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夢盡乾坤覆殘杯（二）

　　“啊！”
　　剛轉上禦街，宋用臣就是壹聲輕呼。
　　迎面壹隊人馬，正向著正北的宣德門疾行而去。
　　“是章子厚。”
　　辨認出了身份，韓岡輕揮了壹鞭，立刻趕了上去，卻沒多招呼宋用臣壹聲。這位太上皇後身邊的紅人，聽起來就是不想撞上其他宰輔的樣子。
　　也就在同時，章惇那邊發現了韓岡，速度慢了下來。
　　“子厚兄。”
　　“玉昆。”
　　正面打了個招呼，韓岡和章惇便合做壹隊，並轡行於禦街之上。
　　視線掃過章惇身側，跟在章惇身邊的內侍，是向皇後身邊的人，卻不是宋用臣這樣的大貂珰，只是小黃門而已。
　　原來如此。
　　章惇同時從宋用臣身上收回視線，向韓岡拋來壹個了然於心的眼神。
　　韓岡只能苦笑。
　　向皇後派宋用臣來召自己入宮，卻找了個小黃門去招章惇，或許去找其余宰輔的內侍，也都是小黃門壹級。
　　要說其中沒有內情，誰會相信？
　　韓岡估摸著，如果今天沒有因為城外大火，使得宰輔宿直宮掖，恐怕就是自己第壹個被召入宮了。
　　也難怪宋用臣壹個勁地催自己快、快、快！
　　這份信任，韓岡當然樂見。但有時候，也是會帶來壹身麻煩。
　　韓岡和章惇，都沈默著，沒有人先開口。
　　穿行在禦街上的隊伍，除了喝道與馬蹄聲之外，沒有任何雜音。
　　韓岡不知道章惇有沒有從小黃門嘴裏撬出來什麽，但知樞密院事至少也是猜到了原因。
　　這對天下大局並沒有什麽影響。
　　如果是皇帝猝死，那當然會引起朝廷、甚至天下都為之動蕩。
　　但現在卻僅僅是福寧宮有變，太上皇終於龍馭賓天，所有人都不會意外。壹年多來，所有人都在等著這壹天，早就有了充分得過了頭的心理準備了。
　　只是韓岡的心情卻還是沈重無比。
　　那終究是壹意振作，引導了華夏復興的君主！
　　從登基的那壹刻起，就將心思放在了富國強兵之上。
　　就因為有了他，才有了現在即將邁入盛世的大宋。
　　就是壹直受到打壓的韓岡，到了如今也是恩怨盡消，回想起來的，都是當年君臣相得時的記憶。
　　“玉昆。”向被火光映紅了的東方看了壹陣，章惇打破沈寂，“王舜臣那邊有信了，才到的。”
　　“……贏了？”
　　“疏勒給他打下來了，還屠了城。”章惇嘆了壹聲，“命令還在半路上了，他都已經處理好了。”
　　“是回鶻人多年積怨壹朝爆發的緣故？”
　　“嗯，的確都推到了回鶻人的身上了。”
　　“想得周全啊，果然是有進步了。”韓岡哈的壹聲笑，然後又斂容問道，“西域算是定了，準備怎麽處置他？”
　　王舜臣的成功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之外。幾乎是壹個人打下了西域。正常情況下，到了這壹步都要走馬換將，免得西域變成他王家的天下。但在甘涼路還沒有穩定地控制下來的情況下，西域壹時無法派出更多的兵馬。這時候換了其他人替代王舜臣，致使西域的局勢惡化，那是韓岡、章惇都不想見到的。
　　“王舜臣不能輕動，但還得問壹問蘇子容、薛師正，還有郭仲通的想法。”章惇主張王舜臣留在西域，但他擔心東府那邊會幹涉，打算先統壹樞密院中意見再說。“玉昆妳的意思呢？”
　　“王舜臣的確不能動。還有……”韓岡想了想，“疏勒被屠城，要是官軍也參到其中去，那群人就不能調回來了。”
　　“……說得也是。”章惇點頭。
　　戰陣上殺人和屠城是兩回事，親自參與過屠城的軍隊，就像是吃過人的老虎，沒人敢留在身邊。
　　不過這個可能性不會太大，甚至很小。在回鶻人屠城的時候，王舜臣不會糊塗到將手底下的人都放鴨子，為了防備黑汗人的反擊，他肯定要在手中握著壹支可靠的預備隊，才敢放手讓其他部隊入疏勒城。
　　能讓王舜臣信任的隊伍，自然是以官軍為主的漢軍。從疏勒城中劫掠而來的收獲，能占得最多壹份的，也必然是漢軍。以王舜臣的性格，肯定不會介意從中拿個大頭，然後分給下屬，這就不必擔心漢軍因為不能參與搶劫而心懷不滿。
　　韓岡等於是在說廢話，但他的用心，章惇明白。就是讓那數千漢軍還留在王舜臣手中，讓他繼續指揮。要不然留著王舜臣在西域，卻按慣例把他手中的那支強兵給調走，或是換人統領，同樣會敗壞西域大局。
　　章惇和韓岡的對話，都避開了即將要面對的現實，那不是他們現在可以議論，同時也不想議論的。
　　只是除了福寧殿和太上皇之外，章惇和韓岡壹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幾句有關西域和王舜臣的對話之後，隊列之間又重歸沈寂。
　　壹路沈默著來到了宣德門，張守約領軍守在城門處。
　　穿過了城門，就是石得壹。
　　他們都是沈默著，低頭向章惇、韓岡行禮，然後讓他們過去。
　　隨著宋用臣和那位小黃門，章惇、韓岡壹路來到福寧殿。
　　殿中壹片寂靜，卻燈火通明。就像是點燃了長明燈的寺廟大殿，只有火光在閃動。
　　韓岡的心頭像是壓了壹塊巨石，隨著走近天子的寢宮，分量也變得越來越重。
　　進了殿中，沒看到向皇後，卻看見了今日宿直的蔡確和蘇頌。
　　蔡確起身相迎：“子厚、玉昆。妳們來了？”
　　然後又對韓岡道：“玉昆，太上皇後讓妳到了就進去。”
　　韓岡向蘇頌悄悄比了個問詢的手勢，蘇頌閉起眼，默然地搖了搖頭，沒有多余的話。
　　“宣徽。”宋用臣已經站在了通向內殿的門口，給韓岡讓出了道來。
　　韓岡走了進去。
　　八步床內，向皇後正坐在榻邊，手正撫著趙頊的臉頰。
　　聽到韓岡的腳步聲，她立刻起身，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宣徽來了。快來看看官家！”
　　韓岡看了看內室中，幾名禦醫，全都低著頭縮在墻角。暗嘆了壹聲，依言上前。
　　舊日的大宋天子，如今的太上皇就如往日壹般，仰面躺在床榻上，與前壹日覲見探問時，沒有任何區別。膚色紅潤，比之前的氣色還要好。乍看著，就還是在沈睡的樣子。
　　只是當韓岡把過毫無動靜的脈搏，再按了按同樣沒有搏動的頸側，最後探手鼻端，指尖觸處都是壹片冰冷，已經完全感受不到半點氣息。
　　“請恕臣無禮。”
　　韓岡歉然說了壹聲，拿過簡易的聽診器，拉開被褥和衣襟，對著心口細細靜聽，沒有壹絲動靜。再探指撥開眼皮，用燭火照了壹照，放大的瞳孔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放下燭臺，他默默地退了兩步，跪了下來。
　　並非刻意，韓岡的聲音已帶了重重的鼻音，“殿下，陛下已經大行了！”
　　“宣徽！”皇後顫聲，“官家是怎麽……怎麽……是因何大行？”
　　“因何大行？”
　　皇後的反應讓韓岡驚異地擡起頭，這是喪夫的婦人應有的詢問嗎？
　　但瞬間之後，他心中陡然雪亮，難怪宋用臣催自己速速動身，難怪他不肯說原因，如果是讓自己趕來救治太上皇，明說就可以了，還有什麽好瞞的！也難怪把蔡確、蘇頌被堵在外面，是趙頊的死因有問題！
　　韓岡收拾心情，正要仔細查看，但剛才聽到內間的動靜，蔡確、蘇頌、章惇，還有剛剛趕到的曾布、郭逵，全都闖了進來，也全都聽到了向皇後的問題。
　　甚至連為趙頊哀哭的余暇都沒有，他們或向韓岡，或向禦醫，齊聲質問：“上皇是因何大行？！”
　　片刻之後，其余的宰輔，韓絳、張璪、薛向，甚至王安石，也都趕來了。
　　甚至王安石都無暇為趙頊悲慟。而是壹同質問趙頊的死因。
　　趙頊可以死，卻不能不明不白的死。
　　雖然為了朝廷和國家的穩定，這件事根本就不該尋根問底。但事情已經傳揚開，已經隱瞞不住。
　　“是誰今夜照看陛下的？”王安石厲聲質問著。
　　今日當值的劉惟簡回答著，他的臉色灰敗，早就沒了這段時間意氣風發的光彩：“他們都死了。在八步床內服侍天子的，有三個人，壹名禦醫，壹名小黃門，還有壹個老宮人，全都死了。”
　　如果不是這樣，沒人會對趙頊的死因產生疑問。
　　聽到這個信息，人人變色，這是有人在宮中下毒？
　　韓岡的眉頭卻皺了起來，這讓他感覺莫名的熟悉。
　　“誰來看過上皇？”王安石代表所有人追問著。
　　“幾位皇妃、官家都來探問過上皇，早間大長公主也來過，還有相公們。”
　　肯定還有向皇後，只是劉惟簡不敢提。
　　“最後是誰？”
　　劉惟簡支支吾吾，向皇後則坦然道：“最後是吾。批閱完了今天的奏章過來時，官家……上皇就已經大行了。”
　　“殿下之前是誰？”
　　“是官家。官家來拜見了上皇，還因為空氣汙濁，惹了上皇呼吸不暢，讓人緊閉門窗和帳簾。”
　　噠的壹聲輕響，卻是蘇頌腳下壹軟，手中的笏板掉在了地上，人也差點摔倒。
　　薛向就在蘇頌身邊，連忙伸手攙扶住他。但在另壹側，章惇卻沒有擡手扶壹下，臉色蒼白得可怕，直勾勾地瞪著劉惟簡。
　　這個動靜引來了眾人側目。
　　“繼續說。”
　　搶過王安石的話，韓岡聲音嘶啞得仿佛變了壹個人，急躁地問著，仿佛在逃避，“官家之前是誰？今天又是誰給藥的？飲食是誰管的？！炭火又是誰照看的？！”
　　韓岡不停地追問，甚至是翻來覆去地反復詢問，劉惟簡以及其他所有福寧殿中的宮人都被他拷問了壹通。
　　最後，他結束了問詢，對向皇後道：“殿下。請暫屏退左右。”
　　不待向皇後反應過來，他掃了壹遍殿中的每壹個人，“除宰輔外，所有無關人等全都離開。王中正，妳看住他們！全都離殿三十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