這次行動不會讓妳為難,很過癮,保證對妳胃口。”
  “那麽它到底是什麽?”
  “很快妳就知道了。現在還不到時候,免得驚動了外頭的龍武禁軍。”蕭規賣了壹個關子。聽到這句話,張小敬心念電轉,突然想到壹個絕好的借口:“外面是龍武禁軍嗎?”
  “當然,天子在勤政務本樓,衛戍自然得用他們。”蕭規很奇怪,張小敬怎麽會問這麽低級的問題。
  “我是說,大燈樓的外圍保衛工作,也是龍武軍負責?不是左驍衛?不是千牛衛或萬騎?”
  蕭規說肯定是龍武軍,他們的車隊進入廣場時,接受過好幾道崗的檢查,壹看那些哨兵肩盔上的虎賁標記就知道。他不明白張小敬糾結這個做什麽。
  張小敬臉色凝重:“如果是龍武軍的話,那我們可能會陷入麻煩。”
  “嗯?”
  “龍武禁軍的大將軍叫陳玄禮。我當萬年縣不良帥時,跟他打過幾次交道。這個人做事十分細致,凡事都會親自過問。大燈樓這麽重要的設施,他在舉燭之前,絕對會前來視察壹下,妳做了應對準備沒有?”
  蕭規立刻聽明白了張小敬的顧慮所在。
  他事先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很可能會有人進入燈樓窺破內情,所以在玄觀裏留了幾個機靈的,化裝成虞部的小吏和守衛。這些人已被面授機宜,無論誰要闖入檢查,壹概擋住,理由就壹個——“耽擱燈樓舉燭,只怕天子震怒”,壹聽這個,對方多半就會放棄。
  可如果真像張小敬說的,前來視察的是陳玄禮,那幾個人恐怕擋不住——其實張小敬並不清楚陳玄禮是否會親自來,但這是目前唯壹壹個可用的借口,他必須把五成可能說成十成。
  蕭規皺眉道:“那該怎麽辦?”
  “只有壹個人能擋住陳玄禮。”
  “誰?”
  張小敬把目光往那邊瞥去,毛順從地上剛剛爬起來,正痛苦地揉著腰。
  蕭規眼神立刻了然。毛順這個人性格雖然懦弱,可在匠技上卻有著無上權威。若他以危害機關為由,拒絕外人進入,就算是陳玄禮,只怕也無可奈何。
  張小敬見蕭規已經被帶入節奏,立刻開口道:“反正我在此間也無事做,不妨讓我帶毛大師下去,在玄觀以備萬壹。妳們安裝完之後,下去與我等會合,再去水力宮。”
  蕭規沈思片刻,覺得這提議不錯,便點了點頭。他又叫了兩個護衛,護送張小敬及毛順兩人下去。這個安排,說明蕭規的疑心仍未徹底消除。張小敬心想,蕭規果然不會放心讓壹個剛投降的人,帶著壹個深諳內情的工匠離開——即使這個人是他的老戰友。
  他故意表現得無所謂,主動走到毛順那邊去,讓蕭規給兩個護衛叮囑的機會。毛順這時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麽,張小敬粗暴地把他拎起來,然後湊在他耳邊道:“壹切聽我的。”
  毛順連忙點點頭,舒展身_體,任由張小敬牽動。那邊蕭規也交代完了,兩名護衛過來,壹前壹後,保護著他們兩個朝樓下走去。蕭規則轉身過去,繼續督促工匠完成最後的安裝工作。
  從燈樓上下到玄觀,也並非易事。那些懸橋彼此之間空隙很大,有限的燭光只能照亮周圍壹圈。他們必須謹慎地沿著樓邊壹圈圈地轉,壹個不小心,就可能壹腳踩空,直接跌落到漆黑的樓底下去。
  在昏暗的空間裏,壹行四人上下穿行,懸橋與竹架不時發出吱呀的聲音,隨時可能斷裂似的,遠看有如鬼魅浮空。外頭的喧天歌舞,透過燈樓蒙皮陣陣傳來,在這個陰森空曠的燈樓裏形成了奇妙的音響效果。那種感覺,就好像是陰陽兩界被撬開了壹條縫隙,從人間透了壹點陽氣過來。
  “妳是哪裏人?”張小敬忽然開口問道。帶路的護衛開始沒反應過來,直到他感覺到肩膀被拍了壹下,才意識到是跟自己說話。
  “在下是越州的團結兵,柱國子。”
  “哦?”張小敬略覺意外,團結兵都是土鎮,只守本鄉,但若是父祖輩加過“柱國”的榮銜,身價可就不同了,少說也能授個旅帥。
  這種級別的軍官,也跟著蕭規搞這種掉腦袋的營生?張小敬暗想著,頭向後壹擺:“那妳呢?”後面的護衛連忙道:“在下來自營州的丁防。”
  緣邊諸州,皆有戍邊人丁,地方軍府多從中招募蕃漢健兒。張小敬道:“哦?河北那邊啊,我記得妳們那出了個平盧節度使?”
  “對,安祿山安節度,就是營州的。”護衛恭敬地回答,“我就是他麾下的越騎。”
  聽到這名字,張小敬就著燭光又看得仔細壹點,果然這個護衛有點胡人血統:“那妳怎麽會從平盧軍跑到這裏來?”
  護衛苦笑道:“長官擅動軍糧,中飽私囊。轉運使派賬房來查,反被他壹把火連糧倉壹起給燒死了。我因為之前得罪過長官,被他說成縱火之人。無從辯白,只能逃亡了。”
  “咳,哪兒不是這樣?天下烏鴉,總是壹般黑。”前面的護衛插嘴道,想必他也碰到過什麽怨恨之事。後面的護衛辯解了壹句:“安節度倒是個好人,講義氣,可惜這樣的官太少了。”
  張小敬只是起了壹個頭,這兩個護衛自己便大倒起苦水來。看來蕭規找的這些人,經歷都差不多,都是受了大委屈的軍中精英。
  “您又是怎麽認識龍波長官的?”其中壹個護衛忽然好奇地問道。
  “呵呵,這可說來話長了。”張小敬把自己和蕭規在烽燧堡的經歷講了出來,聽得兩個護衛壹陣驚嘆,眼裏閃著欽佩與同情。
  他們可沒想到,眼前這獨眼漢子,居然和蕭規是同壹場死戰中幸存下來的,難怪兩人關系如此融洽。他們對曾經壹起上陣殺敵的人,有著天然的好感和信任。
  張小敬繼續講了他回長安當不良帥的經歷、聞記香鋪的遭遇,還有在靖安司受的種種委屈,很坦誠,沒有什麽添油加醋的地方。兩個護衛幾乎都聽傻了,這個人壹個時辰之前還是最危險的敵人,可現在卻成了首領的好友,可仔細壹想,他轉變立場的原因,實在是太讓人理解了,把人逼到這份兒上,怎麽可能不叛變?
  這壹段路走下來,兩名護衛已經被張小敬完全折服,無話不說。沒費多大事,張小敬便套出了蕭規對他們的叮囑:“只要張小敬和毛順不主動離開玄觀外出,就不去管。”
  不外出,便不能通風報信。換句話說,在燈樓和玄觀內隨意行動都沒問題。
  張小敬摸到了蕭規的底線,心裏就有底了,他忽然拋出壹個問題:“妳們恨朝廷嗎?”
  兩名護衛異口同聲:“恨。”
  “如果妳有壹個機會,讓大唐朝廷毀滅,但是會導致很多無辜百姓喪生,妳會做嗎?”張小敬的聲音在黑暗中不徐不疾。
  “當然做。”又是異口同聲。很快壹個聲音又弱弱地問道:“很多是多少?”
  “五十。”
  “做!”
  “如果妳們報復朝廷的行動,會讓五百個無辜平民死去呢?”
  “會……吧?”這次的回答,明顯虛弱了不少。
  “那麽五千人呢?五萬人呢?到底要死多少百姓,才能讓妳們中止這次行動?”
  “我們這次只是針對朝廷,才不會對百姓動手。”壹個護衛終於反應過來。
  張小敬停下腳步,掀開蒙皮朝外看看:“妳來看看這裏,現在聚集在廣場上的,差不多就有五萬長安居民。如果燈樓爆炸,勤政務本樓固然無幸,但這五萬人也會化為冤魂。”
  兩名護衛輪流看了壹眼,呼吸明顯急促起來。外頭人頭攢動,幾乎看不見廣場地面,五萬條性命只怕說少了。哪怕是不信佛、不崇道的兇殘之徒,壹次要殺死這麽多人,也難免會覺得心中震顫。
  營州籍的那個護衛疑惑道:“您難道不贊同這次行動嗎?”張小敬瞥了他的刀壹眼,不動聲色:“不是不贊同,而是得要未雨綢繆。我聽壹位青雲觀的道長說過,人若因己而死,便會化為冤魂厲鬼,糾纏不休,就算輪回也無法消除業孽。有壹人冤死,便算壹劫,五萬人的死,妳算算得在地獄煎熬多長時間?”
  唐人祭神之風甚濃,篤信因果。兩名護衛聽了,都面露不虞:“那您說怎麽辦?”
  “我剛才上來時,見到玄觀頂檐旁上有壹個頂閣,裏面供奉著真君。我想在這裏祈禳壹番的話,多少能消除點罪愆。”張小敬說是商量,可口氣卻不容反對。
  “可咱們不是去玄觀……”
  張小敬看了他壹眼,淡淡道:“這個不會花太多時間,就這麽定了。”
  剛才壹番聊天,張小敬在兩位護衛心目中的形象已頗為高大。他發出話來,無形中有強大的迫力。這壹舉動並不突兀。兩名護衛小聲商量了壹下,覺得這個要求沒違背蕭規的叮囑,應無不可。
  “妳們兩個人的生辰八字拿過來,我略懂道術,祈禳的時候,可以額外幫妳們消除些許業障。”
  兩名護衛自然是千恩萬謝。
  玄觀頂閣是壹個正方形的高閣,它的頭頂即是燈樓最底部,下方則是整個玄觀和地下的水力宮。這高閣可謂是連接上下兩個部分的重要樞紐。
  張小敬推門進去,看到閣中什麽都沒有,柱漆潦草,窗欞粗糙,壹看就是沒打算給人住。在屋子正中有壹個精銅所鑄的大磨盤,質地透亮,表面還能隱隱看到壹層層曲紋,不過沒做什麽紋飾。這磨盤壹共分為三層,每層都有三尺之高,上下咬合,頂上最窄處有壹處機關,正頂在天樞的尾部——這個物件,應該就是毛順說的轉機了。
  張小敬仔細觀察了壹下,這轉機的邊緣,是用內嵌之法固定在玄觀地板之間,兩者渾然壹體,極為牢固。看來不用猛火雷,恐怕還真撼它不動。
  張小敬走出來,衛兵覺得很詫異,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張小敬道:“這裏連火燭都沒有,沒法拜神,我們先下去吧。”
  四人離開頂閣,沿樓梯壹路下到玄觀大殿。那六個小鼎,還在殿後熊熊燒著,不過大部分麒麟臂已經被送上去了,鼎裏的竹筒所剩無幾。放眼望去,不超過十支。
  張小敬沖毛順使了壹個眼色。毛順趕緊過去,從鼎裏撈起壹根,從頭到尾撫摸了壹遍,對看守道:“上頭還需要壹根。”看守連忙伸手要去送,毛順壹攔:“時辰不早,那個位置比較特殊,還是我自己去吧。”說完把麒麟臂壹抱,轉身走了上去。
  看守者雖覺奇怪,可毛大師在技術上的發言,誰敢質疑?
  與此同時,張小敬找火工要了打火石、艾絨以及幾束青香,在護衛眼前壹晃:“我上去補個香,很快下來。”兩名護衛連忙也動身要跟去,張小敬道:“外頭不知何時會有人闖進來,妳們守在這裏便是。我去去就回。”
  張小敬只是為祭神而已,並未離開玄觀。於是兩人樂得少爬幾層樓閣,就在殿中歇息,等他回來。
  擺脫-了兩位守衛,張小敬只身返回頂閣,毛順已經在勘察轉機位置了。他不時伸出手指比量,口中念著算訣。張小敬問他計算得如何了,毛順回了句:“催不來。”張小敬便不敢催促了,只得在壹旁耐心等候。
  毛順在工作之時,氣質和平時截然不同。平時不過是壹個羸弱怯懦的老頭,可壹涉及專業領域,立刻變成壹派宗師氣概,舍我其誰。難怪晁分對他贊嘆不已。
  為了阻止爆炸,必須要讓轉機傷而不毀。轉機角度偏斜,轉起來才能把天樞像絞甘蔗壹樣緩緩絞碎。只要破開壹處,讓石脂流瀉出來,失了內勁,便沒有爆炸之虞了。要做到這壹點,麒麟臂的安放位置,必須非常精細。這份工作,除了毛順沒人能做到。
  頂閣裏安靜無比,只有外界的喧囂聲隱隱傳來。經過壹番計算後,毛順解開前襟的扣襻,從懷內掏出壹片滑石,弓著腰,在轉機下方的石臺上畫了幾道線,然後略為猶豫,把麒麟臂輕輕擺過去,比量壹番。
  張小敬長舒壹口氣,覺得這應該差不多了吧?不料毛順弄著弄著,忽然雙膝壹軟,把麒麟臂往地板上咣當壹扔,帶著哭聲道:“不成啊……不成,這是我畢生的心血,我不能把它毀掉啊!”
  張小敬低聲喝道:“妳現在不毀,馬上就會被--奸-人所毀!不是壹樣嗎?”
  “可它多麽美啊多麽精致啊。這壹次若是毀了,不可能再有第二次重建的機會……”毛順崩潰似的癱坐在地上。無論他之前受了多少脅迫和委屈,臨到下手的壹刻,匠人之心終於占據了上風。在這壹點上,晁分會非常理解他。
  “難道妳家人的性命,也不顧了嗎?”張小敬沒心思去贊嘆這種美學。
  毛順被這幾個字打動了壹下,他忽然擡起頭,抱-住張小敬的大腿,苦苦哀求道:“別炸這個了,我設法帶妳出去,去報官如何?”
  “來不及了!”張小敬壹腳把他踹到頂閣角落,然後如同壹只猛獅卡住他的脖子,“快點裝好!否則妳會比燈樓先死,我保證妳的家人,也會死得很慘!”
  “妳……妳不是官府的人嗎?”
  “我剛才跟那倆護衛講的故事,妳也聽到了,句句屬實。”
  那壹只獨眼的銳利光芒,幾乎要把毛順淩遲。毛順畢竟不是晁分,還無法做到眼中無我、六親不認的境界。重壓之下,毛順只得百般不情願地重新撿起麒麟臂,朝著畫好線的地方塞-去。
  就在這時,頂閣裏傳來輕微的壹聲笑。
  張小敬眉頭猝皺,連忙掏出腰間弩機,毛順驚問怎麽了。張小敬讓他專心做事,然後半直起身-子,左顧右盼。頂閣的天花板四角都是白灰衢角,不可能有任何隱蔽之處。
  他忽然想到,這個頂閣之上,就是太上玄元燈樓的主體結構,所以屋頂不可能很厚。如果有人趴在上面偷聽,完全有可能聽到之前的對話。張小敬悄悄擡起弩機,壹點點湊過去。他忽然又聽到輕輕的腳步聲,二話不說,立刻對著天花板連射二箭,旋即又向前後各補了壹箭。
  這天花板果然只是個虛應的木板,四支弩箭皆射穿而去。聽聲音,似乎有壹支射中了什麽。張小敬本想順著箭眼往上看,可壹個陰森森的聲音先傳了下來:
  “張小敬,妳果然有異心。”
  是魚腸!
  原來這家夥根本沒遠去,壹直跟在後頭。張小敬的腹部壹陣絞痛,眼下這局面可以說是糟到了極點,被最棘手的敵人發現了真相,只怕沒機會挽回了。
  他再豎起耳朵去聽,天花板上的動靜消失了,魚腸已經遠去。以這家夥的身手和燈樓的復雜環境,張小敬根本不可能追上他去滅口。
  壹旦消息傳入蕭規的耳朵,他也罷,李泌和毛順也罷,恐怕都會立刻完蛋。
  張小敬有點茫然地看著天花板上的四個眼,真是壹點機會也沒有了嗎?
  不,還有機會!
  壹股倔強的意念從他胸口升起。張小敬壹咬牙,回頭對毛順吼道:“拿好火石和艾絨!立刻點撚!”只要轉機壹炸偏,蕭規就算覺察,也來不及修理。
  毛順手壹抖,現在就要炸?那他們兩個可來不及撤退。
  “現在不炸就沒機會了!”張小敬也知道後果,可眼下這是唯壹的機會。毛順為之壹怔,他沒想到,這家夥居然對逃命全不在乎。
  上頭有密集的腳步聲傳來,還有那木橋竹梁咯吱咯吱的響動。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他轉過身去,把火石和艾絨塞-到毛順手裏,讓他點火。毛順蜷縮在轉機石臺旁邊,壹下壹下敲打著火石,可是手抖得厲害,半天沒有火星。
  “拒敵殉國,通敵自斃,妳給妳家人選壹個吧!”張小敬冷冷丟下壹句話。
  炸毀轉機,死了算壯烈殉國,至少家人會得褒獎旌揚;沒炸毀轉機,等到燈樓壹炸,全天下都知道是他毛順的手筆,他壹死了之,家人什麽下場可想而知。
  毛順的精神已經接近崩潰。
  這時腳步聲已經接近頂閣,張小敬知道最後的時刻已經到了。他顧不得讓毛順表態,挺身站在了頂閣門口,從腰間摸出四支弩箭,給弩機裝上。
  他估算了壹下,依靠這個門口,至少還能拖延上十來個彈指,勉強夠讓毛順引爆麒麟臂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人數可不少。張小敬手持弩箭,背貼閣門,獨眼死死盯著外面,額頭有汗水流出。頂閣裏現在沒什麽光線,外頭的人都打著燈籠,敵明我暗,蚍蜉會如何強攻頂閣,他必須提前做好預判。
  突然,頂閣的門唰地被大剌剌推開了,蕭規的腦袋探了進來。
  這可完全出乎張小敬的意料。他想象過敵人會破門而入,或破天花板而入,或幹脆站在門口放箭射弩,可沒想過蕭規居然只身推門而入,全無防備。張小敬的動作,因此有壹瞬間的僵直。
  “大頭?妳怎麽跑這兒來了?”蕭規問。
  他的視線受光線限制,只看得到張小敬的壹張臉。張小敬正要扣動懸刀,猛然聽到這句話,不由得壹楞。他迅速把弩機藏起來,表情僵硬,不知該說什麽。蕭規狐疑地打量了他壹下:“妳不是應該在樓下等著嗎?”
  魚腸沒告訴他我們的事?
  這是張小敬的第壹個判斷,但是,這怎麽可能?
  “哦,我上來拜拜神。”張小敬含糊地回答,心裏提防著對方會不會是故意麻痹,借機偷襲。
  蕭規神情不似作偽,嘖嘖笑道:“妳還信這個?這裏頭就是個空架子,根本沒神可拜呀。”
  張小敬忽然發現,蕭規用的是“妳”,而不是“妳們”。這間頂閣外亮內暗,而毛順安裝麒麟臂的位置,又在轉機的另外壹側,高大的轉機石臺,擋住了毛順的身影,蕭規根本沒註意到他的存在——恐怕還以為毛順在玄觀大殿呢。
  他心中有了計較,把身-子轉過去,把門口擋住,悄悄別回弩機,勉強笑道:“所以我這不是正準備下去?”
  蕭規覺得哪裏有古怪,盯著張小敬看了壹會兒,又越過肩膀去看那臺轉機。他忽然壹揮手,張小敬心跳差點漏跳了壹拍。
  “別在這兒瞎耽擱了,下去吧。”蕭規說,“上頭已全部弄好,機關馬上發動,咱們盡快下去水力宮集合。”他頓了頓,得意地強調道:“然後就踏踏實實,等著聽長安城裏最大的爆竹嘍。”
  張小敬終於確認,魚腸應該還沒告訴蕭規,不然蕭規不可能跟他廢這麽多話。這個意外的幸運,讓他暗暗長出壹口氣。
  張小敬瞥了壹眼轉機的陰暗角落,故意往頂閣外走去,邊走邊大聲道:“這次可得好好把握機會,不然遺憾終生。”蕭規“嗯嗯”幾聲,顯得躊躇滿誌。
  轉臺那壹側壹直保持著安靜,說明窩在那裏的毛順也聽到了。
  在頂閣外頭,張小敬看到長長的通道裏站著許多人,都是剛才在上頭忙碌的工匠。他們按時完成了替換的任務,扔下不用的工具,壹起下撤。這意味著,現在太上玄元燈樓已徹底化為闕勒霍多。
  決定性的醜正時分,即將到來。而它的命運,將由創造者來決定。
  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思,張小敬和蕭規離開頂閣,朝下方走去,工匠們沈默地跟在後頭。張小敬裝作不經意地問道:“魚腸呢?”
  “嘿嘿,妳是擔心他向妳報復?”蕭規促狹地看了他壹眼。
  “是。”
  “放心好了,他以後不會再煩妳了。”蕭規把手伸向腰間的帶子,晃了晃,那上面有壹根紅繩,上頭空蕩蕩的,壹枚銅錢都沒有。
  這是魚腸交給蕭規的,十枚銅錢,換十件事情。
  “闕勒霍多的啟動,得有人在近距離點火。所以我委托他的最後壹件事,是留在燈樓裏,待啟動後立刻點火。他身法很好,是唯壹能在猛火雷爆炸前撤出來的人——只要他能及時撤出。”
  張小敬看著蕭規,恍然大悟:“妳從來就沒打算讓他活著離開?”
  “這種危險而不可控的家夥,怎麽能留他性命?”蕭規仰著頭,用指頭繞著紅線頭。
  看來蕭規和魚腸壹直存著互相提防的心,也幸虧如此,張小敬才賺來壹條死中求活的路。
  外面的歡呼聲,壹浪高過壹浪。那些在廣場上的拔燈藝人,彼此的對決已到了白熱化的程度。最終的“燈頂紅籌”即將產生,他或她將有幸登上勤政務本樓,在天子、群臣和諸國使節面前,為太上玄元燈樓燃燭。
  “啊,真是羨慕樓下那些人啊,在死前能度過這麽開心的壹段時光,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呢。”蕭規掀開壹塊蒙皮,冷酷地評論道。
  張小敬望著他:“我記得妳從前可不是這樣的人。”
  “人總是會變的,朝廷也是。”蕭規陰沈地回答。
  很快他們抵達了玄觀。兩名護衛正等得坐立不安,看到張小敬和蕭規壹起下來,松了壹口氣。蕭規環顧壹圈:“毛大師呢?”
  小鼎的看守道:“毛大師抱著壹根麒麟臂又上去了。”“去哪裏了?”蕭規皺著眉頭問。看守表示不知道。蕭規看向張小敬:“大頭,他不是跟著妳嗎?怎麽又自己跑了?”
  “毛大師說想起壹處疏漏要改,非要回去。我想他既然不是出去告密,也就由著他去了。”張小敬又試探著說了壹句,“要不我再上去找找?”
  他下意識地瞟了上面壹眼,頂閣還是沒有動靜,不知毛順到底還在幹些什麽。
  蕭規站在原地,有些惱火。別人也就算了,毛大師可是這燈樓的設計者,他帶著麒麟臂要搞出點什麽事,很容易危及整個計劃。
  可現在醜正即將到來,燈樓馬上會變成最危險的地方,而且水力宮還有更重要的行動等著被引領。蕭規壹時之間,有些兩難。張小敬主動道:“此事是我疏忽,我回去找他。妳們先下去,別等我。”蕭規壹聽,立刻否決:“不成,燈樓壹轉,馬上就成火海,妳上去就是死路壹條。”
  “二十四個燈屋順序燃燒,最後才到天樞,距離爆炸尚有點時間。我想我能撤得出來。”張小敬道,“烽燧堡都挺住了,咱們第八團還怕這個小場面嗎?”
  蕭規轉過頭去,對那兩名護衛喝道:“讓妳們看人都看不住!妳們也去,讓小敬有個照應!”兩個護衛雖不太情願,可只能諾諾應承。
  “妳殺了毛順,盡快撤下來。到了水力宮,妳會知道接下來該去哪裏找我們。”蕭規叮囑了壹句,語氣滿是擔心。
  如果說之前他還對張小敬心存懷疑的話,現在已徹底放心。沒有臥底會主動請纓去送死,只有生死與共過的戰友,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張小敬和蕭規按當年禮儀,彼此擁抱了壹下,然後他便帶著兩個護衛,匆匆掉頭向上而去。旁邊的人請蕭規趕緊下水力宮,蕭規卻沒有動,壹直望著張小敬消失的樓梯口,眼神閃動。
  他們離開不久,燈樓外頭忽然掀起壹股巨大的歡呼聲,如同驚濤拍岸,頃刻間席卷了整個燈樓,久久不息。看來今年上元節的拔燈紅籌,已經決出來了。
  密集的更鼓聲,從四面八方咚咚傳過來。醜正已到。
  蕭規長長嘆了壹口氣,彈了彈手指,下達了最後的命令:“開樓!”然後轉頭下到水力宮去。
  在旁邊的機關室內,十幾個壯漢壹起壓動數條鐵桿,這股力道通過壹連串復雜的機關,讓水力宮頂緩緩下沈。隨著數聲“哢嗒”聲傳來,宮頂馬口與六個水巨輪彼此銜接,完美嚙合。六輪匯聚的恢宏力量,順著宮頂馬口壹路攀升,穿龍骨,轉撥舵,最終傳遞到那壹枚精鋼鑄就的轉機,驅動著天樞緩緩地轉動起來。
  天樞壹動,整個太上玄元燈樓發出壹聲低沈的長吟,樓身略抖,終於蘇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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