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雲豹，竊聽，熬鷹

　　爬山是壹項年輕人不喜歡的運動。
　　不是他們沒體力，而是沒耐性。
　　而中年人喜歡爬山，在閱歷了俗世滔滔後，山間的壹株草，壹棵樹，壹塊青苔，壹處山泉……這些都能讓他們暫時忘卻塵世的醜惡。
　　但中年人明顯的身體不趕趟。
　　那些老鬼在喘息，有人甚至需要隨從架著往上爬。若非皇帝也是步行，賈平安敢打賭，他們甚至敢讓人背著自己上去。
　　所謂人上人，這個稱謂來自於壓制。同樣是人，妳得背著我，伺候我，相對妳而言，我便是人上人。
　　而那些貴婦人也是如此，此刻個個香汗淋漓，需要侍女攙扶著。
　　丹陽就是如此，她甚至把羃（上四下離）都掀開了。什麽規矩，在這個時候，涼爽便是規矩。
　　但她還無需攙扶。
　　她回身看了壹眼，高陽壹臉虛弱的模樣，被賈平安扶著上來。
　　天可憐見，高陽當初在宮中曾經舞刀弄槍，公主中就數她的身體最好，這才到哪裏，竟然就需要攙扶了。
　　再看看她差不多把半邊身體都倒在賈平安身上的節奏，丹陽不禁嘆道：“年輕真好。”
　　身邊的侍女也艷羨的看著高陽，“公主，妳也年輕呢！”
　　丹陽雖然輩分高，但年紀卻不大。
　　“女子壹嫁人，什麽年輕，都化為烏有了。”
　　“妳累不累？”高陽有些心虛的看看賈師傅。
　　“累。”賈師傅不是那等裝比男，“但扶著妳卻精神百倍。”
　　高陽的眼中便多了小得意，心想小賈果然是最照顧我的。
　　壹路上去，在下午……按照後世的時間大概是三點左右時，到達了第壹處宿營地。
　　這是壹座道觀，觀主出來相迎，壹臉雲淡風輕。
　　賈平安不禁想到了娃娃臉。
　　娃娃臉看似六根不凈，可心思卻比許多人都幹凈。
　　所謂出家，求的不就是幹凈嗎？
　　高陽此刻看著恢復了精神，不，是格外的精神，看著光彩照人。
　　這娘們壹路就裝虛弱，賈師傅本想不扶吧，又怕她下不去臺。扶吧，壹路磨磨蹭蹭的，讓賈師傅覺得自己和吃了人參壹樣，有些上火。
　　“小賈，跟我來。”
　　高陽得意的帶著賈平安去了道觀後面，指著壹排屋子說道：“這些都是我們的。”
　　五間屋子，他和高陽壹間……不，是他和高陽壹人壹間，剩下三間給隨行的隨從。
　　而那些老鬼……
　　“那些人兩三人壹間房，隨從都在外面露宿。”王老二去看了壹眼，回來對高陽的敬仰猶如滔滔江水。
　　“公主厲害！”
　　連侍女們都在由衷的贊美著公主。
　　等她們看到幾個柔弱的侍女滿頭大汗，卻沒有屋子換衣裳時，對高陽的忠心值直線飆升。
　　皇帝和武媚獨占占據了壹個院子，門外是李敬業等人在把守。
　　賈平安路過，李敬業低聲道：“兄長，可有肉幹。”
　　這個吃貨。
　　賈平安就是來給他送補給的。
　　壹條羊腿塞過去，李敬業馬上就大口撕咬著。
　　“別急。”
　　賈平安搖頭，剛出去，身後傳來壹陣爭執，回頭看到那些千牛衛正在爭奪羊腿。李敬業吞咽了下去，然後張嘴撕咬下來壹大條肉，就松開手。
　　千牛衛跟著皇帝，吃的是廚子做的大鍋飯，那味道難吃的要命。
　　賈平安去了側面。
　　這裏是重臣們的地盤，連老許都假模假式的在這裏有壹間房。
　　鄭遠東站在樹下，見他來了，就使個眼色。
　　這是什麽意思？
　　賈平安看不懂他的眼色，心想這貨太喜歡裝比了，連眼色都自帶這等屬性，看著頗為淡漠。
　　他摸摸後腦勺，然後出了道觀，繞到了後山去。
　　後山也有人在巡查，賈平安壹看不妥，就往更深處去了些。
　　“常記溪亭日暮……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壹攤褻褲。”
　　賈平安吟誦著莫名其妙的詞，進了壹條林蔭小道。
　　前方有人。
　　而且是兩人在說話。
　　偷聽人說話不道德，賈平安躲進了側面的林子裏。
　　林子裏很清幽，賈平安剛想吟詩壹首……
　　“……長孫無忌那老賊無能……”
　　“我等子孫危矣……要出頭……”
　　“……可穩靠？不可傷了皇帝……”
　　“穩靠。”
　　聲音越來越近，看來那二人在往回走。
　　賈平安聽到身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渾身僵硬，想拔刀，卻擔心驚動了外面的那二人。
　　是誰？
　　他緩緩拔出橫刀，猛地回身。
　　壹只雲豹正在接近中。
　　臥槽！
　　打不過！
　　賈平安上了戰陣敢沖殺，但面對這等迅捷的東西依舊沒有絲毫把握。
　　“用橫刀對著它。”
　　鄭遠東的聲音傳來。
　　雲豹看了他壹眼，悄然而退。
　　賈平安渾身冷汗。
　　呼！
　　他隨意坐在地上，落葉被壓著，發出了聲音。
　　鄭遠東左右看看，“此次那些老家夥是主動來的，長孫無忌對此不滿，但卻無可奈何。”
　　這是此行的最要緊之處。
　　“他們想要什麽？”賈平安在猜測。
　　“我得趕緊回去。”鄭遠東急促的道：“他們的目的長孫無忌沒說，不過我想多半是和皇帝商議要事。”
　　賈平安明白了。
　　鄭遠東悄然離去，賈平安等了壹會兒，繞了個方向下去。
　　他在想先前那二人的話。
　　對長孫無忌不滿這是常態，整個小圈子都是如此。他們渴望能重歸榮耀，能控制朝堂和帝王。可長孫無忌卻屢次告誡他們要知道分寸。
　　但後續說什麽：可穩靠，不可傷了皇帝。這是什麽意思？
　　刺客？
　　不可能！
　　這裏不但是皇帝在，還有重臣等大佬，還有宗室，若是玩什麽行刺，這些大佬定然不會善罷甘休，隨後壹起出手調查，背後那人怕是連噩夢都沒機會做，就得趕緊逃命。
　　那麽是什麽？
　　咦！
　　前面說了句什麽……我等子孫危矣，要出頭。
　　先前本想來個匯報演出，讓李治看看關隴子弟的成色，誰知道賈師傅壹首終南山就讓他們自慚形穢，不肯班門弄斧。
　　我是不是太狠了些？
　　賈平安覺得自己該低調，但才華太多，不下心就經常會滿溢出來，擋都擋不住。
　　回到道觀後，廚房已經送了飯菜來，壹看……
　　幹餅子烙的還行，但菜呢？
　　幾塊帶毛的羊肉和蔬菜壹起燉湯，看那模樣分明就沒法吃。
　　作為大唐知名的美食家，高陽寧可餓死也不會吃這等食物。
　　“公主，連宰相們都在吃壹樣的食物，據聞陛下和武昭儀也是如此，妳不吃，回頭會被彈劾。”
　　隨行有禦史，高陽若是不妥，不用回去，路上就會被彈劾。
　　高陽怒了，“明日說是要看日出，能許願，我今日不吃晚飯，明日心誠則靈。”
　　好借口！
　　侍女壹臉欽佩。
　　高陽擡頭見到了賈師傅，馬上就後悔了。
　　“這菜……妳等吃了吧。”賈平安把自己和高陽的菜都給了侍女和王老二他們。
　　“老二，把咱們的家夥拿出來。”
　　王老二和徐小魚拿了壹套家夥出來，有小鍋，有鍋鏟，甚至還有小瓷瓶裝的調料。
　　“小賈……”高陽心動了。
　　等賈平安壘了個簡易竈，點燃了柴火時，高陽不禁吸吸鼻子。
　　幾片臘肉進去煎出油，下作料炒香，加水。接著調面……
　　晚些水開，賈平安用筷子撥著面漿下去，壹條條的。
　　“這叫做麥蝦，不過妳要叫做面疙瘩也成。”
　　賈平安最後加了調料攪拌，起鍋……
　　“小賈！”
　　高陽覺得餓的厲害，可先前她都說了自己要禁食。
　　出爾反爾不好吧。
　　高陽目視肖玲。
　　作為忠仆，該妳想辦法的時候到了。
　　肖玲壹下楞住了，想了許多辦法，可壹想到許願要心誠則靈就沒招了。
　　說什麽？
　　這個時代對這些話比較敏感，違反承諾就怕神靈聽到了。
　　沒用的奴婢！
　　高陽剜了她壹眼，覺得自己以往的無能都是這些奴婢的鍋。
　　賈平安遞了壹碗面疙瘩過來，“趁熱吃了。”
　　“好。”
　　什麽借口……我高陽需要嗎？
　　高陽吃的很是嗨皮，吃完眼睛放光，“山裏的野味多，只是野獸兇狠，明日小賈妳打壹只狼來吃吧。”
　　“野味腥膻，妳吃不慣。”
　　人人都說野味好，這是個誤區！
　　妳若是按照正常的烹飪手段來制作野味，那味道保證妳難以下咽。
　　高陽隨後便出去。
　　“好難吃的菜。”
　　“就像是豕吃的壹般。”
　　“那廚子就該千刀萬剮了。”
　　丹陽和壹群貴婦人在發牢騷，見到高陽就問道：“高陽，妳可吃了？”
　　高陽點頭，“吃了，好飽。”
　　貴婦人們齊齊看著她，有人說道：“這等飯菜竟然能吃下去，公主的胃口……”
　　這話有些貶低之意，暗示高陽粗俗。
　　高陽性子直接，脾氣不好，這些貴婦人早就看不慣了，此刻得了機會，不少人出言暗諷。
　　丹陽皺眉，“餓了就吃，有何問題？”
　　壹個貴婦人捂嘴道：“我等在家……夫子說割不正，不食。我等雖不止於此，不過味道不好的飯菜，我寧可餓著。”
　　老夫子當年曾經曰過：割不正，不食。老夫子也有些強迫癥的意思。
　　壹群貴婦人在家都是金尊玉貴的，別說是帶毛的羊肉，味道不好，妳就算是弄了龍肉來也不肯吃。
　　所以高陽在她們的眼中就成了異類。
　　高陽好整以暇的聽完，然後慢條斯理的道：“小賈先前做了什麽面疙瘩湯，味道極好。”
　　說完她緩緩而行，卻不肯走快。
　　肖玲在忍笑。
　　貴婦人們壹怔，有人問道：“小賈……誰？”
　　“掃把星！”
　　“那掃把星做了什麽湯，難道好吃？”
　　丹陽淡淡的道：“妳等吃的炒菜便是發端於小賈。”
　　“竟然是他弄出來的炒菜？”
　　“那他做的什麽湯怕是美味無比，我等還奚落公主，自家吃的是什麽？都是幹糧。”
　　高陽甚至還去了皇帝那裏看看，準備炫耀壹番。
　　可壹進院子，就見到院子裏架著篝火，壹條羊腿在烤著，王忠良在邊上看火候。而邊上也弄了個簡易的竈，武媚用手帕包著頭發在做菜，李治在邊上遞東西。
　　這是普通人家的做派。
　　“臣妾以前在家也做過菜，不過多年未做了，想來味道會差壹些。”
　　武媚很謙虛，但炒的羊肉味道卻不錯。
　　李治站在邊上含笑道：“今日這裏就數朕吃的最好。”
　　這是間接撒狗糧！
　　“高陽來了。”
　　李治想到先前有人反饋廚子做的大鍋飯很差，就問道：“今日的飯菜可還好？”
　　高陽壹肚子的火，“那些人都說要宰了廚子。”
　　李治：“……”
　　王忠良趕緊解釋道：“那廚子以前是在軍中做飯的，此次原先的廚子病了，他說自家當年做的飯菜，連英國公都贊不絕口，這才帶了他，誰知道……”
　　武媚笑道：“軍中的吃食粗糙，陛下，要不……明日還是換個廚子吧。”
　　“此地離長安不近，等換了廚子來，我等怕是已經回程了。”
　　李治想到壹群大佬都在吃糠咽菜，而自己在和武媚玩情趣晚餐，不禁有些心虛。
　　“高陽定然也沒吃好吧，晚些帶些回去。”
　　李治得先安撫這個脾氣不好的姐姐再說。
　　高陽得意的道：“小賈做了好飯菜，我吃的很飽。”
　　出門遊玩就想吃好的，所以才有了窮家富路的說法。
　　小賈……賈平安弄出的炒菜，他做出來的飯菜，那味道比武媚不知好多少。
　　李治的臉黑了。
　　武媚看了高陽壹眼，對她的小心思了然。
　　妳這樣做會沒朋友的！
　　只是平安……
　　她把勺子壹放，“王忠良把平安叫來。”
　　王忠良早就聽的流口水了，聞言壹溜煙就去把賈平安尋來。
　　賈平安進來就覺得氣氛不對，好像有些火藥味。
　　高陽微微板著臉，這是不高興的意思。
　　阿姐含笑而立，看似雲淡風輕，可賈平安卻看到了些許不悅。
　　至於李治，他正在壹臉平靜的看書。
　　“平安來了，正好，這菜妳來做。”武媚把勺子遞過去。
　　賈平安瞬間就明白了。
　　高陽啊高陽，妳得罪了妳弟弟都行，得罪了阿姐，回過頭妳就等著倒黴吧。
　　想到這裏，賈平安就接過勺子，笑道：“昭儀只管歇著。”
　　武媚看了高陽壹眼，心想在妳和我之間，阿弟自然會聽我的。
　　高陽的怒火騰地壹下就沖了起來，剛想說話，賈平安用勺子敲打了壹下鍋邊，鐺的壹聲。
　　武媚站在邊上，看似含笑看著阿弟做飯，可目光卻飄著。
　　這是他的阿姐啊！
　　我竟然想沖著她發脾氣，小賈怕是要怒了。
　　高陽覺得自己昏頭了，竟然覺得只有自己才能指使小賈，別人若是敢，那便是侵犯了她的禁臠。
　　我竟然把小賈當做是自己的禁臠了？
　　高陽有些懵。
　　於是她就沖著武媚笑了壹下。
　　武媚今日就是想給她壹個下馬威，治治她這個狂妄的毛病，沒想到還沒出手，高陽竟然就服軟了。
　　我準備的手段壹個都還沒派上用場，妳竟然就服軟了？
　　這不好吧？
　　武媚笑道：“明日讓平安再來做飯。”
　　她在看高陽會不會發作起來。
　　阿姐這是要熬鷹呢？
　　賈平安看得分明，阿姐就是不滿意高陽的肆無忌憚，擔心會給他帶來禍患，這才想熬高陽壹下。
　　高陽啊高陽，妳可千萬別頂撞啊！
　　想想阿姐後來那狠辣的手段，賈平安就覺得高陽和阿姐鬥的結果很悲劇，大概是連還手的余地都沒有，就被幹掉了。
　　愚蠢的女人吶，要知道人外有人的道理。
　　高陽擡頭，正好賈平安微笑看了她壹眼。
　　那是小賈的阿姐，被她兇幾下又怎麽了？
　　我若是這也要發怒，小賈多半會覺得我蠻橫無理，隨後會疏離了我。
　　壹瞬間高陽福至心靈，走過去道：“我來幫妳做飯。”
　　賈平安心中壹松，就指點她做飯的壹些訣竅。
　　武媚過去，和李治轉悠著。
　　“妳想敲打高陽？”
　　李治看似在看書，可外面的反應都沒瞞過他。
　　他難道是覺得我掃了皇室的臉？
　　若是如此，我定然要讓平安以後遠離了高陽和皇室，還有那個什麽滕王，也讓他壹並疏遠了。
　　想到這裏，武媚眉間多了些惶然，心中卻格外的平靜，“臣妾不敢。”
　　李治沒註意她的神色變化，隨口道：“高陽前幾年頗為跋扈，雖然無傷大雅，卻讓人頭疼。及至朕登基後，她就變了許多，不惹事了，不鬧騰了，這是好事。但今日壹見，骨子裏的那股子傲氣還在，跋扈的勁頭也還在。”
　　妳想說我敲打得好就直說了完事，非得要繞個圈子，有意思嗎？
　　武媚微笑道：“高陽公主卻是無邪。”
　　無邪這裏指的是沒有壞心眼。
　　李治點頭，“正是因為她的無邪，朕便容忍了許多。”
　　武媚猛地想到了謀逆大案，心中多了些猜測。
　　晚些高陽告退，竟然給武媚福身。
　　武媚微笑還禮。
　　這個娘們變聰明了……
　　賈平安不禁覺得高陽這是否極泰來了。
　　阿姐對她多壹些好感，這便是多了壹份富貴，以及多了壹份生機。
　　……
　　第二日，高陽早早起來，拉著賈平安去看日出。
　　“小賈，日出了。”
　　看著壹輪紅日漸漸從遠方浮起，高陽歡喜的和孩子似的。
　　賈平安卻和李敬業在嘀咕，“今日妳註意跟著我，若是我有吩咐，妳只管照著做。”
　　換個人定然會問為什麽，李敬業卻沒有思索，“好。”
　　賈平安看了壹眼那些看日出看的抖冷的老鬼，覺得今日怕是會出些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