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壹章 戌正

　　可李泌壹眼就看出來，那四根亭柱每根都有五抱之粗，
　　光是原木運進來的費用，就足以讓十幾個小戶人家破產。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戌正。
　　長安，萬年縣，平康坊。
　　相比起其他坊市的觀燈人潮，平日繁華之最的平康坊，此時反倒清靜得多。因為平康裏的姑娘們都被貴人們邀走伴遊，青樓為之壹空。大約得到深夜兩更時分，姑娘們與貴人才會陸續歸來，開宴歡飲。
　　壹走進坊內，檀棋就厭惡地聳了聳鼻子。街上此時彌漫著壹股蘇合香的味道，這是上燈之後，香車出遊散發出來的。這香調得太過濃郁輕佻，卻十分黏衣，壹沾袖子就揮之不去。她可不想被人誤會成伴遊女。
　　張小敬道：“放心好了，不會有人誤會，今夜稍微有身份的粉牌，都在外頭呢。”檀棋初聽寬心，再壹琢磨，這分明是嘲弄嘛！她正要發作，張小敬已揚鞭道：“那裏就是李相的府邸了。”
　　檀棋望去，原來李林甫的宅邸就在平康裏對面，高墻蒼瓦，裏頭只怕又有十進之深。門前列著十二把長戟，左右兩根閥閱立柱，柱頂有瓦筒烏頭，顯出不凡氣度。說來也怪，明明檐下掛著壹排紅紙燈籠，光線卻只及門前數丈，其他地方還是壹片黑暗。遠遠望去，好似壹頭黑獸張開了血盆大口。
　　處處與公子作對的那個人，就住在這裏啊……檀棋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趕緊催馬快走了幾步，仿佛待久了會被吃掉似的。
　　“對了，伊斯執事呢？”檀棋忽然想起來，還有這麽壹位跟著。張小敬回頭掃了壹眼，大街上不見蹤影，這家夥自從跨過朱雀大街後就沒見過，想來是走散了吧。
　　“無所謂了，隨便他。”
　　張小敬對這壹帶輕車熟路，兩人走過兩個十字街口，看到東北角有壹片青瓦宅院。
　　這些宅院像是出自軍匠之手，建築樣式幾乎壹樣，排列嚴整，都是三進七房。唯壹能把它們區分開來的，是每壹處中庭高高飄飄起的鳥獸旗麾：有熊有虎，有隼有蛟，沒有重復的——這正是十位節度使設在長安的留後院，每個院的旗麾，都與節度使的軍號相應和，壹看便知是哪家節度使的院子。
　　而留後院的對面街裏，則是雜七雜八的壹溜商鋪，都是珍珠寶石、香料、金銀器、絲織、漆物之類的奢侈品鋪子。留後院每年在京中采購大量禮品，商家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良機。
　　不過這會兒鋪子都已經關門，店主夥計都跑出去看燈了，整條街幾乎沒人。張小敬與檀棋辨了辨方向，七轉八轉，來到巷子最盡頭的壹家劉記書肆。這家書肆的門面比其他鋪子都要小，幾乎只是兩扇門的寬度，兩側緊鄰著壹個車馬行與銀匠鋪。這個時辰，書肆早已關門，連門板都上了。
　　據刺客供認，這家劉記書肆是守捉郎的火點。火點是他們的專用切口，指的是用於任務發放的聯絡點。在火點負責的人，叫作火師，也是張小敬這次要找的關鍵人物。
　　按道理，應該先讓刺客叫開門，說明情況，再進去跟火師交涉。但張小敬在入巷前已經和望樓確認過了，馬車押送著刺客還在路上，趕過來還要壹陣。
　　張小敬不能再等了。自從得知靖安司被襲擊後，其實他比檀棋還要焦慮。內心中那壹股不祥的預感，越發強烈。他必須抓緊每壹個彈指的時間。
　　他沒有去拍門板，而是走到了門板左側的墻邊。這是壹堵黃色的夯土墻，夯工粗糙，墻上有大大小小的土坑。張小敬數到第三排右起第十個小坑，把指頭伸進去，在盡頭摸到了壹截小繩頭。
　　繩頭打了壹個環扣，另外壹端從小孔穿墻而過。張小敬把指頭套進去，輕輕扯動繩子，扯了五下，停頓片刻，又扯了三下，最後急撥兩下。
　　這是刺客交代的聯絡之法。不扯這根繩子，或者扯法不對，這間書肆永遠不會對妳袒露真實面目。
　　扯完不久，門板“咣當”壹聲，從裏面被卸下去壹條，壹只警惕的眼睛從門內空隙閃過：“春江？”
　　“白雲壹片去悠悠。”
　　這是《春江花月夜》中的第十七句，亦是證明身份的壹個標識。屋內沈默了壹下，說道：“妳不是劉十七，也不是摩伽羅。”張小敬壹亮銅牌：“我是靖安司都尉張小敬，劉十七介紹我來的。現在有要事相商。”
　　“那劉十七他們在哪裏？”
　　“正在永樂坊路上，稍後即至。”張小敬回頭看了壹眼望樓。
　　望樓恰好打過來壹束信號，馬車已經過了永樂坊，距離這邊只有兩三個路口了。
　　“那等他到了再說吧。”對方說完就要上門板。張小敬“啪”的壹掌按在門板上，態度強硬：“朝廷辦事，等不得。妳是要我現在進去，還是等縣尉親自帶隊過來？”
　　這個威嚇似乎起了作用。屋子裏沈默了片刻，另外壹扇門板很快被卸下來，露出半扇門的空隙。張小敬、檀棋側身而入，屋子裏的壹只手點亮了案幾上的龜形燭臺，托在手裏。
　　火師是個滿頭斑白的老者，皮膚如棗色壹般皴裂，看不出是哪壹族出身。在他身後，壹排排全是竹書架。書架上擺放著各種名貴綢卷，每壹卷用的都是象牙白軸、水晶環扣，還用五色布簽標明了類型。有淡淡的樟腦香氣彌漫其間，清腦醒神，兼防蠹蟲。
　　這些書不是用來看的，而是專供達官貴人贈送之用的禮品。火點每天要處理各種聯絡文書，用書肆做掩護再合適不過了。
　　張小敬也不寒暄，進門後劈頭就問：“我要知道是誰發出的委托，讓劉十七和摩伽羅去刺殺波斯寺普遮長老。”
　　老者托著燭臺，燭光照在臉上的重重皺紋裏，光影層疊，讓人無法把握他真正的表情。
　　“都尉該知道，我們守捉郎要為委托者保密。這個要求，恕難從命。”
　　張小敬冷哼道：“現在這個暗殺委托，牽連到壹樁危及整個長安城的大案。朝廷必須知道答案，有意隱瞞者，以同謀論處！”老者不屑壹笑：“守捉以誠信為本，否則何以取信天下人？別說都尉，就是京兆尹親臨，也不能說。”
　　張小敬怒火中燒，壹拳重重捶在墻上，屋內的書架都為之壹顫。老者手裏燭臺卻穩穩托著：“小老只有壹人在此，都尉盡可以鎖拿拷問，絕不反抗，但也別指望在下能說什麽。”張小敬“唰”地掏出弩機，頂住他的腦門，陰惻惻地說：“劉十七當初也是這麽說的。”
　　他沒說下面的話，可動作表示得很明白了。能用劉十七的暗語進入這裏，自然是已得了全盤交代。老者右側眉頭輕微地抖了壹下：“十七違背戒律，禍及家人，我救不了他。守捉郎，守捉郎，恩必報，債必償。”
　　這是守捉郎的箴言。守捉郎外出做事，家眷都要留在守捉城內。劉十七泄露了火點的秘密，就算他逃得性命，家人卻死定了。
　　張小敬道：“豈止是他，長安若有什麽變故，整個守捉郎全都要死！”
　　老者見張小敬聲色俱厲，嘆了口氣：“委托人的姓名、身份，小老是絕不能透露的，不過都尉想問別的，權限之內，小老知無不言。”
　　能在長安城當火師的，果然都不是壹般人。他知道張小敬背靠官府，不好太過得罪，便提出壹個變通的法子。守捉郎在京城有獨到的情報網，說不定掌握著靖安司所不知道的資料。
　　張小敬便把突厥狼衛與闕勒霍多的事說了壹遍，問他是否聽到過什麽。老者聽完之後，大為駭異：“小老今日未曾出門，不知外頭……居然出了這麽大的事。容在下去查詢壹下。”
　　他托著燭臺，轉身走到書架深處。
　　張小敬把手弩擱在桌子上，略帶煩躁地等著。他對靖安司遇襲也極度擔憂，剛才那壹拳與其說是嚇唬火師，不如說是發泄內心的焦慮。
　　這時檀棋悄悄扯了壹下張小敬的袖子：“這個老頭，身上有蘇合香的味道，卻沒有樟腦味。”張小敬“嗯”了壹聲，沒有任何反應。檀棋有點起急，男人這方面怎麽如此遲鈍：“他說壹天都待在書肆裏，那怎麽身上壹點樟腦味都沒有，反而全是外頭的蘇合香？”
　　張小敬瞳孔陡縮，他“嘩啦”壹聲推開身前案幾，兇猛地躍進書架。那燭臺被掛在竹架旁的銅鉤旁，旁邊空無壹人。
　　不，準確地說，還有壹人。這裏有壹個五十多歲的短髯胖子，身披狐裘，躺倒在書架之間，咽喉被割開壹道非常精細的口子，眼睛兀自圓睜。
　　張小敬壹瞬間就明白過來，這個才是真正的火師。那個老頭，恐怕是神秘組織派來滅口的。他們給守捉郎下了刺殺委托，接洽者即是這個火師，殺了他，線索就會徹底斷絕。
　　誰知剛動完手，張小敬就拍門了。尋常殺手，刺完就走，不會去理睬外頭拍門。可這個家夥機變之快，行事之大膽，讓人咂舌。他居然在極短時間內想到反過來冒充火師，套走了靖安司的調查進度。
　　這下子，連張小敬這種老江湖都被騙了。若非檀棋從香氣中聞出破綻，只怕他們還被蒙在鼓裏。
　　張小敬剛想通此節，尚未及轉身示警，忽然書肆裏傳來壹聲響亮的男子慘叫聲，然後身旁那壹排書架像牌九壹樣，壹個接壹個相撞傾倒，把他和火師的屍體壓在了下面。張小敬先喊檀棋退出書肆，防止那家夥反撲，然後雙_臂壹擡，把書架重新推回去。
　　幸虧這是竹架，上頭又都是書卷，不算太重。不過這麽壹壓，火師咽喉上的傷口又噴出血來，沾到了張小敬的短衫之上。
　　張小敬站起身來，沖到書肆盡頭，發現後窗打開。他探出頭去，看到遠處屋頂上壹個黑影在騰躍疾馳，那矯健的身手完全不似老人。
　　他正要追出去，忽然耳邊又響起尖叫聲，這次是來自書肆正門外頭，是檀棋！
　　張小敬只得先放棄這邊，轉身朝門外飛跑而去。壹出門，外頭已經亮起了七八盞燈籠，十來個鐵匠和車夫模樣的人，正面色不善地圍著檀棋。他們看到張小敬跑了出來，紛紛亮出砧錘和鐵棍。
　　“火師呢？”為首壹人怒喝道。
　　這些人也是守捉郎，負責火點的護衛，平時隱藏在書肆左右的車馬行與鐵匠鋪，輕易不會現身。剛才聽見那壹聲慘叫，他們這才出來。
　　張小敬臉色“唰”地變了。原來那壹聲慘叫，並不是真正的慘叫，而是老頭故意學火師的聲音發出來的，為的是讓那些護衛聽見。這個老東西，心思之深沈，簡直到了可怕的地步。只是短短的壹次交鋒，設下了多少圈套。
　　現在被這些護衛壹圍，張小敬根本沒辦法去追擊。幾個護衛推開張小敬沖進屋子，很快他們又退了出來，殺意騰騰。
　　他們剛才都聽到了那壹聲重重的捶墻聲，顯然是來客與火師起了齟齬。很快傳來火師的慘叫，緊接著這人渾身是血地跑出來。現在屋子裏的火師屍體已經被發現，而且在屋內翻倒的幾案旁邊，還撿到了屬於這個男人的手弩。
　　事實再明白不過了。
　　“守捉郎，守捉郎，恩必報，債必償。”壹個隊正模樣的人念著口號，把鐵匠錘掄起來。這裏有十幾個人，又已經把窄巷子堵死，張小敬就是有三頭六臂，也絕不是對手。
　　檀棋氣憤地開口道：“火師不是我們殺的。”護衛們冷笑著，根本不相信這虛弱的辯白。張小敬壹舉銅腰牌，喝道：“我是靖安司都尉張小敬，是由劉十七帶過來找火師問話的，我絕沒動手，兇手另有其人。”
　　隊正眉頭壹皺，若是朝廷辦差的人，還真不好處置。他示意手下暫緩動手：“妳說劉十七？他人呢？”
　　“應該馬上就到。”
　　隊正道：“好，就等他來，再來定妳的生死。”他壹下壹下拋著手裏的鐵錘，肌肉上的青筋綻出，眼中的殺氣不減。
　　遠遠地，壹個黑影幾下跳躍，便離開了平康坊的範圍。
　　聽到吉溫的宣布，姚汝能呆立在原地，化為壹尊石像。
　　綁架王韞秀？勾結外敵襲擊靖安司？
　　把這兩個罪名栽到張小敬頭上，姚汝能覺得荒唐無比。可是在新任靖安司主官眼中，這是壹個再正常不過的推測。
　　在世人眼裏，犯人都是最不可信的惡鬼。就像吉溫剛才說的，壹個殺死上司的死囚犯，憑什麽不會犯第二次——別說吉溫，當初李泌剛提拔張小敬時，姚汝能自己都心存偏見，認為這人壹定別有所圖。
　　這次可不像上次。上次是崔器自作主張，強行拘押張小敬，根本沒有任何罪名，所以在右驍衛的文書裏，連名字都不敢提。但這壹次對張小敬的公開指控，性質完全不同，他在京城將再無容身之處。
　　不行，我必須得跟吉司丞去說明白！
　　姚汝能推開身邊的同僚，沖到慈悲寺前。吉溫正在跟幾位幸存的主事講話，分配工作。姚汝能不顧禮節，強行打斷：“吉副端，您犯了壹個錯誤！”
　　“嗯？”
　　“吉……吉司丞……”姚汝能百般不情願地改成了稱呼。
　　“講。”吉溫這才讓他開口。
　　“在下是靖安司捕吏姚汝能，壹直跟隨張都尉查案。他搜尋王家小姐、阻止突厥狼衛，都是眾目睽睽的功勞，怎麽可能與之勾結？這其中，壹定有誤會！”
　　吉溫捋了捋髯，溫和地笑道：“姚家阿郎，我適才也有這個疑問。不過李司丞曾經說過，突厥狼衛只是枚棋子，背後另有推手。張小敬剪除突厥狼衛，恐怕也是他們用的障眼法。”
　　他把李泌推出來，姚汝能壹時竟無法反駁。吉溫忽然壹拍手，恍然道：“我剛剛聽說，在昌明坊找到壹個叫聞染的姑娘，還是妳找到的，對嗎？”
　　“是。”
　　“我可是聽說，張小敬故意欺騙靖安司，假稱找到王韞秀的線索，讓李司丞調動大量資源去救。結果救出來的，卻是他的姘頭。”
　　這話說得很毒，隱藏著最險惡的猜測，可是大部分內容卻是事實。李泌對此確實相當不滿，姚汝能也知道。可……可是，這和張小敬是內--奸-並沒有聯系啊。
　　這時，旁邊那位讀官典的官員也插口道：“張小敬在萬年縣時，外號叫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這樣壹位梟雄，可不是什麽人都能駕馭的。”
　　他這句話跟主題沒有關系，可聽在大部分人耳朵裏，卻成了張小敬人品最好的註腳，還把李泌給捎帶進去了。
　　姚汝能捏緊拳頭，想要出言反駁，可忽然想到壹件事。
　　吉溫是得了中書令的任命，是李相的人。相信他會非常積極地去證明，李泌是錯的，太子是錯的。所以無論如何辯駁，張小敬都得被打成--奸-細。姚汝能再看向吉溫，終於從那副溫潤君子的面孔裏，分辨出幾分陰險。
　　他的內心，滿是憤怒和絕望。長安城已被架上油鍋，這些人還在鍋裏頭琢磨著把唯壹正在滅火之人幹掉！這他媽叫什麽事！
　　若換作從前，姚汝能熱血上頭，早就不顧壹切開口抗爭，或者幹脆掛冠而去。可在這幾個時辰裏，他已見識過了太多冠冕堂皇下的齷齪，知道在長安城裏，光憑著道理和血氣之勇是行不通的。
　　他得留下有用之身，才能幫到張都尉。
　　吉溫見姚汝能無話可說，便轉身對其他幾位主事繼續道：“如今李司丞下落不明，唯壹的線索，就著落在張小敬身上。本官已分派了四十多個番仆，先把通緝文書送達全城諸坊。妳們得盡快修好大望樓，恢復全城監控，這是第壹要務。”
　　幾名主事都面露難色，其中壹人道：“望樓體系乃是李司丞壹手建起，十分復雜。我等皆是文牘刑判之職，對這個……只能坐享其成而已。”
　　吉溫有些不悅：“難道懂望樓的人壹個不剩全死完了？”幾個主事諾諾不敢言。姚汝能在旁邊忽然擡手道：“在下略懂。”
　　“哦？”
　　“此前在下擔任的正是望樓旗語、燈語的轉譯工作。”姚汝能沒說假話，幾個主事也都紛紛證明。吉溫頷首道：“既然如此，那此事就著妳去做。壹個時辰之內，望樓要恢復運作。”
　　姚汝能暗喜，只要掌握了大望樓，就有機會幫到張都尉。為此，他不得不捏著鼻子與虛偽的新長官虛與委蛇，這可是之前自己最痛恨的做法。
　　他現在總算明白，張小敬所謂“應該做的錯事”是什麽意思。
　　這時壹只手拍了拍姚汝能的肩膀，他回頭壹看，原來是那位宣讀官典的官員。
　　“本官叫元載，字公輔，大理寺評事。現在忝為吉禦史的副手。”元載笑瞇瞇地說道，晃了晃手裏的簿子，“妳說妳叫姚汝能是吧？正要請教壹件事情。”
　　“元評事請說。”
　　“我剛才查了壹下記錄，有壹個叫聞染的女-人，是被妳帶出了監牢，正安置在附近對吧？”
　　“啊？是……”姚汝能壹出口就後悔了。元載看人的眼神飄忽不定，很難有針對性地做出戒備，壹不留神就被鉆了空子。
　　元載眼神壹亮：“這女-人與張小敬關系匪淺，想抓張小敬就得靠她了——她安置在哪裏？”
　　“我這就去把她帶來。”姚汝能回避了元載的問題，要往外走。不料元載眼珠壹轉，把他給攔住了：“妳要去修大望樓，不必為這點小事耽擱，把地址告訴本官就好。”
　　他咄咄逼人，不容姚汝能有思忖的機會。姚汝能想不出什麽好辦法推脫……可是，絕不能把她交給這個家夥，那樣的話張都尉就完了。
　　元載神情還在笑，可是語氣卻已帶著不耐煩：“快說，難道妳想存心庇護不成？”
　　姚汝能知道，如果讓元載起疑，吉溫絕不會讓自己去修大望樓，就幫不到張小敬了。
　　現在，自己必須在張小敬和聞染之間做出選擇。
　　姚汝能咬著牙，寧可自己沒的可選。
　　壹輛馬車橫躺在街道上，已近半毀。
　　它壹頭撞到了壹處巨大的燈架，隨即側翻在地。本來在燈輪處有很多歌姬少-女在行歌踏春，結果這輛車突然失控，撞了過來，把這些可憐女-子橫掃壹片，嬌呼-呻-吟四起，花冠、霞帔散落壹地。現場壹片狼藉。
　　周圍觀燈的百姓同情地圍了過來，以為車夫趁著燈會喝多了酒，才釀成這麽壹起事故。
　　壹名士兵從車裏狼狽地爬出來，隨後又把刺客劉十七扯出來。可後者已經氣絕身亡，咽喉上多了壹道紅線。
　　剛才牛車通過宣陽長興的路口，忽然壹個黑影從車頂躍過，速度極快，先殺死了車夫，讓馬車傾覆，然後趁著混亂沖入車廂。這家夥的刀法精準得出奇，壹沖入車廂，短刀準確地劃過劉十七的咽喉。守衛甚至連出刀的機會都沒有，那黑影已退出去，靈巧地跳下車，然後順這燈架越過坊墻，揚長而去。
　　“不對，我看到的是兩個黑影，壹前壹後。”這是士兵在昏迷前的最後壹個思緒。
　　元載朝著慈悲寺旁邊的生熟藥鋪子走去，他現在很快樂，連腳步都變得輕松。
　　沒有理由不快樂，壹切事情都朝著他最滿意的方向發展。不，是比他最滿意的期待還要滿意。
　　在最初，他只是被要求出壹份提調文書；在發現封大倫誤綁了王韞秀後，元載主動提出了第二個方案，壹石二鳥。然後他直奔禦史臺而去，恰好當值的是吉溫，跟他相熟。元載剛剛寒暄完，還沒開口說話，吉溫突然接到壹封李相密函，讓他立刻去搶奪靖安司的司丞之位。
　　吉溫對這事有點吃不準，便跟元載商量。元載壹聽，那顆不安分的大腦袋又開始轉動了，很快從中窺到了壹個絕佳的機會，第三度修改了自己的計劃。
　　接下來，他便以“輔佐”為名，陪著吉溫來到慈悲寺前，宣布張小敬是襲擊靖安司以及綁架王韞秀的主謀。
　　這是個多麽簡單的決定，又是壹個多麽絕妙的安排。永王會很感激他，因為張小敬會被全城追殺至死；封大倫會很感激他，因為有人背起了綁架王韞秀的黑鍋；王忠嗣和王韞秀會很感激他，因為是元載把她壹力“救”出；吉溫以及背後的李林甫，也會對他另眼相看，因為他幫助吉溫迅速拿下了靖安司，並重重地抽打了太子的顏面。
　　最初只是壹次小小的公文交易，現在生生被元載搞成了壹局八面玲瓏的大棋，做出這麽多人情。若不是個中秘聞不足為外人道，元載簡直想寫篇文章，紀念壹下自己這次不凡的手筆。
　　剛才元載在報告裏查到了聞染的下落，猛然想起來，封大倫透露，永王似乎對聞染懷有興趣。若把她交給永王，又是壹樁大人情！
　　所以元載權衡再三，決定親自來抓聞染，以紀念這歷史性的壹刻。不過他並沒有輕敵，在接近鋪子前，指示身邊的不良人把四周先封鎖起來。元載做事，信奉滴水不漏，再小的紕漏也得預防著點。
　　就連姚汝能那邊，元載都悄悄安排了壹個眼線。壹旦發現姚汝能跟旁人耳語或傳遞字條，就立刻過來通報。真正萬無壹失！
　　壹切都已安排妥當，元載慢慢走到那生熟藥鋪子門前。他同情地註視著甕裏的這些可憐龜鱉，擡起右手，準備向下用力壹劃，用這個極具象征性的手勢完成傑作的最後壹步。
　　可是他的手臂在半空只劃了壹半，卻驟然停住了。
　　轟隆壹聲，壹匹馬從鋪子裏踹破房門沖出來。它去勢很猛，附近的不良人被壹下子撞飛了好幾個。其他人不敢靠近，只好圍在周圍吶喊。馬匹在鋪子前轉了幾圈，卻沒有立刻跑開。不良人這時才看清，馬背上伏著壹男壹女。
　　元載處變不驚，站在原地大聲喝道：“嚴守位置！”
　　他看出來了，這馬只是沖出來那壹下聲勢驚人，騎士自己都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只要封鎖做好，他們倆沒有機會逃掉。不良人們也反應過來，紛紛抽出鐵尺，從三個方向靠近馬匹。這樣無論那坐騎如何兇悍，總會有壹隊攻擊者對準它最脆弱的側面。
　　騎士也意識到這個危機了，他環顧四周，壹抖韁繩，縱馬朝著唯壹沒有敵人的方向沖過去。
　　元載冷笑，觀察著他的困獸猶鬥。
　　騎士跑去的方向，是封鎖圈唯壹的壹個缺口，它所在的位置，恰好是靖安司的正門。此時大殿還在熊熊燃燒，絲毫不見熄滅的跡象。
　　正因為如此，元載才沒有封鎖這裏。往這裏逃的人，反正會被火場阻住，死路壹條。
　　可元載的笑容突然在臉上凝住了。
　　靖安司的正門很窄，不容馬匹通過。可是為了避免火勢蔓延，救火人員已經把這附近的墻給扒掉了，清出壹條隔離帶。那個騎士駕著坐騎，輕而易舉地越過斷墻殘垣，壹馬兩人很快就消失在熊熊大火裏。
　　他們這是幹什麽？窮途末路想要自殺？
　　不對！
　　元載飛速轉動著腦筋，然後對不良人叫道：“快，去京兆府和後花園的坊墻外！”
　　元載研究過靖安司的布局，裏面的建築間隔很寬。如果壹個人決心夠狠、速度夠快的話，可以勉強穿過起火的大殿和左右偏殿之間，抵達後花園或者京兆府偏門。
　　壹直到這會兒，元載還是不太著急。鉆進靖安司是壹招妙棋，然後呢？
　　後花園和京兆府這兩個地方的圍墻都在，騎士只能棄馬翻墻。壹男壹女徒步前進，在圍捕之下又能走多遠？
　　不良人在上司的嚴令下，兵分數路。壹隊進入京兆府堵住偏門；壹隊繞道去了後花園的坊墻外頭，連水渠都被控制住；還有壹路披上火浣布，硬著頭皮闖入火場。
　　很快兩隊來報，都不見動靜。又過了壹陣，進入火場的第三隊狼狽地跑回來，他們只看到了那匹馬被扔在庭院裏，人卻不見蹤影。
　　元載大怒，這他們能跑哪兒去？還能飛上天不成？！他手掌壹壓，讓不良人再仔細搜查壹遍！壹定得找到聞染，不能給這美妙的壹夜留下瑕疵。不良人為難地說再強行進入，怕會有傷亡。元載看著他：“妳不進去，現在就會有傷亡了。”
　　不良人面如死灰，只得再去召集人手，再闖火場。沒想到這時元載說壹句：“且慢。”
　　他仰起頭，看到在大殿後面，還有壹個建築高高聳立著，忽然想到了壹個可能。
　　大望樓！
　　大望樓就矗立在後花園裏，如果他們棄馬要逃，只能是順梯子爬到樓頂，躲在上頭。等風頭過了，再下來逃走。沒錯，姚汝能那個渾蛋，不是正在修大望樓嗎？
　　元載想到這裏，臉色轉冷，小小的壹個靖安吏也敢在他面前耍心眼？他喝令召集不良人，親自帶隊，要去甕中捉鱉。
　　妳們能上去，可是下來就難了！
　　為了修復大望樓，救援人員打通了壹條相對安全的進入路徑。修復者不用強行穿過起火的三大殿，而是從京兆府這邊的墻上打的壹個洞，進入臨近的靖安司監牢，再從監牢前的小花園翻入後花園。
　　元載帶著人，就從這條路進入後花園。他壹馬當先，手腳並用攀上木梯，噌噌噌壹口氣爬到了頂端。
　　大望樓的頂端非常寬敞，是壹個長寬約十二丈的寬方平臺，地上鋪著壹層厚氈毯，四邊有圍欄，中間的樞柱支起壹面翼立亭頂，以遮蔽風雨。
　　此時在平臺上，八具武侯的屍體橫七豎八躺倒在地。蜥皮鼓、五色旗、紫燈籠等信號用具扔了壹地，還有飯釜、水囊、暖爐、披風之類的生活用品散亂地扔著。姚汝能和其他兩個雜役正蹲在那裏，逐壹進行檢查。除此之外，別無他人。
　　見到元載突然氣勢洶洶地爬上來，姚汝能覺得很意外。元載掃視壹圈，發現這裏實在沒有藏人的地方，便沖姚汝能喝道：“妳把聞染藏哪裏去了？那個男人是誰？”
　　姚汝能無辜地回答：“在下壹接到命令，立刻趕緊來修復大望樓，這不是您要求的嗎？哪有時間去藏人啊？”
　　元載身-子前傾，大腦門幾乎頂住姚汝能的臉：“若不是妳通風報信，他們怎麽會突然從藥鋪裏逃走？”他轉過頭去，向另外壹個雜役：“妳說！妳看到沒有？”
　　這雜役就是他安排的眼線，這人壹看長官發火，戰戰兢兢地回答道：“回稟評事，在下壹直緊隨姚汝能左右，他……他確實沒跟任何人傳遞過消息。”
　　“不可能！那是妳沒看出來。妳把他跟什麽人說過話，做了什麽，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元載煩躁地搓著手指，簡直不敢相信，在自己眼皮下，居然讓聞染逃了。
　　雜役記性很好。姚汝能先跟幾個主事談過，內容不外乎是籌備修復材料與人手，現場征用了慈悲寺門前的壹批大燈籠。然後他又請救火兵開辟了壹條安全通道，帶著這批材料爬上了大望樓，評估損失情況。
　　雜役記得姚汝能跟人來往的每壹個細節，清清楚楚，沒有任何疑點。元載不死心，追問那批燈籠在哪裏。雜役壹指，它們正掛在大望樓的亭頂外緣。這是在提醒周圍望樓，這裏出現故障，正在檢修。
　　元載趴在圍欄邊緣，探頭挨個去摸燈籠，幾次差點翻倒出去。可讓他失望的是，燈籠上除了卍字紋飾之外，沒看到任何字跡。元載縮回身-子，俯瞰著下面的靖安司，壹片黑漆漆的。
　　這次他真是想不出來，聞染和那個神秘男子，到底還能藏在哪裏。
　　“盡快修好，不然重罰！”
　　元載壹拂袖子，從大望樓上悻悻地爬下去。他還有太多事情要做，不能在這裏浪費時間。
　　看到他爬下去走遠，姚汝能這才擦了擦汗，心中連呼僥幸。他吩咐那兩個雜役繼續翻檢屍體，然後背過身去，輕輕地撥轉其中壹盞燈籠。
　　這盞燈籠的罩紙分成兩半，壹半薄紙，壹半厚紙。如果燈籠轉動起來的話，從壹個固定的角度看過去，會看到燭光忽亮忽暗。姚汝能的手法很有規律，很快，在大望樓附近的壹片陰森林子裏，亮起了壹個很小的光團。光團閃爍幾下，似乎在與大望樓應和，隨後熄滅。
　　姚汝能徹底放下心來。
　　他被元載逼問出藥鋪地址以後，立刻對吉溫提出：現在滿城觀燈，很難從別處運來修復物資，不如就地取材，比如慈悲寺門前懸掛的那些大燈籠。
　　這個理由完全合理，直接就被批準。然後姚汝能借口檢查，爬到其中壹盞燈籠前。
　　他知道，在遠處藥鋪裏頭，岑參正看著這個燈籠，玩著韻字轉換的遊戲。姚汝能撥轉燈籠，把信號發出去，默默祈禱岑參能夠註意到這個變化，並及時解讀出來。
　　時間緊迫，姚汝能只能告訴岑參，盡快帶聞染離開，闖入火場，來到靖安司右偏殿附近的圍墻。
　　之前李泌在隔壁慈悲寺的草廬裏，設立了壹個臨時議事廳，並在圍墻立了兩個木梯，方便來往。這個草廬的存在，只有李泌、張小敬、姚汝能、檀棋和徐賓五個人知道。
　　岑參不愧是詩人，果然準確捕捉到了這則消息。他立刻搶了壹匹馬，帶著聞染沖入火場，然後迅速翻過圍墻，撤走梯子，躲到草廬裏。元載再神通廣大，也想不到，靖安司在隔壁慈悲寺裏還有個落腳點。
　　現在聞染暫時安全了，姚汝能終於可以把註意力放回到大望樓本身。
　　大望樓壹共配備有八名武侯，兼顧四方收發。可現在這八個人都死在上頭，且俱是壹刀刺中心臟致命。蚍蜉顯然先襲擊的大望樓，打瞎靖安司的眼睛，然後才實施下壹步行動。
　　現場沒有格鬥痕跡，姚汝能不相信這世上能有人可以在這麽狹窄的空間，把這八人悄無聲息地幹掉。他仔細搜尋了半天，發現那個飯釜翻倒在地，裏面的羊肉湯全灑在地板上。他用指頭蹭了蹭，放在鼻子邊嗅了下，嗅不出個所以然來。再打開水囊，裏面的清水早已漏光。
　　姚汝能猜想，會不會是羊肉湯或水裏被人事先下了毒，這十幾個人中了毒之後，才遭到襲擊，所以完全沒有反抗能力。到底怎麽回事，恐怕只能等仵作來剖腹檢驗了。
　　如果這個猜測成立，下毒的壹定是蚍蜉安插在靖安司裏的內--奸-，而且這個內--奸-很可能還活著。想到這點，姚汝能心中不禁壹沈。
　　可以想象得到，蚍蜉就是利用突厥狼衛的幕後組織，他們襲擊靖安司，壹定有更深的用意。
　　姚汝能吩咐雜役，多叫幾個人來，把這些屍體背下去。雜役口裏應著，手裏拖起壹具屍體的腳踝，往平臺下壹扔，壹會兒地上傳來“啪”的落地聲。姚汝能大怒，給了雜役壹記耳光：“放尊重點！這都是為國捐軀的烈士！”
　　雜役只當他是為了報監視之仇，捂住臉唯唯諾諾。姚汝能不再理他，繼續評估大望樓的損失。
　　通信用的旗鼓角燈等物什還在，沒受什麽損失，可是再找八個懂旗語的武侯就很難了。訓練這批人耗費極貴，所以大望樓只有兩輪班次，現在另外八個人分散在全城各地，短促間根本沒法召集。
　　再者說，現在全城燈火通明，可以說是壹年之中望樓通信條件最差的日子。即使恢復，也沒法傳輸太復雜的信息。
　　更麻煩的是，大望樓周圍壹圈望樓，全都滅了燈，很可能樓上守衛也已經遭遇不測。換句話說，大望樓只能跳過這壹圈望樓，向更遠的望樓傳遞信號，這樣誤差會很大。
　　要在壹個時辰之內修復大望樓，幾乎不可能。
　　姚汝能壹拳砸在圍欄上，突然覺得心灰意冷。靖安司盡毀，李司丞去向不明，唯壹的幹將張小敬如今被打成了叛徒。自己所做的這壹切，都是徒勞，再怎麽努力，也無法阻止闕勒霍多的陰謀。
　　姚汝能慢慢讓身-子半靠著亭柱，無力地朝外面黑漆漆的夜空望去，內心充滿挫敗的絕望。長安城終於展露出它的怪獸本性，壹點點吞噬掉那些拒絕同化的人。
　　李司丞和張都尉都無力阻止，更何況我壹個新丁？我唯壹能做的，就是在這裏目睹這座城市的毀滅吧。
　　可是，過了幾個彈指後，他忽然睜圓了眼睛，似乎看到什麽奇怪的動向。他集中全部精力，向著遠處望樓群仔細觀察了壹陣。他註意到，那些望樓之間，正在做著有規律的交流，紫燈若隱若現，似乎壹路傳到很遙遠的地方去。
　　咦？望樓應是以大望樓為樞紐，怎麽彼此傳起消息來了？姚汝能再仔細壹看，它們不是互相傳，而是有壹個特定方向。雖然那個方向是哪裏不知道，但姚汝能立刻判斷出來，那裏應該形成了壹個新的樞紐。
　　“是張都尉！”
　　姚汝能陡然變得興奮。他想起來了，能有資格號令整個望樓體系的人，除了大望樓，只有假過節的張小敬。
　　要知道，望樓體系的運作完全獨立於其他衙署。哪怕張小敬被全城通緝，只要大望樓這邊沒有撤銷假節，其他望樓仍舊會聽命於他。
　　張都尉，他還沒有放棄！他還在奔走。
　　長安城還沒有失掉最後壹點希望。
　　姚汝能胸中的激_情湧動，難以自已。他抓住欄桿，忽然意識到，自己的位置對張都尉……不，對整個長安城都十分重要。
　　只要自己掌控住大望樓，張小敬便可以繼續利用望樓體系追查，那麽，尚還有壹線希望阻止闕勒霍多。長安城的命運，將取決於他在大望樓上能撐多久。
　　大勢已如此艱難，若我再放棄的話，那就再無希望可言！
　　姚汝能的眼神壹下子變得堅毅起來。他拎起紫燈籠，向著那邊清晰地發出壹段訊息，並重復三遍。然後他放下燈籠，捏緊-了拳頭。
　　接下來，他要死死守住這裏，就像當年張都尉在西域死守撥換城烽燧壹樣，哪怕與整個靖安司為敵也在所不惜。
　　張小敬和檀棋站在書肆前頭的巷子裏，焦慮地向外望去。在巷子口，十幾個守捉郎封住了出路，個個虎視眈眈。
　　巷子外面壹直很安靜，大街上不斷有遊人路過，遠處還有隱隱的絲竹之聲。可張小敬允諾將很快抵達的車隊，卻還遲遲沒有動靜。
　　“妳還要我們等到什麽時候？車隊呢？劉十七呢？”守捉郎的隊正上前壹步，手裏的鐵錘高高舉起，眼神不善。他手下的守捉郎們已經失去了耐心，掂著武器越站越近。
　　“今日觀燈，路上遷延並不奇怪——”張小敬把銅牌壹伸，厲聲道，“妳們不要輕舉妄動，這可是襲擊朝廷。”
　　隊正冷笑道：“就算是朝廷的貴人們，殺了人，也不能壹走了之。”他認為這個騙子是在虛張聲勢，手臂壹振，喝令將其拿下。
　　眾人壹擁而上，個個爭先。
　　火師被殺，這些保衛者壹定會被重罰，只有抓住兇手，才能減輕自己的罪愆。張小敬見場面快彈壓不住了，“唰”抽出佩刀，刀尖壹指前方：“靠近者死！”
　　“恩必報，債必償！”
　　守捉郎們低聲喊著號子，慢慢靠近。張小敬還想試圖喊話，可對面壹直齊聲低吼著，根本不搭話。五花八門的兵刃朝著張小敬和檀棋刺來。
　　張小敬不能躲，因為檀棋就在身後。他只能正面硬擋。甫壹交手，他對這些兵器感覺極不適應，居然被壓制在下風。
　　守捉郎的武器以匠具為主，有鐵錘、鐮刀、馬鞭、鑿子、草叉之類，形形色色。在守捉城裏，沒有專門的軍器監打造兵器，居民們都是壹把工具在手。平時用來幹活，戰時當兵器，久而久之，形成了自己獨有的壹套格鬥玩意。
　　所幸巷子狹窄，守捉郎沒法壹次全投入戰鬥。張小敬咬緊牙關，盡量利用地理上最後壹點點優勢，拼死抵擋。
　　前面的兩三個人被打倒了，後續敵人卻源源不斷。張小敬覺得這麽下去不是事，便從腰裏掏出三枚煙丸，扔了出去。
　　煙霧壹騰起，整個巷子裏立刻陷入壹片迷茫。燈籠在霧中變成模糊的光團，人影憧憧分不出是誰。張小敬抓住檀棋的手，拼命朝外跑去。檀棋知道此時性命攸關，壹聲不吭，任憑張小敬拽著。
　　兩人快跑出巷子口時，守捉郎們也已恢復視線，窮追過來。張小敬猛推了壹把檀棋，指向前方：“坊角鋪兵，快去報官！”
　　“那妳呢？”
　　“我來擋住他們！”張小敬猛壹回身，把佩刀橫在胸前。
　　守捉郎畢竟是地下組織，官府再默許，也不會容忍他們在長安鬧事。只要能驚動鋪兵，守捉郎就會知難而退。
　　“記住！提我的名字！”張小敬喊。
　　檀棋轉身就跑，背後傳來叮叮當當的兵刃相磕聲。她頭也不回，壹口氣跑出去兩百多步，跑得肺裏幾乎要炸開來，前頭已經能看到坊角武侯鋪門口那盞明晃晃的驚夜燈。
　　跟其他諸坊的守兵相比，平康坊鋪兵的工作比較輕松。大部分居民都跑去外頭了，坊內反而沒什麽事。幾個武侯圍坐在壹只鐵鍋周圍，滿臉喜色。鍋裏頭燉著幾只駱駝蹄子，黏稠的褐色湯汁咕嘟翻滾，讓整個屋子裏都熱氣騰騰。
　　火候差不多了，壹個胖胖的武侯小心翼翼地掏出個精致的絲綢小口袋。他從裏面抓了壹把胡椒末，仔細地搓動手指，壹點點撒進去，生怕放得太多。
　　這時大門“砰”地被推開了，武侯手壹哆嗦，壹把胡椒全扔鍋裏了。濃郁的香味從鍋裏飄出，讓武侯心疼得臉都白了。
　　“誰敢擅闖武侯鋪子？”他怒氣沖沖地大喝，再壹看，闖入者是個衣著不凡的年輕女-子。這女-人壹進門就急切喊道：“我們是靖安司的人！遭賊襲擊，我的同伴急需支援。”
　　武侯們面面相覷，卻誰也沒挪動-屁-股。駱駝蹄馬上就能吃了，誰樂意走啊。
　　檀棋見他們不動，大為惱怒，大聲催促道：“快點去啊！人命關天！”胖武侯懶洋洋地開口道：“何處強人，姓名為何，在哪裏行兇，妳得寫個具狀來，我們才好辦嘛。”周圍幾個人哧哧笑起來，拿起筷子去夾鍋裏的肉。
　　“妳們想清楚了。外面被圍的那個人，叫張小敬！”檀棋的聲音帶著幾分淩厲。
　　這名字壹說出來，屋子裏的幾個武侯動作都是壹僵。胖武侯戰戰兢兢問：“是哪個張小敬？”檀棋冷笑道：“五尊閻羅，還能是誰？”
　　這名字似乎帶著神奇的魔力。這些武侯連忙把碗筷放下，帶叉的帶叉，提刀的提刀，紛紛跟著檀棋出了鋪子。
　　檀棋帶著這壹夥懶散的武侯，朝著書肆那條巷子沖，迎面正好看到張小敬朝這邊跑來。他身上似乎多了不少血道，身後的守捉郎少了幾個，可還在窮追不舍。
　　兩撥人壹直沖到小十字街的中間，這才堪堪停住腳步，形成壹個對峙的局面。這邊是壹群略帶惶恐的鋪兵，那邊是氣勢洶洶的守捉郎，中間是氣喘籲籲的張小敬，他受傷頗重，站立不穩，被檀棋壹下扶住。
　　時間似乎靜止了片刻，兩邊對視，誰都沒敢輕舉妄動。胖武侯試探著開口：“張頭……妳快過來吧。”
　　檀棋看了眼守捉郎們，攙扶著張小敬往這邊走。守捉郎壹陣騷動，可對面畢竟是官府的兵，他們不敢太造次。武侯們高高擡起叉刀，面露緊張。他們知道守捉郎的兇悍，真要暴起發難，這幾個人根本擋不住。
　　對峙的寂靜，忽然被壹串從遠方傳過來的腳步聲打破。很快壹個小通傳氣喘籲籲跑過來。他看到這番對峙場面，嚇了壹跳。胖武侯吩咐其他人繼續盯牢，然後退回半步，問他幹嗎來了。
　　小通傳埋怨道：“妳們怎麽全不在鋪子裏，讓我好找！靖安司發了三羽令了！”
　　壹羽常令，二羽快令，三羽的話，就是要立即執行的急令。不過這份命令居然是靖安司發出，武侯們沒覺得什麽，在檀棋懷-裏的張小敬肩膀卻是壹震。
　　小通傳把手裏的文書展開，對胖武侯道：“妳趕緊聽著啊，我念了，念完我還得去別處呢。”絕大部分武侯不識字，所以文書不會下發到每壹個武侯鋪，而是讓通傳挨個通知，當場念壹遍。
　　小通傳清清嗓子，朗聲念道：“茲有重犯張小敬，面長短髯，瞎左眼，高約大尺六又二分，見及者格殺勿論……”
　　小通傳還沒念完，張小敬猛地把檀棋推開，從守捉郎和武侯之間穿過去。兩邊以及檀棋都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跑開很遠。
　　“追！”帶頭的隊正這才做出反應，壹群人轟轟追過去。武侯們在原地面面相覷，都把目光投向胖武侯。胖武侯有心收兵回鋪，可他發現小通傳還站在旁邊，把這壹切看在眼裏，只得壹咬牙：“追過去！”
　　壹個武侯怯怯道：“那可是張頭啊……”不知道他這句話是顧念舊情，還是忌憚張閻王的兇悍。胖武侯壹瞪眼：“那也得追！”
　　追得上追不上，這是個能力問題；追不追，這是個態度問題。
　　於是武侯們也朝那邊趕過去，不過跑得不是很積極。有意無意地，誰也沒理檀棋，也沒留壹個人問話，就把她壹個人扔在那裏。
　　檀棋呆立在瞬間空蕩蕩的十字街口，不知所措。她知道，張小敬是怕連累她，所以壹個人先跑了——畢竟通緝令上只提了壹個名字。
　　可這份通緝令是怎麽回事？張小敬怎麽就成了全城通緝的危險犯人？這跟靖安司遭遇襲擊有什麽關系？若是公子在，絕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檀棋想到這裏，心突然涼了半截——這豈不是說，公子現在已經不在了？
　　檀棋看向遠處黑幕中的光德坊，又看向張小敬身影消失的街道，她只信賴這兩個男子，而他們都離她而去，不能再成倚仗。絕望和海量的疑問湧入檀棋的大腦，讓她頭昏目眩，幾乎站立不住。檀棋緩緩蹲下-身-子，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害怕。
　　公子沒了，靖安司燒了，如今張小敬又淪為全城通緝的要犯，已經沒人關心長安城會怎麽樣了。
　　這種體會，就像又回到了她小時候被父親拋棄、流落街頭之時。那早已隱沒在記憶裏的恐懼，又浮出-水面，令檀棋戰栗不已。
　　她呆呆地站了壹會兒，想要放聲痛哭，可就在眼淚奪眶而出的壹瞬間，張小敬的壹句話沖入腦海：“妳家公子同意妳跟著我，是因為他相信，妳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價值的事情。”
　　檀棋擡起手背，把眼淚從眼角拭掉，重新站起來，狠狠地吸了壹口氣。是啊，我的能耐，可不止伺候公子，我能做到更有價值的事！不能被那個登徒子小看，更不想讓公子失望。
　　大勢已如此艱難，若我再放棄的話，那就再無希望可言！
　　檀棋的眼神，流露出堅毅神色。這時她看到遠處望樓，正在朝這邊發著紫燈的信號，就像是夜空中升起壹顆指路的明星。
　　信號很簡單，只有兩個字。檀棋縱然對傳信不熟，也能讀出這個信號的意思：
　　不退。
　　在經歷了很長時間的黑暗後，李泌的眼前突然亮了起來。
　　不是天亮，而是他的頭套被取了下來。展現在李泌眼前的，是壹個燈火通明的華美庭院。這庭院占地極廣，四處假山藤蘿，錯落有致，間雜著娑羅樹、金桃等名貴的異國樹種。沈香朱楯、檀木欄桿，連井闌都是用金燦燦的寶鈿覆滿，周圍的回廊上還繞了壹圈紫藤架子，可謂奢靡之至。
　　在庭院正中是壹座翹檐亭子，亭子並沒什麽特別之處。可李泌壹眼就看出來，那四根亭柱每根都有五抱之粗，光是原木運進來的費用，就足以讓十幾個小戶人家破產。
　　“李司丞好眼光，這自雨亭，可不壹般哪。”龍波笑嘻嘻地站在旁邊，擡起手臂，像是壹個殷勤的主人在給客人炫耀，“妳看，那亭子的邊緣有壹圈可活動的斂水堤。遇雨則收儲不泄，到了酷暑時分，只消把斂水堤擡起壹條小縫，便有清水從四邊亭檐傾瀉而下，有如水簾，那叫壹個風涼，有錢人就是會玩，嘖嘖。”
　　李泌仔細觀察著這壹切，眼神閃動。
　　突厥狼衛背後，應該就是這個叫蚍蜉的組織——這個幕後主使的身份，在長安壹定不低，否則不可能會擁有這寬闊豪奢的庭院；他的身家也必定驚人，否則不可能糾集這麽壹支裝備精悍、戰技強悍的軍隊。
　　長安城能玩出這種手筆的豪商，人數並不多，究竟會是誰？
　　龍波註意到李泌在觀察，點了點自己的鷹鉤鼻，呵呵壹笑：“李司丞可真是個操心命，已經窮途末路，幹嗎想那麽多，索性好好欣賞壹下美景唄。”
　　李泌挺直胸膛，絲毫不見怯意，壹如在靖安司大殿中那樣淩厲：“妳們不在靖安司殺掉我，反而不辭辛苦地挾持至此，難道就是來賞這亭子的？”
　　“哎，司丞真是目光如炬，到底是說棋的神童。”龍波尷尬地抓了抓腦袋，從腰裏又掏出壹卷薄荷葉，遞給李泌，“來壹口？”
　　李泌壹動不動：“妳們背後的主使者，是誰？”
　　龍波蹺起指甲，從牙縫裏把薄荷葉渣剔出來，往地上壹彈：“司丞怎麽就覺得，我們背後必須得有壹個金主？”
　　“這等規模，這等手筆，豈是尋常人能做到。”
　　龍波似笑非笑：“司丞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出身上品高第，就算被人打敗，也只能被身份對等的敵手打敗——我們這樣名不見經傳的寒門小人物，是不配擊敗您的，對吧？”
　　李泌沒有回答，他覺得這個問題太蠢了，不需要回答。
　　龍波卻繼續說道：“這倒也不怪司丞。行旅在途，自然要提防熊羆虎豹，誰會低頭去顧忌小小的蟲蟻呢？”他的靴子猛然壹跺，挪開之後，磨紋石的地板上多了幾只螞蟻的扁屍，“它們的生死，只在大人物壹踏之間，又有什麽好忌憚的？”
　　李泌不動聲色，試圖從這幾句怨憤之語裏，猜測出他的動機。
　　龍波伸手壹揚：“不過，並不是所有的蟲蟻都只有被靴子碾死的命——蟲蟻之中，有壹種叫作蚍蜉。生而純白，大小如米粒，小得可憐。可是它們有嘴至剛，嚙木為糧，專門喜歡鉆椽-穴-柱，蝕壁蛀梁。縱然是百丈廣廈，千裏長堤，也能被這小小的飛蟲侵蝕壹空，轟然倒塌。”
　　仿佛為了證實他的話，幾只生了翅膀的白色蚍蜉從身後的屋殿縫隙中飛出來，在半空中追逐飛舞。春天到了，正是蚍蜉交-配的季節。
　　李泌冷聲道：“妳們有膽子在長安腹心偷襲靖安司，卻沒膽子與壹個俘虜說實話？”
　　“這便是實話。我等以蚍蜉為名，自然都是些小人物，只是不那麽甘心罷了。”龍波說到這兩個字時，神情帶著淡淡的自豪和自嘲，“世人只知巨龍之怒，伏屍百萬，卻不知蚍蜉之怒，也能摧城撼樹。”
　　李泌腦中浮現出壹幅情景。遮天蔽日的蚍蜉振翅而飛，啃噬著這長安城的每壹處建築。
　　龍波吩咐手下把李泌身上綁著的繩索解開，然後恭敬地做了個手勢：“請隨我來，我就帶您去看看，我們這些小小的蚍蜉，是怎麽撼動這座大城的。”
　　周圍全是崗哨，李泌知道絕無逃走可能，他揉了揉被捆疼的肩膀，冷哼壹聲，昂首邁步前行。龍波與他並肩而行，壹起朝著庭院深處走去。
　　他們穿過亭子，繞過假山，沿途可以看到許多精壯漢子，手持寸弩來回巡邏，漢胡皆有，戒備森嚴。這些人想必就是隨龍波襲擊靖安司的人，他們身上有著壹種與尋常賊匪不同的氣質。
　　尋常的賊人或很兇悍，但多是松松垮垮的壹盤散沙；而這些士兵進退有度，行姿嚴謹，這麽多人守在庭院裏，居然壹點聲音都沒有——別說匪類，就是京城的禁軍，能做到這點的都不多。
　　這，可不是光有錢就能搜羅來的。再聯想到龍波的蚍蜉之喻，李泌心中壹沈。
　　龍波壹邊走著壹邊吹起口哨，對李泌的觀察全不在意。
　　他們來到院角那壹片黑褐色的娑羅樹林邊。這些樹都是從天竺移栽而來，每壹株都價值不菲，樹幹上用麻布包裹，以抵禦北方的嚴寒。在樹林邊緣，龍波停住腳步：“李司丞，到地方了，仔細瞧著吧。”李泌環顧四周：“妳要我看什麽？”
　　龍波笑嘻嘻道：“當然是妳們追查了幾個時辰的玩意啊。”
　　“闕勒霍多？”
　　李泌低聲說道。突厥狼衛偷運進延州石脂，在昌明坊煉制成猛火雷。其中十五桶已經炸了，其他兩百余桶至今下落不明，原來竟藏在這庭院裏！
　　龍波有點尷尬地“嘖”了壹聲：“闕勒霍多是突厥人起的綽號，說實在的，太土了。那些突厥人根本不知道這東西真正的用法，只知道駕著馬車到處亂炸，和這個名字壹樣粗俗。”
　　李泌掃視每壹處角落，卻沒見到什麽可疑之處。按道理，猛火雷有兩百多桶，不可能藏得很隱蔽。
　　龍波伸出指頭往天上壹指，高聲道：“要有光！”
　　很快，有星星點點的燭光在不遠處亮起來，起初是壹兩個，然後是壹片、壹圈，很快勾勒出了壹個完美的圓盤。
　　這時李泌才看到，在這附近竟矗立著壹架高逾五丈的竹架大燈輪。只是剛才沒有光線，在夜裏根本看不出來。現在幾十根火燭同時搖曳，把林子照得猶如白晝壹般，終於可以看清細節。
　　這燈輪是用粗竹拼接成骨架，外糊油紙，做成壹個水車狀的轉輪。中空放著壹格格蠟燭，外面的紙面分成十二個區域，分別彩勾著十二生肖的形象，邊角還掛著金銀穗與福蟲緞子。下面是壹條水渠，水流推動燈輪，緩緩轉動，十二生肖便往復旋轉，象征時辰流逝。燈輪中央，是福壽祿三星齊聚的工畫。
　　這個燈輪，規模不及東、西市與興慶宮裏動輒十幾丈的燈樓，可設計者心思細密，能想到借水車的運轉原理，化成時辰輪轉之喻，相當有特色。
　　它和庭院裏那個自雨亭壹樣，極具巧思，非兼有閑情與富貴者不能為之。
　　李泌仰頭看了壹陣：“這與闕勒霍多有何關系？”龍波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少安毋躁。
　　燈輪沈默地旋轉了壹陣，突然在辰時區域，燃起了壹團火。不，不是燃起來，而是爆起來。李泌清楚地看到，那是從竹子裏爆出來的。燈輪還在轉動，這團火苗順勢蔓延到了毗鄰的卯時區和巳時區，那兩邊的竹子也紛紛劈啪地爆起來，幾乎只是壹瞬間，四分之壹個燈輪便熊熊燃燒起來。
　　李泌瞪圓了雙眼，在燭光的照耀下，他看得很清楚。之所以火勢如此迅速，是因為竹子爆開之後，從裏面-流-出來黑色的液體。那液體觸火即燃，極為兇猛。
　　黑液帶著火苗流遍了燈輪全身，把它變成壹個熊熊火炬。很快火勢燒到了燈輪的中央竹筒，沒過幾個彈指，李泌看到有壹團火焰從竹筒猛烈炸出，福、壽、祿三星的身_體迸裂，化為無數碎片。緊接著，十二個時辰也被突如其來的火焰風暴扯碎。如此精致的壹個燈架，就這樣轟然倒塌。
　　那爆炸聲李泌很熟悉，與西市那次爆炸完全壹樣，只是規模更小。
　　“丁次測試，完畢。”林子裏傳來壹個觀察者的聲音。龍波聽到之後，高興地拍了拍巴掌，轉頭對李泌道：“怎麽樣？您看明白了嗎？這是多麽美好的景象啊。”
　　李泌伸出手去，扶住壹株娑羅樹。他全看明白了。
　　難怪靖安司找不到那兩百多桶猛火雷的下落，原來蚍蜉在昌明坊，把提煉後的石脂灌入了竹筒裏，再大搖大擺運走竹筒。望樓和各地武侯拼命找拉木桶的車，自然是南轅北轍，壹無所獲。
　　若把這些石脂竹筒裝在燈架上，小筒助燃，大筒引爆，壹旦炸起來，以長安觀燈民眾的密度，只怕傷亡會極其慘重。
　　龍波還在仰起頭來感慨：“這麽美妙的場景，可惜那些突厥人是看不到了，好可惜。妳說他們會不會跪在地上膜拜哪？”
　　“我不明白……”李泌喃喃道，“燈架早在幾天前就開始搭建，妳們為何不在搭建時裝好，偏要趕在上元舉燭之後再去裝？”
　　龍波懊惱地抓了抓自己的鷹鉤鼻頭：“沒辦法，石脂這玩意，不預先加熱的話，是引爆不了的。加熱之後，如果半個時辰之內不引爆，就涼了，還得重新加熱。”
　　李泌聽明白了，猛火雷的這個特性，決定了它只能現裝現炸，不能預先伏設。他知道龍波沒有撒謊，當初突厥狼衛駕車沖陣時，那木桶裏的石脂也是煮沸狀態的。
　　可是這個工作量……未免太大了吧？
　　李泌在腦子裏重新把燃燒場面過了壹遍，忽然發現，剛才那個燈輪，真正起火的只有幾處部件。換句話說，壹處燈架，只消更換三四處竹筒，便足以化為壹枚巨大的猛火雷。
　　長安通行的竹制燈架，是以壹截截竹節與麻繩捆縛而成，結構松散，無論拆卸還是更換，都極為便當。這些人只消以維護的名義，用這些石脂竹筒替換幾根，工作量不大，半個時辰綽綽有余。
　　這壹招，可比突厥人帶著猛火雷沖陣更高明，也更隱蔽，造成的傷亡會更巨大。這才是真正的闕勒霍多！若不事先查知，根本防不勝防。
　　現在整個長安少說也有幾萬個燈架，若要壹壹排查……等等，不對，石脂只有兩百多桶，不可能覆蓋整個長安城，除非，除非蚍蜉追求的不是面，而是點！
　　李泌的脊梁突然“唰”地冒出壹層冷汗。
　　猛火雷半個時辰的引爆特性，兩百桶石脂的使用範圍，從這兩點反推回去，說明蚍蜉追求的，不是大面積殺傷，而是在特定時間針對特定地點進行襲擊。
　　莫非……壹個猙獰、可怕的猜想，撕開李泌的腦子，破體而出，向著真實世界發出嘶吼。他的雙-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李泌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何綁架自己，但壹定和這個驚天陰謀有關。他眼神壹凜，突然用盡全力朝那堵堅實的院墻撞去——他意識到，唯壹能破解這個驚天陰謀的辦法，只有壹死。
　　就在他的天靈蓋即將撞上墻壁時，壹只手拽住了李泌的衣襟，把他扯了回來。
　　“李司丞真是殺伐果決——可惜身-子比決心晚了壹步。”龍波嘲諷道。
　　幾個人上前，制住了李泌，防止他再有自殺的企圖。李泌失望地閉上眼睛，無力感如同繩索壹樣縛住了全身。
　　龍波湊到他面前：“我最愛欣賞的，就是妳這種聰明人看透了壹切卻無能為力的絕望表情。”
　　李泌睜開眼睛，壹字壹句道：“就算我不在了，壹樣會有人阻止妳們的。”龍波大笑：“靖安司確實值得忌憚。不過那兒已經被燒成白地了，憑什麽來阻止？”
　　可很快龍波發現，李泌居然也在笑。在見識到了闕勒霍多的威力後，這個年輕高官居然還笑得出來。龍波發現自己居然有那麽壹點點害怕，這讓他心裏突然極度不爽。
　　啪！
　　龍波揮動手臂，重重給了李泌壹耳光：“妳手裏什麽倚仗都沒有了，為什麽還笑得出？”
　　李泌嘴角帶著壹點血，可他的笑意卻沒變：“因為妳們唯獨漏掉了那個最危險的家夥啊。”
　　“張小敬？”龍波居然知道這個名字。
　　李泌註意到，對方輕佻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