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辰初
長安十二時辰 by 馬伯庸
2019-7-8 21:56
看著張小敬左右為難的窘境,蕭規十分享受。
他努力把身-子挪過去,貼著耳朵低聲說出了壹句話。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辰初。
長安,長安縣,安業坊。
在街鼓急促的鼓點聲中,李泌壹-撩-袍角,疾走數步,徑直來到自雨亭下。他擡起頭來,毫不畏懼地盯著亭中那位大唐除了天子之外最有權勢的人,也是自己最大的敵人。對方也同時在凝視著他,只是自矜身份,沒有開口。
李泌身後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旅賁軍的士兵們也壹起擁過來。他們迅速站成壹個弧形,把整個自雨亭嚴密地包圍起來。李林甫身邊的護衛眉頭壹挑,拔刀就要上前,卻被主人輕輕攔下。
李泌雙手恭謹壹抱,朗聲說道:“拜見李相。”
“李司丞有禮。”李林甫淡淡回道,帶著壹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他身材瘦高,面相清臒,頭頂白發梳得壹絲不茍,活像是壹只高挑的鶴鸛。
李泌註意到,對方用的稱呼是他的使職“靖安司丞”,而非本官“待詔翰林”,可見李林甫已然判斷出吉溫奪權失敗,並且接受了這個結果。
今天這位李相壹直在跟靖安司作對,現在終於示弱認輸了。想到這裏,李泌不由得精神壹振。李林甫為相這麽多年,示弱的時候可不常見——他如此退讓,果然是因為被自己擊中了要害?
想想也是,這個幕後黑手在最接近勝利之時,在自己最隱秘的宅邸被靖安司堵了壹個正著,心旌動搖也是應該的。壹念及此,李泌含笑道:“這自雨亭兼有精致大氣,若非李相這等胸有丘壑之人,不能為之。”
李林甫捋著頜下的三縷長髯,眼神壹擡:“亭子樣式確實不錯,老夫致仕之後,也該學學才是。”
從回應裏,李泌感覺到了對方的虛弱,他搖搖頭,從懷-裏掏出壹份手實,遞過去:“李相說笑了。下官已查得清楚,這裏難道不是您的隱寄宅邸嗎?”
蚍蜉曾在這座宅子裏停留,那麽只要咬定宅主身份,無論如何他也逃不脫幹系。此時興慶宮情況未明,李泌必須敲釘轉角,把最大的隱患死死咬住,才能為太子謀求最大利益。
李林甫接過手實略掃了壹眼,抖了抖冷笑道:“不過寫了隴西二字,就成了老夫的產業?長源妳未免太武斷了。”李泌早料到他會矢口否認:“若非李相外宅,那就請解釋壹下,勤政務本樓春宴未完,為何您要中途離席,躲來這壹處?”
他本以為李林甫會繼續找借口狡辯,可對方的反應,卻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難道不是長源妳叫老夫過來,說有要事相商嗎?”
李泌壹怔,旋即臉色壹沈:“在下壹直在靖安司忙碌,何曾驚動過李相?再者說,以在下之身份,豈能壹言就能把您從春宴上叫走,李相未免太高看我了。”
“若在平時,自然不會。可今日先有突厥狼衛,後有蚍蜉,長安城內驚擾不安,若關系到聖人安危,老夫不得不謹慎。”李林甫從懷-裏亮出壹卷字條,上頭有壹行墨字,大致意思是天子有不測之禍,速來安業坊某處宅邸相見,毋與人言雲雲。落款是靖安司。
李泌道:“李相在靖安司安插了那麽多耳目,豈會不知當時賀監昏迷不醒,我亦被蚍蜉擄走,怎麽可能有人以靖安司的名義送信過來?”
“正是不知何人所寫,才不能怠慢。”李林甫點了點字條背面,上頭留有壹個圓形的洇跡,“這字條並非通傳所送,而是壓在老夫酒杯之下。”
李泌壹驚,因為太子在春宴現場接到的兩封信,也是不知被誰壓在酒杯之下。原本他推測,這是李相故意調開太子,好讓他成為弒殺父皇的嫌疑,可現在李相居然也接到了同樣的信,這頓時讓事情變得撲朔迷離。
同時把太子和李林甫都調開春宴,這到底為什麽?
不對!李泌在心裏提醒自己。不可能有這種事,太子和李林甫之間,壹定有壹個在撒謊。他捏緊-了拳頭,放棄虛與委蛇的盤問,直截了當道:
“李相可知道,適才太上玄元燈樓發生爆炸?”
李林甫面色壹凜,急忙朝著興慶宮方向看去。可惜暗夜沈沈,晨曦方起,看不清那邊的情形。他們剛才聽見了爆炸聲,可還沒往那邊聯想。現在李泌壹說,李林甫立刻意識到其中的嚴重性。
“怎麽回事?”這位大唐中書令沈聲問道,眉頭緊絞在了壹起。
李泌暗暗佩服他的演技,開口道:“怎麽回事,李相應該比我清楚。您壹直覬覦靖安司,還埋下眼線,引狼入室,豈不就是為了這壹刻嗎?”李泌這時豁出去了,說得直白而尖銳。他壹揮手,周圍旅賁軍士兵立刻舉起弩來,防止這位權相發難。
李林甫為相這麽多年,腦子壹轉,隨即明白了李泌為何氣勢洶洶來圍堵自己。幾個護衛大驚,下意識把主人擋在身後。他處變不驚,推開護衛,挺直胸膛走到亭邊,淡淡道:“長源,這是壹個陰謀。”
李泌忽然很想大笑,口蜜腹劍的李林甫說這是個陰謀,這是壹件多麽諷刺的事。
“李相難道對靖安司沒有覬覦之心?難道不日思夜想扳倒太子?”
李林甫雙眼透出陰鷙的光芒,唇角微微翹起:“妳說得不錯。可在這件事上,若我早有算計,這時該死的便是長源妳才對啊。”
“因為在妳們的算計裏,我早就該死了!”
李泌不再拘於什麽禮節,上前扯住李林甫的袖子。李林甫嘆了口氣,緩慢地搖了壹下頭:“妳我雖然立場不同,但老夫壹直很欣賞妳的才幹。可惜妳如今的表現,真讓老夫失望。”
“李相不妨隨我返回靖安司,慢慢分辨剖析。”
李泌只當他是窮途末路,胡言亂語。這件事的脈絡,他已完全弄清楚了:李林甫是蚍蜉和突厥狼衛的幕後黑手,又在靖安司安插了內應。兩者裏應外合使得靖安司癱瘓,綁走李泌。然後李相壹邊趁機指使吉溫奪權,壹邊讓蚍蜉發動襲擊。他自己為避免被波及,提前離開勤政務本樓,躲在這處宅子;同時又讓蚍蜉用李泌把太子李亨調開。這樣壹來,便可讓世人誤以為這次襲擊,是太子為弒殺父皇奪權所為,將其徹底扳倒。
誰有能力策動突厥狼衛和蚍蜉?誰對長安城內外細節如此熟稔?誰有能力把局面上的每壹枚棋子都調動在最合適的位置?
整個計劃環環相扣,縝密細致,絕非尋常人能駕馭。無論從動機、權柄、風格還是諸多已顯露出的跡象去推演,只有李林甫才玩得起來。
這計劃中的兩個變數,壹是張小敬,二是李泌。蚍蜉釣出李亨之後,原本要把李泌滅口,可萬萬沒想到他居然在張小敬的協助下逃了出來。於是整個陰謀,就這樣被李泌拎住安業坊的宅邸,壹下子全暴露出來。
什麽靖安司的字條,什麽不是這座宅邸的主人,全是虛誑之言。李泌懶得壹壹批駁,他相信以李林甫的眼光看得出來,在如此清晰的證據鏈條面前,再負隅頑抗已毫無意義。他手執李林甫的手臂,從自雨亭出來,口中大喊:“靖安司辦事!”
護衛們試圖擋住,可旅賁軍士兵立刻把他們兩個人圍在隊形之中。
這時李林甫的聲音,再次響起:“長源哪,妳這麽聰明,何至於連這壹點都想不到?這件事,於我有何益處?”
這句話聲音不大,可聽在李泌耳中,卻如同驚雷壹般。他的腳步僵在了原地,轉頭看向這位罪魁禍首。對方神情從容,甚至眼神裏還帶著壹點憐憫。
李泌發覺自己犯了壹個錯誤,壹個非常大的錯誤,壹個他壹直在內心極力去回避某些猜想而導致的巨大錯誤。
姚汝能放下酸痛的手臂,小心地將紫燈籠擱在壹個倒馬鞍式的固架上,這才把身-子靠在大望樓頂的擋板上,長長呼出壹口氣,眼神裏卻不見輕松之色。
李泌許諾給他配備資源,可是懂得望樓通信的人實在太少,所以他只能親力親為。如今六街的街鼓已經響起,四方的城門也已經關閉。李泌交給他的任務,暫時算是完成了。如果想徹底恢復原來的通信能力,還得花上幾天時間,但目前至少不會耽誤大事。
自從在監牢被放出來以後,姚汝能大概了解了壹下整個長安的局勢。事態發展之奇詭,令他瞠目結舌。姚家幾個長輩都是公門出身,從小就給姚汝能講各種奇案怪案。可他們的故事加在壹起,也沒眼下這樁案子這麽詭異。
姚汝能覺得胸口無比憋悶。眼前的這場災難,明明可以避免,若不是有各種各樣的掣肘,恐怕早就解決了。這麽單純的壹件事,為何會搞得這麽復雜?眼下張小敬不知所終,檀棋下落不明,徐賓甚至在靖安司的腹心被殺害,這明明都是不必要的。
難道這就是張小敬所謂“不變成和它壹樣的怪物,就會被它吞噬”?
姚汝能痛心地攥緊-了拳頭,如果不念初心,那麽堅守還有什麽意義!他幾個時辰前在大望樓上憤然發出“不退”的誓言,正是不想變成壹頭沈淪於現實的怪物,哪怕代價沈重。他相信,張都尉壹定也在某壹個地方,努力抗拒著長安的侵蝕。
姚汝能向所有的望樓發過信號,詢問張小敬的位置,可惜沒有壹棟望樓給出滿意答復。張小敬最後壹次出現在望樓記錄中,是子初時分在殖業坊,然後他便徹底消失,再無目擊。
姚汝能正在想著張小敬會在哪裏,這時旁邊的助手喊道:“巽位二樓,有消息傳入!”
以大望樓為核心,周圍劃成了八個區域,以八卦分別命名。所有遠近望樓,都豎立在這八個區域的軸線之上。巽位東南,二樓則指大望樓東南方向軸線上的第二樓。
這些臨時找來的助手可以做壹些簡單的事,但不懂信號收發解讀,這些事必須得是姚汝能親力親為。姚汝能連忙沖到大望樓東南角,壹邊盯著遠處的紫燈起落,壹邊大聲報出數字,好讓助手記錄。等到信號傳送完畢,姚汝能低頭畫了幾筆,迅速破譯。
“汝能:張都尉急召,單獨前來,切。”
姚汝能的眉頭緊皺起來,張都尉?為什麽他不回來,反而要躲在遠遠的望樓上發消息?究竟是受了傷還是有難言之隱?更奇怪的是,這個消息是單發給自己,而不是給靖安司。
他看了壹眼助手們,他們對這些數字懵懂無知,並不知道轉譯出來是什麽內容。
姚汝能迅速把紙卷壹折,握在手心。張小敬的這個舉動,可以理解。畢竟他之前屢屢遭人懷疑,甚至還被全城通緝,對靖安司充滿戒心是理所當然的。
張都尉現在壹定處在壹個困境內,因為某種原因沒辦法光明正大求援,只好通過外面的望樓發回信號。他壹定知道,現在能解讀信號的只有姚汝能壹個人,也是他在靖安司目前唯壹能信任的人。
壹想到這壹點,姚汝能心頭壹陣火熱。他吩咐旁邊的幾個助手繼續盯著周圍的燈光消息,然後從大望樓的梯子匆匆攀下來。
因為內鬼還未捉到。此時京兆府以及原靖安司附近還處於嚴密封鎖狀態。但姚汝能已經洗清嫌疑,衛兵只是簡單地盤問幾句,就放他出去了。
巽位二樓位於光德坊東南方向的興化坊。這壹坊壹共有兩棟望樓,西北角的壹樓,以及東南角的二樓,呈對角線分布。姚汝能壹路小跑來到興化坊,看到許多百姓紛紛打著哈欠往回走去,坊兵們已經守在門口,催促居民們盡快回家,馬上就要閉門了。
姚汝能壹晃腰牌,徑直入坊,直奔二樓而去。那棟望樓位於壹個大畜欄旁邊,欄中關滿了豬羊雞鵝,糞味濃郁。他捂住鼻孔,低頭穿過畜欄,很快便看到望樓下立著的那條長長木梯。
他只顧趕路,沒留意身旁的畜欄裏響起壹陣陰沈的鏗鏘聲。姚汝能仰起頭,伸手先抓住壹階木梯,向上爬了兩級,雙腳也交替踏了上去。很快他的身_體攀在半空,處於全無防備的狀態。
畜欄裏的壹頭豬忽然發起不安的哼叫,雞鵝也紛紛拍動翅膀,嘎嘎大叫。壹把弩機從它們身後伸出來,對準了姚汝能毫無遮掩的前胸。
砰,砰,砰,砰,砰。
連續傳來五下弩箭射出的聲音,然後是壹聲淒厲的慘叫。
姚汝能睜大了眼睛,整個人僵在了木梯之上,壹動也動不了。
他居高臨下,可以清楚地看到十幾名旅賁軍士兵從外面的巷子沖過來,個個手持短弩,身後還有壹個文官跟隨。他們迅速把附近全部包圍,而在畜欄裏,壹個人影躺倒在地,手裏還握著壹具還未發射的弩機。
“這,這是怎麽回事?”姚汝能不知道自己該上還是該下。
那文官仰起頭來,揚聲道:“姚家郎君,妳辛苦了,下來吧。”姚汝能覺得耳熟,定睛壹看,原來還真是熟人,正是在右驍衛裏打過交道的趙參軍,如今他也在靖安司裏幫忙。
“可是……”姚汝能看了眼上面,說不定張小敬還在。趙參軍看穿了他的心思:“這是個圈套,妳還真信啊?”
姚汝能不信,繼續爬到頂上壹看,裏面果然沒有張小敬的蹤跡,只有兩個武侯倒在裏頭,已然氣絕身亡。他攀下樓梯,臉色變得極差,問趙參軍到底怎麽回事。
“妳記不記得,李司丞跟妳說過,那個靖安司的內鬼,和妳有交集?”
姚汝能點點頭,他清晰地記得李泌的原話是:“我們判斷這個內--奸-應該和妳有交集,而且壹定露出過破綻。妳仔細想想,如果想起什麽,隨時告訴我。”當時他還挺奇怪,為什麽李司丞會壹口咬定,認定自己壹定知道內鬼的事。
趙參軍略帶得意地拍了拍腦袋:“這可不是對妳說的,是說給內鬼聽的。”姚汝能為人耿直,但並不蠢,聽到這裏,就立刻明白了。
李司丞其實不知道內鬼和誰有交集,所以故意在姚汝能面前放出壹個煙幕彈。內鬼聽見,壹定會很緊張,設法把姚汝能滅口,避免泄露身份。
可是京兆府內外已全面戒嚴,姚汝能又孤懸在大望樓上,他在內部沒辦法下手。於是這位內鬼便利用望樓傳信不見人的特點,把姚汝能給釣到光德坊外,伺機下手。
而趙參軍早得了李泌面授機宜,對姚汝能的動向嚴密監控。壹發現他外出,立刻就綴了上去,果然奏功。
姚汝能表情有點僵硬,李司丞這是把自己當成了誘餌。如果趙參軍晚上半步,內鬼固然暴露,自己也不免身死。趙參軍拍了拍他肩膀,說先看看獵物吧。
姚汝能勉強打起精神,朝畜欄那邊望去。牲畜們都被趕開,可以看到壹個黑影正俯臥在骯臟的汙泥之中,手弩丟在壹旁。他的背部中了兩箭,不過從微微抽搐的脊背線條可以知道,他還活著。
活著就好,這家夥打開了靖安司後院的水渠,害死了包括徐賓在內的半個靖安司班底,間接促成了闕勒霍多的爆發,真要計較起來,他可是今晚最大的罪人之壹,可不能這麽簡單地死掉。
姚汝能上前壹步,踏進畜欄,腳下濺起腥臭的泥水。他伸手把這個內鬼翻過身來。這時天色已蒙蒙發亮,在微茫的光線映照之下,姚汝能看到他臉上五官,不禁大驚。
“怎麽……是妳?!”
這內鬼趁著姚汝能壹楞怔的瞬間,壹下子從泥中躍起,雙手壹甩,把臟汙飛濺進姚汝能的眼睛裏,然後帶著箭傷,轉頭朝反方向跑去。
趙參軍倒不是很著急,這壹帶他都安排好了人手。這家夥中了箭,根本不可能跑掉。他招呼手下從四面八方圍過去,排成壹條綿密的防線,逐漸向畜欄收攏。
可收攏到壹個很小的範圍後,他們發現,人不見了!
趙參軍氣急敗壞,下令徹底搜查。很快就有了結果,原來這個畜欄下方有壹個排汙的陶制管道,斜斜下去,直通下方暗渠。平日裏清理畜欄,牲畜糞便汙物就從這裏排掉,順水沖走。
管道的蓋子被掀開丟在壹旁,裏面內徑頗寬,很顯然,內鬼就是順著這裏逃了出去。
趙參軍喝令快追,可士兵們看到管道內外沾滿了黑褐色的汙物,還散發著漚爛的腥臭味道,無不猶豫,動作慢了壹拍。
只有壹個人是例外。
姚汝能率先沖了過去,義無反顧地鉆入管道。
長安外郭的城墻高約四丈,用上好的黃土兩次夯成,堅固程度堪比當年赫連勃勃的統萬城。其四角與十二座城門附近,還特意用包磚加強過。在外郭城墻的根部,還圍有壹圈寬三丈、深二丈的護城河。
護城河的河水來自廣通、永安、龍首三大渠,冬季水枯,但始終能保持壹丈多高的水位。長安人閑來無事,會跑來河邊釣個魚什麽的。守軍對此並不禁止,只是不許洗澡或洗衣服,防止被外藩使者看到,有礙觀瞻。
此時遠遠望去,整條護城河好似壹條玄色衣帶,上頭綴著無數金黃色的閃動星點,那是擺在冰面上的幾百盞水燈。
這些水燈構造非常簡單,用木板或油紙為船,上支壹根蠟燭——這本是中元節渡鬼的習俗,可老百姓覺得上元節也不能忘了過世的親人,多少都得放點。不過這畢竟是祭鬼的陰儀,擱到城內不吉利,於是大家都跑來城外的護城河附近放,反正城門通宵不關。唯壹不便的是水面結冰,燈不能漂,只能在原地閃耀。
此時在金光閃閃的河面上方,壹團黑影正在急速下墜。那些隨時會熄滅的冰面微火,和晨曦壹起映亮了兩個絕望的輪廓。
張小敬抱-住蕭規,連同那壹面號旗壹起,在半空中死死糾纏成壹團,當年在烽燧堡前的那壹幕,再度重演,只是這次兩人的關系截然不同。蕭規惡狠狠地瞪著張小敬,而張小敬則把獨眼緊緊閉住,不做任何交流。
下降的速度太快,他們沒有開口的余裕。隨著風從耳邊嗖嗖吹過,身_體迅速接近地面。先是嘎吱壹聲,薄冰裂開,掀翻了壹大堆小水燈;然後是嘩啦壹聲,水花濺起,四周渡鬼的燭光頓滅,兩個人直通通地砸入護城河內,激起壹陣高高的浪頭。
壹丈多深的河水,不足以徹底抵消下降帶來的壓力。兩人直接沈入最深處,重重撞在河底,泥塵亂飛,登時壹片渾濁。
張小敬只覺得眼前金星亂舞,整個人像被壹只大手狠狠捶中背心。五臟六腑在壹瞬間凝結成團,又霎時向四方分散。這壹拉壹扯帶來的強烈震撼,幾乎把三魂七魄都震出軀殼。有那麽壹會兒工夫,張小敬確實看到了自己的後背,而且還看到它在逐漸遠離。與此同時,有大量冰涼的水湧入肺中,讓他痛苦地嗆咳起來。
若換作全盛時期,張小敬可以迅速收斂心神,努力自救。可他如今太虛弱了,整整壹天的奔走搏殺,榨光了骨頭裏的每壹分力氣。張小敬緩緩攤開四肢,放松肌肉,心裏最後壹個念頭是,就這樣死了也挺好。
可他的耳邊,突然傳來劇烈的翻騰聲,身-子不由得向上壹浮。張小敬歪過臉去,看到蕭規正用雙_臂努力掙紮著,朝著河面上撲騰。諷刺的是,那面號旗已被浸卷成了壹條,壹端纏在蕭規的腳脖子上,壹端繞在張小敬的腰間。號旗--濕--緊,沒法輕易解開,所以看起來就像是蕭規拽著繩子,把張小敬拼命往上拉。
張小敬不知道蕭規是真想救人,還是單純來不及解旗,不過他已沒力氣深思,任憑對方折騰。蕭規的力量,可比張小敬要強多了,掙紮了十幾下,兩個人的腦袋同時露出-水面,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在護城河的岸邊,傳來幾聲驚慌的叫喊:“哎!這邊好像有人落水了!”然後有腳步聲傳來。
這些人應該是在附近放水燈的老百姓,個個穿著白衫,手提燈籠。他們看到護城河的冰面裂開了壹大片窟窿,裏面浮著兩個人頭,都嚇了壹跳,再定睛壹看,其中壹個還在撲騰。幾個燈籠高舉,把河岸照得壹片通明,幾個膽大的後生踏上薄冰,戰戰兢兢地朝他們靠近。
有人帶了幾根放燈用的長竹竿,壹邊壹根架在蕭規腋窩。幾個人使勁壹擡,壹氣把他們倆都給架出-水面,七手八腳拖到了岸邊。
張小敬視線模糊,迷迷糊糊感覺自己的雙頰被狠狠拍打,然後壹根手指伸到自己鼻下,壹個聲音高聲道:“這個也還有氣!”
“也還有氣?這麽說蕭規也還活著?”張小敬的意識現在根本不連貫,只能斷斷續續地思考。他感覺脖頸之下幾乎沒有知覺,連痛、冷、酸等感覺都消失了,木木鈍鈍的,就像把腦袋接到壹尊石像之上。
壹會兒,又壹個憨厚的聲音傳入耳朵:“這,這不是張帥嗎?”
這聲音聽起來略耳熟,張小敬勉強睜開眼睛,看到壹張獅鼻厚唇的忠厚面孔。他有點想起來了,這是阿羅約,是個在東市養駱駝的林邑人,最大的夢想就是培養出最優良的“風腳野駝”。阿羅約曾經被壹個小吏欺負,硬被說辛苦養的駱駝是偷的,最後還是張小敬主持公道,這才使他保住心血。
阿羅約發現居然是恩公,露出欣喜表情:“真的是張帥!”他俯身把手按在張小敬的胸膛,發力按摩。那壹雙粗糙的大手格外有力,張小敬張開口,哇的壹聲吐出壹大堆水,身-子總算有了點知覺。
周圍幾個腦袋湊過來,也紛紛辨出他的身份,響起壹片“張帥”“張閻羅”“張小敬”的呼聲。這些人張小敬也記得,都是萬年縣的居民,或多或少都與他打過交道。
他想提醒這些人,擡頭朝城墻上看看。那裏懸著壹個藤筐,裏面裝著昏倒的太真,附近還躺著壹位昏迷不醒的當今天子。可是張小敬張了張嘴,發現聲帶完全發不出聲音。
大概是落水時受到了刺激,壹時麻痹,可能得緩上壹陣才能恢復。
阿羅約見張小敬有了反應,大為高興。他想到旁邊還躺著壹位,應該是張小敬的朋友吧,便走過去也按摩了壹陣。這時他的同伴忽然說:“妳聽見鼓聲了沒?”
阿羅約壹楞,停步靜聽,果然有最熟悉不過的街鼓在城內響起,不禁有些奇怪:“這都快日出了,敲哪門子街鼓?”
“哎呀,妳再聽!”同伴急了。
阿羅約再聽,發現還有另外壹種鼓聲從南北兩個方向傳過來。這鼓聲尖亢急促,與街鼓的悠長風格迥異。他臉色變了,這是城樓閉門鼓,意味著北邊春名門和南邊延興門的城門即將關閉。
按例,上元節時,坊門與城門都通宵不閉。所以他們這些人才會先在城裏逛壹晚上燈會,快近辰時才出城在護城河放水燈。現在這是怎麽了?怎麽快天亮了,反倒要封閉城門?難道跟之前興慶宮前那場爆炸有關?
阿羅約他們沒去興慶宮前看熱鬧,不清楚那邊出的事有多大。不過他們知道,城樓守軍的閉門鼓有多麽嚴厲。如果鼓絕之前沒進城的話,就別想再進去了。他們什麽吃的和銅錢都沒帶,關在城外可會很麻煩。
“趕緊走吧!”同伴壹扯他的袖子,催促道。
“可是張帥他們,總不能放任不管哪……”阿羅約語氣猶豫。他看了眼遠方的魚肚白,又看了眼延興門城樓上的燈籠,壹咬牙,“妳們走吧!我留下。”
“啊?”
“反正城門又不會壹直不開,大不了我在外頭待壹天。張帥於我有恩,我不能見死不救。”阿羅約下了決心,又叮囑了壹句,“妳們記得幫我餵駱駝啊。”同伴們答應了壹聲,紛紛朝著城門跑去。
阿羅約體格健壯,輕而易舉就把張小敬扛起來,朝外走去。在距城墻兩百步開外的官道旁邊,有壹座小小的祖道廟,長安人踐行送別時,總會來此拜上壹拜。阿羅約把張小敬擱在廟裏,身-下墊個蒲席,然後出去把蕭規也扛過來,兩人肩並肩躺在壹起。
之前為了放水燈,這夥人在岸邊留存了火種。阿羅約把火種取來,用廟裏的破甕燒了點熱水,給兩人灌下。過不多時,這兩個人都悠悠恢復神誌。阿羅約頗為高興,說我出去弄點吃的,然後拿著竹竿出去了,廟裏只剩下張小敬和蕭規兩人。
張小敬緩緩側過頭去,發現蕭規受的傷比他要重得多,胸口塌陷下去很大壹塊,嘴角泛著血沫。顯然在落水時,他先俯面著地,替張小敬擋掉了大部分沖擊。
看到這種狀況,張小敬知道他基本上是沒救了。壹股強烈的悲痛如閃電壹樣,劈入張小敬石頭般僵硬的身_體。上壹次他有類似體驗,還是聽到聞無忌去世。
這時蕭規睜開了眼睛。
“為什麽?”這三個字裏蘊含著無數疑問和憤怒。
張小敬張了張嘴,仍舊無法發出聲音。
“為什麽偏偏是妳,要背叛我?”蕭規似乎變得激動起來,嘴角的血沫又多了壹些。他大概也知道自己不行了,絲毫不顧及胸口傷勢,邊說邊咳,“不對!咳咳……妳從壹開始,就沒有真心幫我,對不對?”
張小敬無言地點了點頭。
“沒想到啊,妳為了騙到我的信任,居然真對李泌下了殺手。張大頭啊張大頭,該說妳夠狠辣還是夠陰險?咳咳!”
蕭規此時終於覺察,這個完美的計劃之所以功虧壹簣,正是因為這位老戰友的緣故。自己對張小敬的無限信任,反成了砍向自己的利刃。
“我不明白,妳為什麽會背叛壹個生死與共的老戰友?為什麽會幫官家?我想不出理由啊,壹個理由都想不出來。”蕭規拼命抓住張小敬的手,眼神裏充滿疑惑。
他沒有痛心疾首,也沒有狂怒,他現在只帶著深深的不解。壹個備受折磨和欺辱的老戰友,無論如何,都應該站在他這邊才對,可張小敬卻偏偏沒有,反而為折磨他的那些人出生入死,不惜性命。
可惜張小敬這時發不出聲音,蕭規盯著他的嘴唇:“妳不認同我的做法?”
張小敬點頭。
“妳對那個天子就那麽忠誠?”
張小敬搖搖頭。
蕭規壹拳砸向小廟旁邊的細柱,幾乎吼出來:“那妳到底為什麽?既然不忠於那個天子,為什麽要保護他!為什麽不認同我的做法!妳這麽做,對得起那些死難的弟兄嗎?”
張小敬無聲地迎上他的目光。蕭規突然想起來,在勤政務本樓的樓頂,他們有過壹番關於“衡量人命”的爭論,張小敬似乎對這件事很有意見,堅持說人命豈能如此衡量。
“妳覺得我做錯了?妳覺得我不擇手段濫殺無辜?妳覺得我不該為了幹掉皇帝搞出這麽多犧牲者?”
這次張小敬點頭點得十分堅決。
蕭規氣極反笑:“經歷了這麽多,妳還是這麽軟弱,這麽幼稚……咳咳……妳想維護的到底是誰?是讓我姐姐全家遇難的官吏,是害死聞無忌的永王,還是把妳投入死牢幾次折磨的朝廷?”
這次張小敬沒有回答,他壹臉凝重地把視線投向廟外,此時晨曦已逐漸驅走了黑暗,長安城的城墻輪廓已慢慢變得清晰起來,今天又是個好天氣。
蕭規隨著張小敬的視線看過去,他們到底是曾出生入死的搭檔,彼此的心思壹個眼神就夠了:“十年西域兵,九年長安帥,妳不會真把自己當成這長安城的守護者了吧?”
張小敬勉強擡起右臂,刮了刮眼窩裏的水漬,那壹只獨眼異常肅穆。
蕭規眼角壹抽,幾乎不敢相信:“大頭,妳果然是第八團裏最天真最愚蠢的家夥。”張小敬拼盡全力擡起右臂,在左肩上重重捶了壹下。這是第八團的呼號禮,意即“九死無悔”。
蕭規見狀,先是沈默片刻,然後發出壹陣大笑:“好吧!好吧!人總得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信任了妳,妳背叛了我,這都是活該。也好,讓我死在自己兄弟手裏,也不算虧。反正長安我也鬧了,燈樓也炸了,宮殿也砸了,皇上也挾持過了,從古至今有幾個反賊如我壹般風光!”
他的笑聲淒厲而尖銳,更多的鮮血從嘴角-流-出來。
張小敬勉強側過身-子,想伸手去幫他擦掉。蕭規把他的手毫不客氣地打掉:“滾開!等到了地府,再讓第八團的兄弟們決定,我們到底誰錯了!咳咳咳咳……”
壹陣激烈的咳嗽之後,聲音戛然而止,祖道廟陷入壹片死寂。張小敬以為他已死,正要湊過去細看。不料蕭規突然又直起身來,眼神裏發出回光返照般的熾熱光芒:
“雖然他們逃過壹劫,可我也不會讓長安城太平。咳咳,大頭,我來告訴妳壹個秘密。”
張小敬皺著眉頭,沒有靠近,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蕭規的臉上掛滿嘲諷的笑意:“妳難道不想知道,我們蚍蜉何以能在長安城搞出這麽大動靜?”
聽到這句,張小敬心中猛然壹抽緊。他早就在懷疑,蚍蜉這個計劃太過宏大,對諸多環節的要求都極高,光靠蕭規那壹批退伍老兵,不可能做到這地步,他們的背後,壹定還有勢力在支持。
現在蕭規主動要說出這個秘密,可他卻有點不敢聽了。看那家夥的興奮表情,這將是壹個會讓長安城大亂的秘密。可捉拿真兇是靖安都尉的職責,他又不得不聽。
看著張小敬左右為難的窘境,蕭規十分享受。他努力把身-子挪過去,貼著耳朵低聲說出了壹句話。張小敬身-子動彈不得,那壹只獨眼卻驟然瞪得極大,幾乎要掙破眼眶而出。
蕭規頭顱壹垂,身-子徐徐側斜,額頭不經意地貼在了張小敬的胸膛之上,就此死去。
此時的勤政務本樓裏,比剛才被襲擊時還要混亂。
氣急敗壞的諸部禁軍、死裏逃生的驚慌賓客、萬年縣與興慶宮趕來救援的護衛與衙役、無頭蒼蠅壹樣的奴婢樂班舞姬,無數人在廢墟和煙塵中來回奔走,有的往外跑,有的往裏沖,有的大叫,有的大哭,每壹個人都不知道應該做什麽才好。
當禁軍諸部得知天子被賊人挾持登樓,遁去無蹤,更加惶恐不安。龍武、羽林、左右驍衛、左右千牛衛等部長官,各自下令派人四處搜尋,軍令不出壹處,免不了會彼此妨礙,於是互相吵架乃至發生沖突。
尤其是那陷落在六層的賓客們很快也摻和進來。他們受傷的不少,死的卻不多。這些人個個身份高貴,不是宗室就是重臣,脾氣又大又喜歡發號施令,人人都覺得該優先得到救治。先行登樓的士兵們不知該聽誰的好,又誰都得罪不起,完全無所適從。
壹時之間,樓上樓下全是人影閃動,好似壹個被掘走了蟻後的螞蟻窩。
唯壹可以欣慰的是,因為擁上來的援軍很多,燈樓殘骸所引燃的各處火情被迅速撲滅,至少勤政務本樓不會毀於火災。
在這壹片人聲鼎沸、呼喊連天的混亂中,有壹男壹女不動聲色地朝外頭走去,前頭是個寬額頭的男子,走路壹瘸壹拐,看來是在襲擊中受了傷;他身後緊貼著壹個胡姬女-子,她也是雲鬢紛亂,滿面煙塵,但神情肅然。如果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那男子眼睛不停在眨巴,他身後那女-子的右手始終按在他腰眼上,幾乎是頂著男子朝前走。
樓裏的傷員和死者太多了,根本沒人會去特別關註這壹對輕傷者,更不會去註意這些小細節。他們就這樣慢慢朝外面走去,無人盤問,也無人阻攔。
他們自然是留在勤政務本樓裏的元載與檀棋。
之前張小敬叮囑檀棋破壞“樓內樓”,然後立刻離開。她順利地完成了任務,卻沒有走開,反而回轉過來,把元載拎了起來。
元載本以為援軍將至,自己可以獲救了。可他剛壹站起來要呼喊,立刻又被檀棋砸中了小腿,疼得汗珠子直冒。元載沒來得及問對方為什麽動手,就感覺壹柄硬硬的東西頂住了腰眼。不用看他也知道,那就算不是刀,也是壹具足以刺破血肉的銳物。
“跟我往外走,不許和任何人交談。”檀棋冷冷道。
“姑娘妳沒有必要……”元載試圖辯解,可腰眼立刻壹疼,嚇得他趕緊把嘴閉上了。
於是檀棋就這麽挾持著元載,緩緩退出了勤政務本樓,來到興慶宮龍池附近的壹處樹叢裏。之前的爆炸,讓這裏的禽鳥全都驚走,空余壹片黑壓壓的樹林。興慶宮的宿衛此時全跑去樓裏,這壹帶暫時無人巡視。
“莫非……姑娘妳要殺我?”元載站在林中空地裏,有些驚慌地回過頭。
“不錯。”檀棋兩只大眼睛裏,閃動著深深的殺意,“讓妳活下來,對張都尉不利。”
元載之前陷害張小敬的事,她已經問得很清楚了。檀棋很擔心,如果把這家夥放回去,靖安司壹定會加倍報復張小敬(她尚不知李泌已重掌靖安司)。背負了太多汙名的登徒子還在奮戰,她必須做些事情來幫到他,哪怕會因此沾染血腥。
事到如今,她已經顧不得自己了。
元載從檀棋的表情和呼吸能判斷出,這姑娘是認真的。她也許沒見過血,但動起手來壹定心誌堅定。拋開個人安危不談,他對這種殺伐果斷還挺欣賞的,不愧是李泌調教出的人。
檀棋狠咬銀牙,手中正要發力,元載突然厲聲道:“妳殺不殺我,張小敬壹樣要死!”
聞得此言,銳物壹顫,竟沒有繼續刺下去。元載趁機道:“妳下樓時,也聽那些人談到張都尉的表現了吧?”
“那又如何?”
他們下樓時,恰好碰到壹個僥幸未受傷的官員跑下來,激動地對禁軍士兵連說帶比畫,把在七樓的事情講了壹遍。他們這才知道,張小敬上樓之後居然與蚍蜉聯手,打昏陳玄禮不說,還公然挾持天子與太真離開。
檀棋和元載當然明白,這是張小敬的策略,可在其他人眼中,張小敬已成為惡事做盡的壞人。
“滿朝文武,眾目睽睽,即使姑娘把在下碎屍萬段,他的汙名也洗不幹凈。”
“我可以去作證!”檀棋道。
元載露出壹絲不屑的笑意:“所有人都認為他是妳的情郎,妳的話根本沒人會相信。”元載是大理司的評事,太清楚上頭的辦案邏輯了。
“可我有證據證明他是清白的!”
“挾持天子,這個罪過怎麽洗也洗不白。說實在的,我不太明白,張小敬為何要選這麽壹條吃力不討好的路,對他來說,這根本就是死路壹條嘛。”
“妳……”檀棋的淚水已經在眼眶裏打轉,她知道元載說的是實情,正因為如此,才格外惱怒。檀棋手裏壹用力,要把銳物紮進去。元載下意識地往旁邊壹躲,腳壹崴,摔倒在地上:“等等,別動手,聽我說完。妳救不了他,可是我能。”
“妳不是說,他是死路壹條嗎?”
“如果妳殺了我,才真是死路壹條。”元載躺在地上,高喊道,“現在唯壹能挽回他罪名的,只有我。我是大理寺評事,又在靖安司任職,我的話他們會信的。”
檀棋冷笑道:“我為什麽要相信妳?妳之前明明把他害得不輕。現在放了妳,誰能保證妳轉頭不出賣我?”
“妳不必信我是否有誠意,只要相信這事對我有好處就成。”元載雖然狼狽地躺在泥土裏,可卻露出壹個自信的笑容。
“什麽?”檀棋完全沒聽懂。
“此前誣陷張小敬,我也是受人之托,被許以重利。不過我剛才仔細盤算了壹下,以如今之局勢,若能幫他洗清嫌疑,於我有更大的好處——妳要知道,人性從來都是趨利避害,可以背叛忠義仁德,但絕不會背叛利益。所以只要這事於我有利,姑娘妳就不必擔心我會背叛。”元載越說越流暢,儼然又回到了他熟悉的節奏。
這壹番人性剖析,檀棋先前也聽公子說過,朝堂之上,皆是利益之爭。可元載竟這麽赤luoluo地說出,讓她真有點不適應,她不由得啐了壹口:“無恥!”
元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看到檀棋除了斥罵並沒有進壹步動作,知道這姑娘已經動搖了。他拍拍衣衫上的泥土,滿臉笑意。
“妳能有什麽好處?我想不出來。”檀棋依舊板著臉。
“萬壹張小敬真把聖人救出來,他就是大英雄。屆時天子壹查,呦,有個忠直官員先知先覺,在所有人都以為張小敬是叛賊時,他卻努力在為英雄洗刷冤屈,這其中好處,可是車載鬥量。”
“妳這是在賭,萬壹他救不出來呢?”
“那長安和整個朝廷將會大亂,誰還顧得上管他啊?”元載擡起右手,手指來回撥動,好似手裏拿著壹枚骰子,“所以無論聖人安與危,幫張小敬洗白,對我都是最合算的。”
看著這家夥輕描淡寫地說著大不敬之事,好似壹個談生意的買賣人,檀棋覺得壹股涼氣直冒上來。可這番話又無懈可擊,幾乎已把她給說服了,握住銳物的手不由得垂了下來。
檀棋不知道,元載還有個小心思沒說出來。之前在晁分家門前,他被張小敬嚇破了膽,放任那殺神離開。如果上頭追起責來,他也要擔起好大幹系,甚至可能會以“縱容兇徒”的罪名處斬。因此無論如何,他也得為張小敬正名。某種意義上,他們倆已是壹根繩子上的螞蚱。
功名苦後顯,富貴險中求。元載擦了擦寬腦門上的汗水,今晚他的好運氣還沒有完全離開,值得努力去搏上壹搏。
檀棋問:“那我們要怎麽做?”
“首先,我們得先找到壹個人。”
“誰?”
“壹個恨張小敬入骨的人。”
李林甫最後那壹句話,讓李泌如墜冰窟。
“於我有何益處?”
無論是尋常推鞫還是宮廷陰謀,都遵循著壹個最基本的原則:“利高者疑”。得利最大的那壹位,永遠最為可疑。李林甫並沒有在細枝末節跟李泌糾纏,而是直奔根子,請這位靖安司丞復習壹下這條基本常識。
李林甫從開元二十年任中書令後,獨得天子信重將近十年,聖眷未衰,為本朝前所未有之事。倘若天子升遐,他便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即使要扶其他幼王登基,所得也未必有如今之厚。換句話說,這起針對天子的陰謀,對他來說有害無益,幾乎沒有好處。
李泌從種種跡象推算李林甫的陰謀布置,看似完美解釋,可唯獨忘了最根本的事。李林甫苦心孤詣搞出這樣大的動靜來,只會動搖自己的地位,他又不是傻子。
可是,依循這個原則,直接就把太子推到了嫌疑最大的位置。
他自繼位東宮以來,屢受李相壓迫,又為天子所疑,日夜惴惴,心不自安。倘若不幸山陵崩,太子順理成章繼位,上可繼大寶之統,下可除李相之患,可謂風光獨攬。
“不,不可能。妳故意把太子調出去,是為了讓他背負弒君弒親的嫌疑,無法登基。”李泌試圖辯解。
“弒君弒親?我大唐諸帝,何曾少過這樣的事了?”李林甫的語氣裏,帶著濃濃的諷刺味道,“我來問妳,其他諸王,可還有誰中途離席?”
李泌閉口不語。
“若我安排此事,此時就該保住壹位親王,調控南衙與北衙禁軍,精騎四出,把妳和東宮壹系壹個壹個除掉。而不是只身待在這麽壹個大院子裏,與妳嚼舌。”李林甫微微壹笑,可笑裏還帶著幾絲自嘲和無奈。
“我們都被耍了。”右相忽然感嘆。
聽到這句話,李泌的身-軀晃了晃,似乎受到了巨大的沖擊。是啊,謀篡講究的是雷霆壹擊,不容片刻猶豫。李林甫這麽老謀深算的人,必然早有成算,後續手段源源不斷,哪會這麽遲鈍。
難道……真的是待在東宮藥圃的太子所謀劃?他竟然連我都騙過了?
李泌心中先是壹陣淒苦,然後是憤怒,繼而升起壹種奇怪的明悟。
事已至此,追責已經毫無意義。李泌知道,政治上沒有對錯,只有利益之爭。他身為東宮謀主,哪怕事先被蒙在鼓裏,哪怕沒什麽道理可言,也必須設法去為太子爭取更多利益。
此時在這壹處僻靜宅院之內,太子最大的敵人李林甫身邊只有寥寥幾個護衛,而他帶的旅賁軍士兵足有十倍之多……李泌想著想著,眼神逐漸變了,手臂緩緩擡起。
自古華山只有壹條路,他已經為太子做了壹件悖德之事,不介意再來壹次。
李林甫看到了這年輕人眼神裏冒出的殺意,卻只是笑了笑。在他眼中,李泌就是個毛糙小孩,行事固然有章法,可痕跡太重,欠缺磨煉。
“妳就不想想,萬壹天子無事呢?”他只輕輕說了壹句。
李林甫的話,像壹陣陰風,不動聲色地吹熄了李泌眼中的兇光。對啊,倘若天子平安無事呢?那他在這時候出手,非但毫無意義,而且後患無窮。
李泌不知道興慶宮到底慘到什麽程度,但既然張小敬在那邊,說不定會創造出奇跡,真的將聖上救出。他忽然發現,自己有那麽壹剎那,竟希望張小敬失敗。
這實在是今天最諷刺的事情。
真相和對太子的承諾之間,李泌現在必須得做壹個抉擇。
姚汝能壹鉆入管道,先有壹股腥臭味道如長矛壹般猛刺過來,連天靈蓋都要被掀開。他拼命屏住呼吸,放平身-子,整個人就這麽哧溜壹聲,往下滑去。
這管道內壁上覆著層層疊疊的黃褐色糞殼,觸處滑膩,所以姚汝能滑得很快。他不得不伸出雙手頂住內壁,以控制下滑速度。手指飛快劃過脆弱的糞殼,濺起壹片片飛屑,落在身、頭和臉上。
若換作平時,喜好整潔的姚汝能早就吐了。可現在的他卻根本不關心這些,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前方那黑漆漆的洞口。
沒想到,內鬼居然是他!這可真是完全出乎姚汝能的預料。可再仔細壹想,這卻和所有的細節都完美貼合,除了他,不可能有別人!
這個混賬東西是靖安司的大仇人,哪怕犧牲性命也得逮住他。為了長安城,張都尉壹直在出生入死,我也可以做到!姚汝能的腦海裏壹直回蕩著這樣的吶喊。
快接近出口時,姚汝能看到壹個圓形的出口,還能聽到水渠的潺潺聲。他突然想起了父親的教誨——他父親是個老捕吏,說接近犯人的壹瞬間,是最危險的,務必要小心再小心。
他有壹種強烈的直覺,於是拼命用兩腳蹬住兩側,減緩滑速。剛壹從管道裏滑出來,姚汝能就聽耳邊壹陣風聲。那內鬼居然悍勇到沒有先逃,而是埋伏在洞口,用壹根用來疏通管道淤塞-的齊眉木棍,當頭狠狠地砸過來。
幸虧姚汝能提前減速,那棍子才沒落在頭上,而是重重砸到了小-腹。姚汝能強忍劇痛,他右手早早握住壹團硬化的糞屑,側身朝旁邊揚去。內鬼的動作因此停滯了半分,姚汝能順勢用右手抓住那人的袖擺,借著落勢狠命壹扯,兩人同時滾落暗渠。
這條暗渠是為本坊排水之用,坊內除了畜欄之外,酒肆、飯莊、商鋪以及大戶人家,都會修壹條排道,傾倒各種廚余汙水在渠裏,全靠水力沖刷。日積月累,漚爛的各種汙垢淤積在渠道裏,腐臭無比,熏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這兩個人撲通落入渠中,這裏地方狹窄,味道刺鼻,什麽武技都失效了。內鬼不想跟他纏鬥,正要掙紮著遊開,不料姚汝能撲過來,伸手把他背後插著的壹支弩箭硬生生拔了出來。弩箭帶有倒鉤,這麽壹拔,登時連著扯掉壹大塊血肉。
內鬼發出壹聲淒慘的痛呼,回過身來,壹拳砸中姚汝能的面部,姚汝能登時鼻血狂流,撲通壹聲跌入臟水中。內鬼正要轉身逃開,不料姚汝能嘩啦壹聲從水裏又站起來,蓬頭垢面,如同水魔壹般。他伸開雙_臂,緊緊箍住對方身_體,無論內鬼如何擊打,全憑著壹口氣死撐不放。
內鬼沒料到姚汝能會如此不要命,他此時背部受傷極嚴重,又在這麽骯臟的糞水裏泡過,只怕很難愈合。內鬼不能再拖,只好壹拳又壹拳地砸著姚汝能脊梁,指望他放開。可姚汝能哪怕被砸得吐血,就是不放,整個人化為壹塊石鎖,牢牢地把內鬼縛在暗渠之內。
內鬼開始還用單手,後來變成了雙拳合握,狠狠往下壹砸。只聽得哢吧壹聲,姚汝能的背部忽然塌下去壹小塊,似乎有壹截脊椎被砸斷了。這個年輕人發出壹聲痛苦的哀鳴,雙手鎖勢卻沒絲毫放松。
內鬼也快沒力氣了,他咬了咬牙,正要再砸壹次。忽然背後連續響起數聲撲通落水聲,他情知不妙,身-子拼命挪動,可已經陷入半昏迷的姚汝能卻始終十指緊扣,讓他動彈不得。
落水的是幾個旅賁軍士兵,他們在趙參軍的逼迫下壹個個跳進來,壹肚子郁悶。此時見到這個罪魁禍首,恨不得直接捅死拖走。幸虧趙參軍交代過要活口,於是他們拿起刀鞘狠狠抽去。
旅賁軍的刀鞘是硬革包銅,殺傷力驚人。內鬼面對圍攻,再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被連續抽打得鼻青臉腫,很快便歪倒在水裏,束手就擒。
姚汝能此時已經陷入昏迷,可十指扣得太緊,士兵們壹時半會兒竟然掰不開,只得把他們兩個壹起擡出這壹片藏汙納垢的地獄,帶到地面上。
趙參軍壹看,這兩個人臟得不成樣子,臉都看不清,吩咐取來清水潑澆。幾桶井水潑過去,那個內鬼才露出壹張憨厚而熟悉的面容。
趙參軍湊近壹看,大驚失色:“這,這不是靖安司的那個通傳嗎?”
阿羅約運氣不錯,在外頭打到了幾只雲雀,雖然個頭不大,但多少是個肉菜。他把雲雀串成壹串,帶回了廟裏,發現另外壹個人趴在張小敬的懷-裏,壹動不動。張小敬神情激動,胸口不斷起伏。
他以為張帥是因友人之死而難過,走過去想把蕭規的屍體抱開,可張小敬卻猛然抓住了他的手,大嘴張合,嗓子裏似乎要喊出什麽話來。
可阿羅約卻只聽到幾聲虛嘶,他有點無奈地對張小敬道:“您還是別吭聲了,在這兒歇著。等城門開了,我給您弄壹匹駱駝來,盡快離開吧。”
他以為張小敬壹定是犯了什麽大案子,所以才這麽急切地要跳下城墻,逃離長安城。
不料張小敬松開他的手,隨手從身-下的蒲席拔出壹根篾條,在地上塵土裏勾畫起來。阿羅約說我不識字,您寫也是白寫啊,再低頭壹看,發現不是漢字,而是壹座城樓,以及城門。張小敬用絲篾又畫了壹個箭頭,伸向城門裏,又指了指自己,擡頭看著他。
阿羅約恍然大悟:“您是想進城?立刻就進?”
張小敬點點頭。
阿羅約這下可迷惑了。他剛才千辛萬苦從城墻跳出來,現在為什麽還要回去?他苦笑道:“這您可把我難住了。我剛才去看了眼,城門真的封閉了,而且還是最厲害的那種封法。現在整個長安城已經成了壹個上鎖的木匣子,誰也別想進出。”
張小敬抓住他的雙_臂,嗯嗯地用著力氣,那壹只眼睛瞪得溜圓。
“要不您再等等?反正城門不可能壹直封閉。”
張小敬拼命搖頭。阿羅約猜測他是非進城不可,而且是立刻就要進去。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讓這位不良帥急成這樣。
“可在下也沒辦法呀,硬闖的話,會被守軍直接射殺……”阿羅約攤開手無奈地說。
張小敬又低頭畫了壹封信函,用箭頭引到城門口。阿羅約猜測道:“您的意思是,只要能傳壹封信進去就成?”
“嗯嗯。”
阿羅約皺著眉頭,知道這也很難。人不讓進,守軍更不會允許捎奇怪的東西進去。長安城現在是禁封,任何人、任何物資都別想進來,絕無例外。
絕無例外,絕無例外,絕無……
阿羅約抱臂念叨了壹會兒,忽然眼睛壹亮。他急忙沖到廟門口去看外面天色。然後回身喜道:“我想到了壹個辦法,說不定能把您送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