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卯初

　　說到這裏，眾人不由得壹起回頭，把視線集中在人群中壹個姑娘身上。
　　那是今年的拔燈紅籌，她聽到那個兇人提及自己，
　　不由得臉色壹變，朝後退去。天寶二載十月七日，午正。
　　長安，萬年縣，靖恭坊。
　　壹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彌漫在整個馬球場上，那些矯健的西域良馬都焦慮不安，不停踢著蹄子，踏起壹片片黃色塵土。
　　張小敬站在球場中央，喘著粗氣，那壹只獨眼赤紅如瘋獸。在不遠處，地上丟著壹把長柄陌刀，旁邊壹匹身材巨碩的良馬躺倒在地，宛若肉山。它的脖子上系著彩帶，尾束羽繩，彰顯出與眾不同的地位，可惜它的腹部多了壹道大大的刀口，鮮血從軀體裏潺潺流出，滲入黃土，很快把球場沁染成壹種妖異的朱磦之色。
　　此時他的左手，正死死揪著永王李璘的發髻，讓這位貴胄動彈不得。永王驚恐地踢動著雙-腿，大聲喊著救命。
　　球場四周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有來打馬球的公子哥，有永王府邸的仆從護衛，有球場附近的民眾，還有剛剛趕到的大批萬年縣不良人。可是他們投鼠忌器，誰都不敢靠近，誰敢保證這個瘋子不會對永王動手？
　　張小敬低下頭，睥睨著這位貴公子：“聞無忌死時，可也是這般狼狽嗎？”
　　“我不知道！我不認識他！！”永王歇斯底裏地喊道。
　　他到現在仍未從剛才的震驚中恢復。他本來正高高興興打著馬球，突然，壹個黑影沖入球場，帶著滔天的殺意，用壹柄巨大的陌刀斬殺了自己心愛的坐騎，然後把自己死死按在地上。球友們試圖過來救援，結果被幹凈利落地殺掉了兩個人，其他人立刻嚇得壹哄而散。
　　永王沒見過這個獨眼龍，心裏莫名其妙。直到獨眼龍口吐“聞無忌”的名字，他才真正害怕起來。
　　張小敬的刀晃了晃，聲音比毒蛇還冷徹：“在下是萬年不良帥，推案刑訊最在行不過。既然已查到了這裏，永王殿下最好莫要說謊。”永王被這個威脅嚇住了，他能感覺得到，這尊殺神什麽都幹得出來。他停了停，急忙道：“我真不知道！”
　　張小敬面無表情地從懷-裏掏出壹個小竹管，強行倒入永王口中，永王只覺得壹股極苦的汁液順著咽喉流入胃中，然後張小敬用壹塊方巾緊緊罩在他嘴上。
　　他嗚嗚直叫，試圖掙紮。張小敬壹拳打中永王肋部：“莫擔心，這是魚腥草和白薇根熬制的催吐湯，隨便哪個藥鋪都常備，是救中毒者的良方，嗯……不過若是嘴上有東西擋著，就不壹樣了。”
　　仿佛為了證明張小敬所言不虛，永王忽然弓起腰，劇烈地嘔吐起來。胃中的粥狀消化物順著食管反湧到嘴邊，正要噴瀉而出，卻被嘴前的方巾擋住，重新流回去，其中壹部分進入呼吸道，嗆得永王痛不欲生。
　　壹邊是胃部痙攣，不斷反湧，壹邊是口中不泄，反灌入鼻。兩下交疊，讓永王涕淚交加，無比狼狽，甚至還有零星嘔吐物從鼻孔噴出來。如果再這麽持續下去，很有可能會被活活嗆死。
　　張小敬看差不多了，伸手把方巾解下，永王如蒙大赦，趴在地上狂吐了壹陣，這才消停。張小敬冷冷道：“這叫萬流歸宗，乃是來俊臣當年發明的刑求之術，來氏八法之中最輕的壹種。若殿下有閑情，咱們可以壹樁壹樁試來。”
　　這家夥居然打算在眾目睽睽之下，對壹位皇子用刑？永王終於確定，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對瘋子，權勢和道理都沒用處，只能乖乖服軟。
　　“我，我說……”永王的咽喉裏火辣辣的，只能啞著嗓子說。
　　“從頭講。”
　　原來在天寶二載七月七日，永王偶爾路過敦義坊，恰好看到聞染在院子裏擺設香案，向天乞巧。他見到聞染容貌出眾，就動了心思。回到府邸，永王跟心腹之人聊了幾句，就把這事拋在腦後。後來過了幾日，心腹興沖沖地來報，說不日便可將聞染買入王府為奴，永王才知道這些人把事給搞大了。
　　“本王垂涎聞染美色不假，但絕無強奪之心。實在是熊火幫、萬年縣尉那些人有心討好，肆意發揮，這才釀成慘禍，絕非我的本意啊！”
　　張小敬壹聽便明白了。這種事實在太多，上頭也許只是無意壹句，下面的人卻會拿出十倍的力氣去推動。恐怕熊火幫是早看中了聞記的地段，這次借永王的招牌，把壹樁小事硬生生做到讓人家破人亡。
　　“本王也狠狠責罵過他們，這些人真是無端生事！”
　　“無端生事？”張小敬的嘴角壹抽搐，“然後還罰酒三杯是不是？妳們眼中，只怕這些草民都如螻蟻蚍蜉壹樣對嗎？”永王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半是討好道：“壯士妳有心報仇，應該去找他們才對，本王陪妳壹道去便是。”
　　“不勞殿下費心，熊火幫已經被我洗了壹遍，縣尉大人也被我宰了。”張小敬淡淡道。永王額頭壹跳，感覺胃裏又隱隱作痛，知道今日絕不能善了。
　　張小敬此前去外地查案，壹回長安就聽到這個驚變。他不動聲色，暗中著手調查。以他不良帥的手段，輕而易舉就查明涉事的幾方勢力。於是張小敬先找了個理由，帶領不良人把熊火幫幾乎連根拔起，可惜封大倫跑得快，逃得壹條性命。
　　萬年縣尉聞訊趕來，連忙喝止了張小敬。他與張小敬合作過數年，關系尚可，所以張小敬本想講講道理。不料縣尉明裏假意安撫，卻在酒水裏下了毒，周圍伏有大批刀手，要把張小敬格殺當場。幸虧有相熟的手下通風報信，張小敬率先反擊，當席把縣尉給壹刀捅死了。
　　張小敬知道，滅掉熊火幫尚有理由，殺了上司，壹定會被追究為死罪。他索性直沖到馬球場來，先把最後壹個罪魁禍首拿住再說。
　　永王擡起頭來，試圖勸誘道：“妳犯下了滔天大罪，只怕是要死的。本王在父皇那裏還能說得上話，說不定能寬宥幾分。”不料張小敬伸出大手，壹把揪住永王的發髻，拎起脖子，壹步步拖離球場。
　　永王嚇壞了，以為他準備下毒手。可惜張小敬那手，如同鐵鉗壹般，根本掙脫不開。
　　“甘校尉、劉文辦、宋十六、杜婆羅、王河東、樊老四……”張小敬壹邊拖著，壹邊念叨著壹些人名。永王不明白這是些什麽人，也不知道他們和這次的事件有什麽關系。
　　“他們都死了，都死在了西域，讓突厥人給殺了。我和聞無忌把他們的骨灰都帶來了，就放在聞記香鋪裏，第八團的兄弟，除了蕭規那小子之外，好歹都來過長安了……”張小敬的聲音原本平穩，可陡然變得殺氣十足，“可妳們卻生生拆了聞記的鋪子，那些個骨灰壇，也都被打碎了，灑到泥土和瓦礫裏，再也找不回來了。”
　　“不是我，是他們！他們！”永王聲嘶力竭地喊著，他覺得自己太冤枉了。
　　張小敬用力踏了踏馬場的土地：“從此以後，第八團的兄弟們，就像是這腳下的黃沙壹樣，每日被人和馬蹄踐踏。”
　　永王聽到這種話，脊梁壹股涼意攀上。他像是被壹條毒蛇咬中，四肢都僵住了，任憑張小敬拖動。
　　周圍的不良人和王府長隨們緊跟著他們，可誰都不敢靠近。五尊閻羅的名字，在他們心裏的威勢實在太重，他們只是在外圍結陣，遠遠觀望。
　　永王的呼聲，絲毫沒有打動張小敬。他面無表情地拖著這位十六皇子壹路離開馬球場，來到只有壹街之隔的觀音寺。
　　這座位於靖恭坊內的觀音寺，規模並不大，廟裏最有名的是供奉著壹尊觀音玉像。這座寺廟，和永王有著很深的淵源。他出生之時，遭遇過壹場大病，母親郭氏親自來到此寺祈禱三天三夜。結果沒過多久，郭氏便去世了。說來也怪，就在郭氏去世那天，永王居然奇跡般地痊愈了。宮裏都說，郭氏感動了菩薩，以壹命換了壹命。她的牌位，也被擺在了廟裏。
　　有了這層緣分，永王對這座觀音寺關切備至，時常打賞，逢年過節還會過來上香，壹拜觀音二拜母親。他對馬球的興趣，正是因為觀音寺臨街有個馬球場，他每次來上香都順便去打兩手，慢慢成了個中高手。
　　此時他發現張小敬把他往觀音寺拖，心中直發毛，不知這瘋子到底打算做什麽。張小敬踹開廟門，用眼神狠狠地趕走了住寺的僧人，直奔觀音堂而去。
　　那尊滴水觀音正矗立在堂中，溫潤剔透，品相不凡。旁邊還立著壹尊蓮花七寶側龕，裏面豎著壹塊牌位，自然就是永王的母親郭氏了。
　　張小敬松開手，壹腳把永王踢翻在地，讓他跪在觀音像前。永王擡頭看到自己母親的牌位，不由得失聲哭了出來。
　　“妳在菩薩和妳娘親面前，給我起個誓，我便饒妳壹條命。”張小敬淡淡道。永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起什麽誓？”
　　“從今之後，妳不得報復或追究聞染與聞記香鋪，如有違，天雷磔之。”
　　永王心想這也太容易了，不會又是什麽折磨人的新招數吧？他張了張嘴，不敢輕易答應。
　　張小敬面無表情，內心卻在微微苦笑。
　　將涉事之人統統殺個精光，固然痛快，可聞染壹定會被打擊報復。那些人的手段，他再熟悉不過。
　　他孑然壹身，死也就死了。可聞染還年輕，她還有很長的人生路要走。聞無忌在天有靈，絕不會允許張小敬為了給自己報仇，去犧牲女兒的幸福。
　　因此張小敬瘋歸瘋，卻不能不顧及聞染的命運——她可算是整個第八團留在人間唯壹的骨血。
　　張小敬擒拿永王，從壹開始就沒打算殺他，而是逼著他做出保證，不許對聞染再次下手。張小敬做過調查，永王對這觀音廟誠意篤信，在這裏起誓，他應該會認真對待。只要永王不敢出手，手下必然會有所收斂，聞染便能過上平靜的生活。
　　張小敬想到這裏，又壹腳踢過去，催促快點。永王只好不情願地跪在地上，用袖子擦幹凈嘴角的汙漬。給觀音上香，叩拜，再給自己娘親上香，叩拜，然後手捏壹根線香，扭扭捏捏說道：“從今之後，本王與聞家恩怨壹筆勾銷，絕無報復追究之狀，如有違，天雷磔之！”
　　說完之後，永王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無論他如何頑劣，在觀音和娘親面前，始終持禮甚恭。做完這些，他把線香壹折為二，遞給張小敬：“這樣就行了？”
　　張小敬接過線香，用指頭碾成細細的粉末：“若妳破誓，就算觀音菩薩不追究，我也會來尋妳。”永王把頭低了下去，不敢與那只恐怖的獨眼對視。
　　張小敬長舒壹口氣，不再理他，轉身走出佛堂，雙_臂壹振，推開寺門走了出去。寺外已是大兵雲集，壹見他出來，紛紛拔刀張弩。見張小敬負手出來，那些不良人的第壹反應，居然同時往後退了壹步。
　　“萬年不良帥張小敬，出降自首！”
　　張小敬收斂起殺氣，昂起頭，面對人群大聲喝道，驚起門前大樹上壹窩漆黑的老鴰撲啦啦飛起……
　　事隔數月，張小敬沒想到能夠再次見到永王，而且是在這麽壹個場合。
　　永王也沒想到，能再見張小敬。自從那壹次馬球場襲擊之後，他落下了壹個病根，壹提張小敬，胃部就會壹陣痙攣想吐。此時見到本尊，他更是臉色壹陣青紅，嘴唇壹張壹合，“哇”地吐出了壹地的珍饈美酒。酸獰之氣，撲鼻而來。
　　蕭規大笑：“大頭，先前妳留他壹條性命，是為了保全聞染。如今不必再有顧慮，這個殺死聞無忌的兇手，就交給妳處理了！”
　　張小敬沈默著朝前走了壹步，永王驚慌地擺動右手：“妳答應過的，我不動聞染，妳不殺我！”
　　“今天熊火幫綁架了聞染，妳可知道？”張小敬問。
　　“呃……呃……我事先並不知情！”永王面色陰晴不定。他並沒說謊，封大倫是事後才跟他通報的，並得到了默許。在永王心裏，這不算違誓——可問題是，這事並不由他說了算。
　　“大頭，別跟他啰唆，壹刀挑出心肝來，祭祭聞無忌。”蕭規在上頭喝道。
　　大殿裏的空氣陡然緊張起來。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對這個十六皇子頗為寵愛，現在這些賊子要當著他的面，把永王活活開膛剖心，這該如何是好。
　　張小敬面無表情揪起永王的衣襟，突然伸出手臂，狠狠地給了他幾個耳光。永王被打得暈頭轉向，臉頰高高腫起。蕭規以為他要先出出氣，並未催促，饒有興趣地等著看他動手的壹刻。
　　張小敬開口道：“這等昏王，挑心實在太便宜他了。來氏八法，得壹個壹個上給他。”他咧開嘴，透出壹股陰森怨毒之氣。永王壹聽，渾身如篩糠般抖動。去年“萬流歸宗”已經折磨得他生不如死，那還是來氏八法裏最輕的……
　　蕭規看看外頭的火光：“不是掃妳的興啊大頭，咱們的時間可不多了。”張小敬把永王壹腳踢倒，踏在胸膛上，獰笑道：“沒關系，我想到壹個好主意。”
　　他就像是數月之前那樣，拖著永王的發髻，狠狠地把他拽到第七層的斷橋旁邊，往外壹推。永王登時有半個身-子都懸在勤政務本樓外頭。蕭規饒有興趣地看著，期待著會有什麽精彩的戲碼。天子站在他的身旁，壹動不動，可眼神裏卻透著憤怒。
　　永王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大聲嘔吐著，仿佛噩夢重現。張小敬揪住他衣襟，壓低聲音道：“想活命的話，就聽我的話。”
　　永王還在兀自尖叫著，張小敬重重給了他壹耳光：“我很想現在就殺了妳，但現在我還需要妳去做壹件事。”永王壹楞，不明白這個兇神到底什麽意思。張小敬道：“接下來我會把妳推下樓去，妳要仔細聽好……”
　　他在永王耳邊輕輕說了幾句，永王先是睜大了眼睛，隨後又拼命搖頭。可惜張小敬沒有給他機會，用力壹推，永王慘叫著從七層斷橋上直直跌落下去。這裏既然叫摘星殿，自然距離地面非常高，這麽摔下去，肯定變成壹攤肉泥。
　　摔殺完皇子，張小敬氣定神閑地折返大殿。蕭規-舔-了-舔-嘴唇，覺得有點不過癮：“大頭，妳就這麽便宜他了？”張小敬淡淡道：“如妳所說，時間不多了，咱們還是直奔主題更好。”說完把眼神飄向天子。
　　“夠了！妳們有話直接跟朕說。”
　　剛剛經歷了喪子之痛的天子，終於開口了。他緊皺著眉頭，腰桿卻挺得筆直。旁邊壹個胖胖的老宦官見狀，咕咚壹聲跪倒在地，不顧蚍蜉的威脅，放聲大哭起來。這哭聲如同信號，所有賓客呼啦啦全都跪倒在地，這賊人竟把天子逼到了這地步，群臣心中無不誠惶誠恐，-羞-愧不已。
　　蚍蜉們警惕地端平勁弩，誰敢出頭，就會受當頭壹箭。
　　“陛下妳終於開口了。”蕭規似笑非笑。
　　剛才他們突入第七層時，宴會廳裏壹片混亂，四處鬼哭狼嚎，唯有這位天子仍留在禦席之上，不肯屈尊移駕。即使被蚍蜉挾持，他也未置壹詞，保持著居高臨下的鄙夷，努力維護著最後壹點尊嚴。
　　永王的死，讓這壹層矜持終於遮掩不住。
　　“妳們到底是誰？”天子把兩條赤黃色的寬袖垂在兩側，微微低首，像是在垂詢壹位臣子。
　　在火光環伺之下，蕭規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似乎很享受這壹刻的美妙。他伸出指頭，點了點自己額頭：“我們是西域都護府第八團的老兵。若陛下記性無差，九年前，妳還曾下旨褒獎過我們。”
　　天子的眼神略有茫然，顯然根本不記得了。蕭規道：“九年前，蘇祿可汗犯境，圍攻撥換城。第八團悍守烽燧堡二十余日，最終僅有三人幸存，今日到場的就有兩人。陛下日理萬機，這點小事自然不放在心上。”
　　天子不動聲色：“妳們是怪罪朕窮兵黷武？還是敘功不公？”
　　“不，不。”蕭規晃了晃手指，“我們十分榮幸能夠參與到其中，為陛下盡忠。保境衛國，是我們的本分。朝廷頒下的封賞，我們也心滿意足。今日到此，不為那些陳年舊事，而是為了兵諫。”
　　“兵諫？”天子的眉頭抖動了壹下，幾乎想笑。天底下哪兒有這種“兵諫”。
　　“陛下是真龍，我們只是卑微的蚍蜉。可有時候，蚍蜉要比真龍更能看清楚這宮闕的虛實。”
　　他隨手壹指其中壹只蚍蜉：“這個人叫伍歸壹，河間人，家中連年大旱而租庸不減，妻兒離散。他離營歸鄉，反被誣以逋逃。”然後又指向另外壹只蚍蜉：“他叫莫窪兒，金城雜胡，舉貸養馴駱駝良種，結果被宮使驅走大半，貸不得償，只能以身相質，幾乎瘐死。
　　“對了，還有這位索法惠，河南縣人。他和上元燈會還有點聯系哩。陛下妳愛看燈會熱鬧，所以各地府縣競相重金豢養藝人，來爭拔燈紅籌之名。每壹隊進京的拔燈車背後，都有幾十輛備選，花費皆落於當地縣民身上。索法惠本是個高明的車匠，為官府抽調徭役，疲於勞作，幾乎破產。”
　　說到這裏，眾人不由得壹起回頭，把視線集中在人群中壹個姑娘身上。那是今年的拔燈紅籌，她聽到那個兇人提及自己，不由得臉色壹變，朝後退去。
　　好在蕭規並沒在這話題上太過糾纏。
　　“在這樓上的每壹只蚍蜉，都曾是軍中老兵，他們的背後都有壹個故事。故事雖小，不入諸位長官法眼，卻都是真真切切的。這樣的遭遇，放之民間，只怕更多。這壹個個蚍蜉蛀出來的小眼，在大唐的棟梁之上歷歷在目。”
　　“所以妳們打算復仇？”
　　“曹劌那句話怎麽說來著？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陛下，咱們大唐已經病了，看起來枝繁葉茂、鮮花團簇，是盛世美景，可是根子已經爛啦，爛透了，被蛀蝕空了，眼看就要像這勤政務本樓壹般，轟然坍塌下來。需要壹劑烈火和鮮血的猛藥，以警醒世人。”
　　天子大概許多年未曾聽過這樣刺耳的話了，他沈聲道：“妳們到底想要什麽？”
　　蕭規壹字壹頓道：“非巨城焚火，無以驚萬眾；非真龍墜墮，無以警黎民。微臣所想，是在這長安城百萬百姓面前，要陛下妳的壹條命。”
　　雖然眾人對蚍蜉的做法早有預感，可他這麽堂而皇之地說出來，還是引起了壹陣騷動。
　　天子不動聲色，伸開雙_臂：“朕的命，就在這裏。妳若想要，自己來拿。若天命如此，朕絕不退縮。”
　　不料蕭規忽又笑道：“陛下不必這麽著急。我們蚍蜉的計劃，是分作兩層。若是那燈樓能把陛下在眾目睽睽之下炸死，最好不過。若天不佑德，未竟全功，微臣便會親自登樓覲見，到了這時候，自然是陛下活著最好。”
　　他壹直在笑，可笑容中的惡意卻越發濃郁起來。
　　“希望陛下暫移龍趾，猥自枉屈，跟著微臣去看看長安之外的世界，去親眼看看蚍蜉們和螻蟻們的世界。”
　　驚訝和憤怒聲從人群裏泛起來。這個賊子好大的膽子，竟要綁架天子出京，還要巡遊各地，公開-羞-辱。就算是隋煬帝，也沒受到過這種侮辱。倘若真的成行，大唐的臉面可就徹底丟盡了，簡直比天子當場被殺還要可怕。
　　聽到這個要求，天子臉色終於有了變化：“妳可以殺了朕，卻別想朕跟妳走。”
　　蕭規壹擡手，蚍蜉們唰地擡起短弩，對準了那群賓客：“陛下就不憐惜這些臣子賓客？”
　　天子沈著臉道：“群臣死節，可陪祭於陵寢。”他的意思很明白，今天這樓裏的人都死完了，也絕不會跟著這些蚍蜉離開。
　　“君憂臣勞，君辱臣死！”
　　壹個高亢的聲音從賓客群裏響起，這是《越語》裏的句子。這壹聲呼喊，瞬間點燃了賓客們被絕望壓抑住的憤怒。他們紛紛高喊起來，人群湧動。
　　二十幾個蚍蜉，連忙舉弩彈壓，可亂子卻越演越烈，賓客們似乎不再畏懼死亡的威脅。他們終於意識到，如果天子在這裏被擄走或死亡，恐怕每壹個人都不會有好下場。他們呼喚著，此簇擁著，無數雙腳踩在瓷盤與錦緞上，朝著禦席的方向沖來。
　　張小敬悄悄彎下膝蓋，蓄起力量，想趁局面再亂壹點，好對蕭規發起突襲。可就在這時，突然傳來壹聲弩弦擊發的聲音，然後那率先喊出口號的官員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腦門多了壹支弩箭。
　　蕭規放下弩機，壹臉的不耐煩。大殿內的叫喊聲霎時安靜下來，飛濺的血花，讓他們重新認識到了死亡的可怕。那可是壹位四品大員，是跺跺腳能震動京城的人物，可他就這麽死了，死得如同壹條狗。
　　剛才永王墜樓，大家只是聽見慘叫，現在這人可是真真切切死在了身邊，壹下子，所有人都被震懾住了。
　　只有壹個人是例外。
　　壹個人影猛然沖到蕭規面前，趁著他的弩箭未能上弦之際，發起了攻擊。蕭規猝不及防，只覺得腦袋被壹根玉笛砸中。玉笛應聲而碎，可蕭規也被撞得迷糊了壹剎那。那人趁機纏了上來，壹拳砸中他的小-腹。
　　直到幾個彈指之後，大殿內的人才看清楚，那道黑影，居然是天子本人。周圍的蚍蜉都驚呆了，都不敢發箭，以防誤傷了首領，只能看著這兩個人扭成壹團。
　　天子的搏擊之道頗為高明，蕭規壹時之間居然被壓制到了下風。
　　承平的日子太久了，大家似乎已經忘記，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年輕時也曾經是壹位弓騎高手，慣於驅馬逐鷹，飛箭射兔。在唐隆、先天兩場宮廷政變之中，他曾親率精銳，上陣廝殺，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雖然如今天子年逾六十，可年輕時的底子還在。包括蕭規在內所有人，都把他當成壹個年老體衰的老頭子。可骨子裏與生俱來的烈性，不會輕易被美酒所澆熄。
　　兩個人打了幾個回合，蕭規到底是老兵，慢慢調整好節奏，開始逐漸扳回局面。天子氣喘籲籲，很快已是強弩之末。蕭規正要發起致命壹擊，忽然身-子壹個趔趄。
　　適才的爆炸聲沖擊了整個宴會大殿，滿地皆是狼藉。蕭規的右腳恰好踩進壹個半開的黑漆食盒，整個身-子歪斜了壹下。天子覷中了這絕無僅有的壹個機會，拎起腰間蹀躞帶上的壹把小巧的象牙柄折刀，狠狠捅進蕭規的右眼。
　　蕭規發出壹聲痛苦的慘叫，急速後退。天子捅得太急了，連系繩都來不及從蹀躞帶上解下來，被蕭規反拽著朝前沖去。兩個人壹起撞翻禦席，沿著斜坡滾落下來，通天冠和弩機全摔在了地上。
　　張小敬意識到自己的機會到了，飛身而上，想去抓住蕭規。可天子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見他靠近，格外警惕，抓起壹個唾壺沖他丟去。張小敬閃過，急忙低聲說了壹句：“陛下，我是來幫妳的！”可天子的回答，則是再丟過來壹柄割肉的叉子。反正地面亂七八糟，什麽都能撿得著。
　　這不能怪天子，張小敬先打昏陳玄禮，又殺死永王，恐怕誰都不會把他當自己人，只當他是來幫蕭規的。
　　如果張小敬是全盛時期，對付十個天子都不在話下。可他現在太衰弱了，反應速度明顯下降，只能壹邊躲閃，壹邊靠近。張小敬心中壹橫，實在不行，就只能先把天子打昏。
　　他正想著，旁邊那老宦官突然伸開雙_臂，死死抱-住了張小敬的腿腳。張小敬要抽開，卻根本掙紮不開。天子趁機沖過來，用那壹把象牙柄折刀刺中了張小敬的咽喉。
　　刀尖已經刺破了外面壹層薄薄的皮膚，只要再用半分力度，便可擊斃這個襲擊宮城的巨魁。
　　可天子還未及用力，便聽大殿中響起壹聲女-子的尖叫。天子臉色陡變，手腕壹顫，這壹刀竟沒有刺下去。
　　蕭規站在十幾步開外，右眼鮮血淋漓，左手狠狠扼住了壹個身穿坤道袍女-子的纖細脖頸。
　　“太真！！！”天子驚叫道。
　　李泌站在徐賓的屍身面前，久久未能言語。
　　徐賓是他在戶部撿到的壹個寶。他籌建靖安司之時，從各處抽調人手。諸多衙署陽奉陰違，送來的都是平時裏不受待見的文吏，無論脾性還是辦事能力，都慘不忍睹。李泌大怒，請了賀知章的牌子，毫不客氣，全部退回。
　　唯壹壹個留下來的，正是戶部選送的徐賓。
　　這個人年紀不小，可對官場壹竅不通，在戶部混得很差，不然也不會被送過來。李泌發現他有壹個優點，記憶力驚人，只要讀過的東西尤其是數字，過目不忘。這樣壹個人才，恰好能成為大案牘之術的核心。
　　於是，在李泌的悉心培養之下，徐賓很快成為靖安司裏舉足輕重的壹員。這人不善言辭，態度卻十分勤懇，整個長安的資料，都裝在他的腦袋裏，隨時調閱，比去閣架翻找要快得多。靖安司有今日之能力，與徐賓密不可分。李泌知道徐賓家裏還有老母幼兒，曾向他親口允諾，此事過後，給他釋褐轉官。
　　可現在，這壹切都成了浮雲。
　　此時徐賓躺在榻上，頭折成奇怪的角度，雙目微閉。他太怯懦了，即使死得如此冤屈，都不願瞪向別人，而是選擇了垂頭閉目。
　　李泌閉上眼睛，鼻翼抽動了壹下，把本來湧向眼眶的液體吸入鼻腔，發出呼嚕嚕的聲音，有壹種輕微溺水的痛感。他和徐賓只是上下級，連朋友都不算是，可他卻感到格外悲傷。這不只是為了徐賓，而是為了所有在今天付出犧牲的人。
　　李泌強忍著內心的翻騰，伸出手去，把徐賓的頭扳正，然後將他的雙手交叉擱於小-腹，讓他看起來好似熟睡壹樣。“對不起……”李泌在心裏默念著。
　　他輕輕將被子拽起來，想要蓋住徐賓的面孔，可蓋到壹半，胳膊忽然僵住了。李泌睜大了眼睛，發現徐賓的手指有些古怪，他再湊近了仔細看，發現徐賓指甲裏全是淡灰色的墻泥。
　　京兆府掌京城機要，所以墻壁尚白，只是塗灰的年頭壹長，便會轉成淡淡灰泥。李泌急忙繞到床榻的另外壹側，借著燭光，看到在貼墻的壹側，有些許指甲刮成的抓痕。
　　李泌之前問過，徐賓神誌未完全清醒，身_體動不了，但可以做簡單對話。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兇手進入屏風，與徐賓交談。徐賓在談話期間覺察到了不妥，可無法示警或逃離，只得悄悄用指甲在墻上留下痕跡，然後被滅口。
　　無論是突厥狼衛還是蚍蜉，都沒有殺徐賓的理由。看來兇手是徐賓的熟人，搞不好。正是那個壹直沒捉到的內--奸-。
　　李泌蹲下-身-子，把燭臺貼近墻壁。設廳的墻壁很厚實，抓痕太淺，而且筆畫潦草。李泌看了半天，只能勉強分辨出是兩個字，第壹個是“四”字，第二個似乎沒寫完，只勉強能看清是“日”字。
　　四日？元月四日？還是去年某壹個月份的四日？那壹天，莫非發生了什麽事，能聯想到兇手？可為何他不直接寫兇手名字，豈非更方便？
　　無數疑問在腦中盤旋，李泌霍地站起身來，把燭臺輕輕擱在旁邊。
　　他退出屏風，立刻召集相關人等，發出了兩道命令：“拘押在此看守的士兵，同時封閉所有大小門口，禁止任何人出入京兆府。”他停了壹下，發覺第二個命令不太合理，於是修改成了“禁止原屬靖安司身份的官吏出入京兆府”。
　　那個內--奸-，壹定原來就是靖安司的人，那麽其他人便不必有嫌疑了。
　　這兩個命令得到了迅速執行。看守屏風的兩名士兵，被自己的同袍死死按住，押去了僻靜的房間等待審訊。同時有更多士兵前往京兆府內外出入口，取代了原來的守衛。
　　這是絕對必要的措施，那個內--奸-的破壞力實在太大，李泌可不希望做事的時候還被人拿刀子頂在背心。現在的京兆府已經成了壹個滴水不漏的大甕，至於如何從水裏撈起鱉來，就看他的手段了。
　　審訊看守士兵的進展很快。兩個倒黴的大兵壹聽說徐賓被殺，臉都嚇綠了，忙不叠把所知道的事都抖-摟-出來。據他們交代，這段時間，進入屏風的人有很多，有醫師，有小廝，也有各種各樣的官吏，並沒有留下記錄。
　　李泌又問，究竟是誰給他們下的命令，要看守徐賓？
　　士兵們回答，是從元載那裏得到的命令，要把徐賓當作重要的疑犯來對待。
　　“元載是誰？他為何有權力這麽做？”李泌厲聲問道。壹個吉溫就夠了，怎麽又冒出壹個元載？壹個主事低聲把元載的來歷解釋了壹下。
　　“他在哪兒？”
　　“幾個時辰前帶著壹批旅賁軍士兵外出，還沒回來。”
　　李泌冷哼壹聲，雖然元載的行為讓他十分不悅，但至少排除了內--奸-的嫌疑。
　　“為什麽元載會認定徐賓是疑犯？理由是什麽？”李泌問。
　　士兵們回答不出這個問題。最後還是趙參軍站出來回答。他來的時日雖短，可內情卻摸得頗為清楚：“徐主事是在後花園昏倒的。在襲擊事件之後，他被人發現，送來京兆府進行治療。蚍蜉潛入靖安司大殿，正是從後花園的水道而入。元評事認為，是徐主事打開水網，放蚍蜉進來，然後故作昏倒，以逃避嫌疑。”
　　李泌沈默起來，修長的手指敲擊著桌面。元載所說，並非全無道理。徐賓自然不是內--奸-，但他應該正好撞見了內--奸-放蚍蜉進靖安司的那壹刻。內--奸-出手滅口，說不定是因為擔心徐賓看到了他的臉。
　　仔細想來，這是壹個最合理的推測。
　　這個內--奸-真是狠毒大膽。壹想到自己身邊盤踞著壹條吐著芯子的毒蛇，李泌忍不住脊梁發涼。他站起身來，留下壹個主事繼續審訊，讓衛兵把所有接近過徐賓的人都寫下來，再和靖安司的成員進行比對。
　　接下來李泌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能把時間都耗在這裏。
　　他走出審訊室，雙手負後，微微地嘆息了壹聲。這時候，終於暴露出靖安司的短板了。這是壹個新設立的衙署，缺少底蘊，只是強行淩駕於京兆府兩縣、金吾衛、巡使與城門衛之上。當有強力人物在上頭鎮著時，整個靖安司如臂使指；可壹旦亂起來，人才便捉襟見肘。
　　“除了徐賓，元載還把什麽人打成了內--奸-？”李泌忽然問道。
　　“還有壹個姚汝能，他在大望樓上給敵人傳遞信號，結果被制伏，現在正關在京兆府的監獄裏。”站在壹旁的趙參軍恭敬地答道。他在右驍衛失寵，希望能抱到另外壹條大腿。
　　“他？給敵人傳遞消息？”
　　“具體情形不太清楚，不過應該是給壹個叫張小敬的人傳消息。”趙參軍提起這個名字，面孔微微發窘。
　　李泌面色壹凜，腳下步伐加快了幾分，大聲催促左右隨從：“快帶我去，姚汝能很可能知道內--奸-是誰……”
　　在蕭規挾持住那個女坤道的壹瞬間，所有人包括張小敬，都松了壹口氣。
　　只要天子脫離了蚍蜉的威脅，最大的危機就消失了。這個女道人雖得帝王恩寵有加，可在這種場合下，她的性命顯然不能和天子相比，死也就死了，不會有人覺得惋惜。
　　只有壹個人是例外。
　　這回，又是天子。
　　天子本來已經反制住了張小敬，壹擊便可殺死他。可壹見太真被蕭規挾持，天子的動作立刻停住了，眼神流露出極度的驚懼。
　　“妳不許傷她！”天子憤怒地大喝。剛才永王被推下樓去，他都不曾這樣憤怒過。
　　“先把我兄弟放了！”蕭規吼道。他的眼睛受了傷，整個人的手勁控制不足，太真的脖頸被他越扼越緊，呼吸越發困難，白皙的面頰壹片漲紅，豐滿的胸部壹起壹伏。
　　天子二話不說，把象牙柄折刀撤了回來。這位老人剛才打鬥了壹場，也是氣喘籲籲，只是雙目精光不散。
　　張小敬沒料到天子居然會為壹個坤道服軟，可他已經沒力氣去表示驚訝。張小敬只覺得雙膝壹軟，癱坐在地上，四肢的肌肉都開始劇烈痙攣。剛才那壹番劇鬥，耗盡了他最後的力量。
　　“陛下妳過來！”蕭規依舊鉗制著那女-人的脖子，命令道。
　　“先把太真放了，我跟妳走。”天子道。
　　“請恕微臣不能遵旨。”蕭規的手又加大了幾分力道，太真的嬌軀此時變得更軟。
　　天子沒有半分猶豫，壹振袍袖，邁步走了過來。另外兩個蚍蜉撲過去，踢開試圖阻攔的老宦官，把天子再度控制在手裏。另外壹個人則扶起張小敬，也朝這邊走來。
　　蕭規獰笑道：“早知道陛下是個多情種子，剛才何須費那許多唇舌！”天子卻根本不看他，而是急切地註視著太真，眼神痛惜不已。
　　蕭規略松了松手，太真發出壹聲長長的呼吸聲，淚流滿面。
　　那些賓客呆立在原地，感覺剛才那壹番“君辱臣死”的熱血呼號，變成了壹個大笑話。天子因為壹個女-人，僅僅因為壹個女-人，就放棄了大好翻盤的機會，這未免太荒唐了吧？想到這裏，不少人在心裏腹誹，這女-人是天子從兒子手裏搶走的，這麽荒唐的關系，再引出點別的什麽荒唐事，也不奇怪。
　　勤政務本樓四周的黑煙彌漫得越發強烈，燈樓倒塌後的火勢已逐漸過渡到樓中主體。外面隱隱可以聽見兵甲鏗鏘聲和呼喊聲，禁軍的援軍應該就在不遠處了。
　　蕭規知道時辰差不多了。他打了個呼哨，蚍蜉們得到指令，立刻開始忙碌。他們先把天子和太真，還有沒什麽力氣的張小敬拽到大殿內西南角的銅鶴之下，然後像趕著壹群綿羊似的把賓客們向大殿中央趕去。
　　這時陳玄禮在地板上悠悠醒來，他的雙手被反綁起來，可嘴卻沒被堵上。他昂起頭高喊道：“現在宿衛禁軍正從四面八方趕來，妳們就算挾持了陛下，又能逃去哪裏？”
　　蕭規瞥了陳玄禮壹眼，隨手從雲壁上扯下壹片薄紗，把眼眶裏洋溢出的鮮血壹抹，臉上的笑意卻依然不變：“這個不勞將軍費心！蚍蜉上天下地，無孔不入。”
　　蚍蜉們對自己的首領很是信服，他們絲毫不見擔憂，有條不紊地用火把和弩箭逼迫賓客，讓他們向中央集結。賓客們意識到，這恐怕是為了方便壹次把他們燒完，可是燃油在身，弓弩在外，誰也不敢反抗。
　　突然，有壹個不知哪國的使節不堪忍受這種恐怖，發出壹聲尖叫，不管不顧地發足向外狂奔。那個叫索法惠的蚍蜉，面無表情地舉起壹具燃燒燭臺，丟了過去。壹團燭火在半空畫過壹道精準的曲線，正好砸中那個使節，瞬間把他變成壹個火人。火人淒厲高呼，腳步不停，壹直沖到樓層邊緣，撞破扶闌，跌下樓去……
　　這個慘烈的小插曲，給其他賓客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只得繼續順從地朝殿中移去。他們唯壹能做出的反抗舉動，就是把腳步挪動得更慢壹些。
　　蕭規沒再理睬這些事，他施施然走到西南角的銅鶴之下，天子、太真和張小敬等人都在那裏站著。
　　蕭規把那片沾滿血的薄紗在手裏壹纏，然後套在頭上，擋住了眼前的血腥。包紮妥當後，他對張小敬笑了笑：“大頭，這回咱倆壹樣了。”張小敬背靠銅鶴，渾身無力，只得勉強點了壹下頭。
　　在他旁邊，天子環抱著太真，壹臉絕望和肅然——張小敬甚至有種錯覺，這位皇帝似乎被自己的選擇所感動，完全沈醉在了這壹折決絕淒美的悲劇裏。傳聞他癡迷於在梨園賞戲，這種虛實不分的情緒，大概就源出於此。
　　張小敬可沒有天子那麽神經。他的身_體雖然虛弱無比，可腦子裏卻在不斷盤算，接下來怎麽辦。
　　壞消息是，他始終找不到機會制住蕭規或救出天子，接下來的機會更加渺茫；好消息是，至今蕭規還當他是自己人，立場還未暴露。
　　而今之計，只能利用蕭規的這種信任，繼續跟隨他們，走壹步看壹步。
　　可是他很好奇，蕭規打算怎麽撤退？這裏是第七層摘星殿，距離地面太高，不可能跳下去。而樓內兩條樓梯俱不能用，就算能用，也必須面對無數禁軍，根本死路壹條。
　　蕭規似乎讀出了張小敬的擔憂，伸出指頭晃了晃：“還記得甘校尉在西域怎麽教咱們的嗎？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預甲之外，永遠還得有個預乙。他的教誨，可是須臾不能忘。”
　　說到這裏，蕭規轉過頭去，對大殿中喊道：“再快點，敵人馬上就到了！”
　　蚍蜉們聽到催促，都紛紛加快了速度，把那些故意拖延的賓客連踢帶打，朝著殿中趕去。身上沾滿了油漬的諸人跌跌撞撞，哭聲和罵聲連成了壹片。他們在殿中的聚集地點，正是從底層壹路通上來的通天梯入口，也是援軍的必經之路。
　　此時旁邊已經有人把火把準備好了，壹俟聚集完成，就立刻點火。這壹百多具身份高貴的人形火炬，足以把援軍的步伐拖緩，蚍蜉便可從容撤退——如果真的有那麽壹條撤退通道的話。
　　賓客們終於被全數趕到了通天梯附近，圍成壹個絕望的圓圈。每壹個在附近的蚍蜉，都浮現出興奮的笑意。他們都受過折辱和欺壓，今天終得償還，而且是以最痛快的方式。
　　蚍蜉們不約而同地站開壹段很遠的距離，舉起火把或蠟燭，打算同時扔過去，共襄盛舉。要知道，不是每壹個平民都能有機會，壹下燒死這麽多高官名王。
　　就在這時，整個樓層發出壹陣古怪的聲音。這聲音細切而低沈，不知從何處發出來，卻又似乎無處不在。手持火種的蚍蜉們面面相覷，不知這聲音是從哪裏傳來的。
　　在銅鶴旁邊的蕭規和天子、太真，也露出驚奇的神情，四下去尋找聲音的來源。只有張小敬閉著眼睛，壹縷氣息緩緩從松懈的肺部吐出來，身-子朝著蕭規的方向悄悄挪了幾步。
　　聲音持續了片刻，開始從下方向上方蔓延。有細微的灰塵，從天花板上飄落，落在人們的鼻尖上。每個人都感覺到，似乎腳下華貴的柏木貼皮地板在微微顫動，好似地震壹般。
　　過不多時，七層的四邊地板墻角，同時發出嘎巴嘎巴的清晰的聲音，就像是在箜篌奏樂中猛然加入了壹段高亢笛聲。隨後各種噪聲相繼加入，變成壹場雜亂不堪的大合奏。
　　還沒等眾人做出反應，劇變發生了。
　　七層大殿的地板先是壹震，然後與四面墻體猛然分離，先是壹邊，然後又扯開了兩邊，讓整個地板壹頭傾斜，朝著下方狠狠下挫，壹口氣砸沈入第六層。這個大動作扯碎了主體結構，頃刻之間，墻傾柱摧，煙塵四起，站在殿中的無論賓客、蚍蜉還是宴會器物盡皆亂成壹團，紛紛傾落到第六層去。整個摘星殿為之壹空，連帶著屋頂都搖搖欲墜。
　　唯壹幸免的，是摘星殿四周的壹圈步道，它們承接四角主柱，與地板不屬於同壹部分。那只銅鶴，恰好就在西南步道壹角。站在銅鶴的角度看去，第七層的中央突然坍塌成壹個大坑，地板下沈，留下壹個觸目驚心的漆黑大洞口。
　　隨著那壹聲震動，銅鶴附近的人也都東倒西歪。張小敬在搖擺中突然調整了壹下方向，肩膀似是被震動所牽引，不經意地撞到了蕭規的後背。蕭規猝不及防，身-子壹歪，朝著洞口邊緣跌下去。
　　可蕭規反應也真快，身-子歪倒的壹瞬間，伸手壹把揪住了太真的玄素腰帶。太真壹聲尖叫，被他拽著也要跌出去。虧得天子反應迅速，壹把抱-住太真，拼命往回拽。得了這壹個緩勁，蕭規調整姿態，壹手把住斷裂的地板邊緣，幾名蚍蜉趕緊上前，七手八腳把他拉上來。
　　張小敬暗自嘆息，這個天子真重情義，若不是他攔了壹下，蕭規和太真就會雙雙摔下去，整個局面便扳回來了。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最後機遇，恐怕再沒什麽機會。他搖搖頭，等待著蕭規來興師問罪。
　　蕭規倒沒懷疑張小敬的用心，畢竟剛才震動太意外，誰往哪個方向跌撞都不奇怪。他怒氣沖沖地瞪向天子：“這是怎麽回事？”
　　這意外的變故，幾乎埋葬了大部分蚍蜉和賓客。雖然第七層地板和第六層之間有六丈的距離，但只要運氣不是太差，就不會摔死。可大批援軍現在已經登樓，不可能留給蚍蜉們點火的余裕。
　　他燒殺百官的計劃，實際上已經失敗了。
　　“怎麽回事？”蕭規又壹次吼道，眼傷處有血滲出紗布。
　　天子緊緊-摟-住太真，搖了搖頭。他的表情，居然比蕭規還要更憤慨壹點。這可是勤政務本樓，自開元二十年以來，他在這裏歡宴無數，可從來不知道有這麽大的建築隱患。這……這豈不是大逆不道嗎？！
　　知道發生什麽的人，只有張小敬壹個。
　　勤政務本樓的結構，和其他宮闕迥異。它是壹座建在石垣上的木作高建，為了能遍覽四周景觀，不能如尋常樓閣壹樣，靠大柱橫椽支撐。尤其第三層邀風閣和第七層摘星殿，無遮無擋，四面來風，若有環豎廊柱，實在是大煞風景。
　　為了能夠同時保證景觀與安全，工部廣邀高手，請來毛順和晁分兩位大師來解決這個難題，最終毛順的想法勝出。
　　他指出，關鍵在於如何減少上四層與廡頂的重壓之力。按照毛順的計劃，從第五層以上，每壹層的地板都用榫卯法接成壹體，不壓在四角殿柱，而是把壓力通過斂式鬥拱和附轉梁，往下傳遞。換句話說，等於是在勤政務本樓內，建起壹套獨立的地板承壓結構。
　　這樣壹來，主柱不承受太多壓力，可以減少根數；同時每壹層的地板，也有可靠的獨立支撐，沒有坍塌之虞。毛順把這套獨立支撐體系，巧妙地隱藏在了樓層裝飾中，毫無突兀，外行人根本看不出來。毛順還給其起了個名字，叫作“樓內樓”。
　　晁分對此大為贊嘆。不過他憑借專業眼光，指出這個設計有壹個缺陷。如果有人存心破壞的話，不必對主體出手，只消把關鍵幾處節點的斂式鬥拱和附轉梁破壞掉，便會導致地板自身無法支撐重量，層層坍塌下去。
　　不過工部對此不以為然，誰會膽大到來天子腳下拆樓呢？遂任命毛順為大都料，總監營造。勤政務本樓落成之後，以開闊視野與通透的內堂，大得天子歡心。毛順身價因此水漲船高，為日後贏得太上玄元燈樓的營造權奠定了基礎……
　　張小敬離開之前，晁分也把這個隱患告訴他。剛才張小敬在樓下，註意到第三層殿角外那幾處斂式鬥拱和附轉梁，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損壞。他便吩咐檀棋，去動員壹批幸存下來的雜役，準備把三到六樓之間的“樓內樓”節點都破壞掉。
　　他力氣衰微，經驗仍在，知道如果摘星殿陷入對峙，靠個人的力量是沒辦法打破的。這個破壞“樓內樓”的計劃，就是在發現事不可為時，他最後能施展的手段。以力破巧，弄塌地板造成大混亂，才好亂中取利。
　　至於會不會造成天子以及群臣的傷亡，張小敬沒辦法護得那麽周全。
　　他故意把永王從斷橋那裏摔下去，正是這個計劃的關鍵壹步。在斷橋下方，也就是六層展檐的位置，有壹根斜伸上來的長頸獸頭，凸眼寬嘴，鱗身飛翅，名曰摩羯。永王被張小敬推下斷橋的位置，是精心計算過的，恰好落在摩羯獸頭之上，可以溜滑回六樓。
　　張小敬讓永王下樓報信，轉告檀棋上面的局勢已無可挽回，讓她立刻按事先商定的計劃動手。
　　從效果來看，永王確實老老實實去報信了，檀棋也壹絲不茍地執行了張小敬的吩咐。可惜的是，地板坍塌的速度稍微慢了壹點。如果能夠提早哪怕二十個彈指，就能把連同蕭規在內的蚍蜉壹網打盡。
　　蕭規探出頭去，整個摘星殿已經完全變了壹副模樣，昔日歡宴恣肆的軒敞席間，如今變成了壹個豁口凹凸的殘破大洞。下面六層隱有火光，依稀可見人體、瓦礫、碎木料和雜物堆疊在壹起，-呻-吟聲四起。
　　除--去蕭規之外，幸存下來的蚍蜉不過五人而已，每個人都面帶慶幸。剛才只要他們稍微站得靠殿中壹點，就會遭遇到同樣的下場。這些人悍不畏死，但不代表對意外事故全無畏懼。
　　蕭規忽然看到，壹塊半殘的柏木板被猛然掀開，露出通天梯的曲狀扶手。壹個個全副武裝手持勁弩的士兵，從樓梯間躍了出來。雖然燈光昏暗看不清服色，但看那矯健的動作，壹定是禁軍無疑。他們壹沖上六樓，立刻發現了在七層俯瞰的蕭規，七八個人高擡弩箭，朝上猛烈射擊。
　　蕭規急忙縮回來脖子，勉強避過。有數支弩箭射中銅鶴，發出叮叮當當的清脆聲。不過他們暫時還沒辦法爬上來。
　　“快走！”蕭規下令道。現在去追究樓板為何會塌已無意義，重要的是盡快把這兩個貴重人質轉移出去。
　　那五個最後幸存下來的蚍蜉，兩人押住天子，兩人制住太真，還有壹個人把張小敬背在背上。他們踩著尚未坍塌的壹圈步道邊緣，迅速來到勤政務本樓第七層的西南樓角。在這裏，他們翻過扶欄，踏到了飛翹的烏瓦屋檐之上。這裏坡度不小，眾人得把腳仔細地卡在每壹處瓦起，才能保證不滑下去。
　　這裏已在勤政務本樓的外側，位置頗高。此時天色愈加深沈，已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候。高空的夜風凜凜吹過，似乎比前半夜的風大了些。張小敬攀在蚍蜉的背上，擡頭朝四外望去。雖有大量煙霧繚繞而起，但很快就被夜風撕扯得粉碎，煙隙之間，周圍的景色還是可以壹覽無余。
　　此時長安城中依然是燈火璀璨，遠近明亮。不過比起之前的熱鬧，這些燈光顯出幾許慌亂。張小敬註意到，沈寂許久的望樓似乎又恢復了運作，密集的如豆紫燈閃爍不已。他讀出了壹部分信息，那是在通知諸坊燈會結束，宵禁開始。
　　“這反應未免也太慢了。”張小敬心想，又朝近處俯瞰。
　　太上玄元燈樓的上半截倒插在勤政務本樓裏，通體燃燒的火色，把這段殘骸勾勒成了壹個詭異形體。在附近的興慶宮內苑裏，還散落著無數火苗躍動的碎片。那畫面，就好似壹條垂死的火龍壹頭撞在擎天大柱上，火血四濺。
　　而在興慶宮之外，殘破不堪的燈樓半截還在熊熊燃燒著，像壹只巨大的火炬，照亮了興慶宮前的廣場。廣場上密密麻麻躺倒著許多人，蓋滿了整個石板地面。看那些服色，倒地的幾乎都是觀燈的白衣百姓，中間夾雜著少數龍武軍的黑色甲胄和拔燈的藝人。無數人影來回跑動，哭聲震天。
　　看到這裏，張小敬心中壹沈。闕勒霍多的爆炸雖然削弱了很多，可還是讓觀燈百姓傷亡慘重。僅僅目測，可能死傷就得數千。很多人扶老攜幼，前來賞燈，恐怕闔家都死在這裏，慘被滅門。
　　張小敬只覺壹股郁憤之情在胸口積蓄，他顧不得時機合適與否，開口道：“蕭規，妳看到了嗎？那麽多人命，因為我們，全都沒了。”
　　蕭規正站在直脊上向某壹個方向觀瞧，聽到張小敬忽然發問，渾不在意地答道：“做大事，總會有些許犧牲的。只要值得，不必太過介懷。”
　　張小敬怒道：“那可是數千條人命啊，他們是和我們壹樣的普通百姓，就這麽沒有了。妳就沒有壹點點歉疚嗎？”
　　“可他們成功地拖住了龍武軍，不然哪兒能這麽容易把皇帝搞到手，也算死得其所呢。”
　　“人命豈能如此衡量！”
　　“人命就是如此衡量！”蕭規強硬地反撅了回去，“守住壹座烽燧堡的價格是三百人，壓服壹個草原部落的價格是壹千人；讓整個大唐警醒的價格只有壹萬人不到，這不是很劃算嗎？”
　　張小敬壹時語塞-，這個算法太過冷酷，冷酷到他都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妳根本不是為了警醒大唐，這只是個借口。妳只是想發泄妳的仇恨而已。”他說道。
　　蕭規冷冷道：“大頭，守烽燧堡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大家都鐵了心要死守，妳偏勸聞無忌和我先撤。別看妳狠勁十足，其實骨子裏是我們之中心腸最軟的壹個。不過我沒想到，妳會軟弱到這地步。”
　　“壹手造出這麽多無辜的冤魂，妳難道不怕死後落入地獄？”
　　蕭規轉過頭來，血跡斑斑的臉上滿是狠戾：“地獄？大頭，妳以為這九年來，我是生活在哪裏？我早有準備，妳呢？”張小敬壹噎，正要說什麽。蕭規擡手強行阻止：“有什麽話，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說！”
　　張小敬這才想起來，他們現在還是挾持天子逃亡的小隊伍。他有心繼續與之爭論，可壹想到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只得閉嘴轉過頭去，不去看地面上的慘狀。
　　天子站在另外壹側，也在俯瞰著興慶宮的慘狀。他面沈如水，卻不動聲色，誰也不知道這位帝王是什麽心思。太真則瑟瑟發抖地蜷縮在旁邊，現在她只希望噩夢能盡快結束，好去華清池裏美美地泡上壹湯。
　　蕭規打了個手勢，沿著飛檐上的直脊小心前行，不時還會踩翻幾片烏瓦。後面的人依次跟上，張小敬爬在蚍蜉的背上，搖搖晃晃，感覺隨時可能踩空掉下去，體驗極糟糕。太真的表現比他還差，這地方這麽高，又這麽陡，她兩腳酸軟，很多時候要靠兩個蚍蜉架住胳膊。她覺得自己壹定會死，不禁抽抽噎噎起來。
　　天子忽然停下腳步道：“妳們已經抓住了朕，她對妳們沒有用了。”
　　蕭規頭也不回地說道：“不，有她在我們手裏，陛下妳才會言聽計從。”
　　“這裏是勤政務本樓的廡頂，四面高空，妳們已經窮途末路。”天子繼續鎮定地說道，“就此收手，朕可以保證妳們活著離開京城。”
　　蕭規發出壹陣輕蔑的笑聲。這壹行人跌跌撞撞走了壹段路，逐漸轉到壹條飛檐的側角屋脊處。這裏安放著壹尊陶制鴟吻，立在正脊末端，獸頭魚尾，以魘火取吉之用。
　　而在鴟吻旁邊，還擱著壹件絕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東西。天子壹看這物件，臉色登時變了。
　　“這就是我們的路。”蕭規對天子得意揚揚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