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4章 天道喜歡毒打聖人

　　深夜。
　　天很冷，曲江池的水面在冒著白氣，不知是霧氣還是冷氣。
　　周圍的樹木仿佛被寒冷凝固了壹般，看著到死不活的。
　　壹只老鼠鬼鬼祟祟的在樹下磨蹭著，不時咬壹口。
　　前方的岸邊整整齊齊的堆疊著女子的衣裳，還有壹雙鞋子。
　　老鼠的嘴不停的動著，不斷在冒出地面的樹幹上啃噬。這不是進食，而是磨牙。
　　平靜無波的水面突然湧動，老鼠壹怔，停止了啃咬，呆呆的看著水面。
　　嘩啦！
　　壹個人影從水下沖出了水面。
　　頭猛地後仰，滿頭長發猛地飛舞起來，無數水滴飛濺。
　　水滴飛濺到了老鼠的身上，它哆嗦壹下轉身就跑。
　　魏青衣雙手按在岸邊，輕輕用力，整個人就上了岸。
　　盈盈壹握的兇。
　　平坦的小腹。
　　修長的腿。
　　冷清的月光照在了嫩白的身軀上。
　　擦幹身體，穿上衣裳，最後把頭發包住。
　　魏青衣的身體猛地下沈，隨即揮出壹拳。
　　啪！
　　這壹拳帶動了整個身體，衣裳猛地跟隨而動，發出了類似於響鞭清脆的聲音。
　　她深吸壹口氣，再緩緩呼出。
　　“士族不是大唐的脊梁嗎？為何經此壹戰後壓水石反而多了許多，比滅掉高麗時增加的還多。”
　　魏青衣盤坐在岸邊，微微皺眉看著水面。
　　“長安乃是大唐的龍脈之地，龍脈之地必有響應，曲江池便是龍脈興盛之處……池清澈，水豐盈，若是國勢衰弱，必然漸漸枯竭。而壓水石便是鎮壓這壹切的關竅。壓水石越多，池水便越清澈，越多。壓水石越少，池水便越來越少，越來越渾濁……”
　　“可為何士族與皇帝暗戰壹場，會導致壓水石增多？”
　　良久，魏青衣起身回去。
　　暗夜中，她步履輕盈的在城中漫步。
　　金吾衛的人來了，舉著燈籠四處尋看。
　　魏青衣的身體壹轉，就轉進了側面。她看著月光，想著的全是今夜的發現。
　　“那些士族就是禍害！”
　　“可不是，虧得以往那些人交口稱贊士族乃是大唐的脊梁，狗屁！”
　　“壹群吃骨頭不吐渣的厲鬼！”
　　“他們就想從咱們的身上搜刮錢糧，這樣的脊梁越多，大唐就越衰微。”
　　“可不是。不過今日他們被趙國公收拾了，惱羞成怒之下竟然堵了趙國公的路。他們也不想想趙國公何等人，大唐名將啊！隨後壹頓鞭子抽的狼奔豕突，哈哈哈哈！”
　　“小聲些，這邊有貴人住，若是被吵醒了，明日定然會彈劾咱們。”
　　軍士們過去，誰都沒發現靠墻從容看著月光的魏青衣。
　　魏青衣並未急著離去。
　　“原來如此嗎？”
　　“民心即是國運，可士族被百姓唾棄為何能增加國運？”
　　“民心……國運。”
　　魏青衣猛地壹驚。
　　“原來士族便是國運的敵人！”
　　“士族便是這個天下的大敵！”
　　魏青衣回到了住所。
　　“青衣，可起來了？”
　　範穎正在院子裏逗弄宿鳥，順帶喊弟子起床。
　　吱呀，門開了。
　　魏青衣披著壹頭長發走出來。
　　範穎看了她壹眼，皺眉道：“怎地壹夜之間又多了那等冷清之意？別人說這是要成仙，可老夫告訴妳，這世間沒有神仙，若是有，這神仙也不慈悲，否則怎會坐視壞人長命富貴，好人橫死窮困？別學這個，啊！”
　　魏青衣在院子裏緩緩而行，範穎退後，嘟囔道：“又是禹步，還是老夫教授的，可為何老夫的禹步只能去哄那些有錢人，青衣的禹步卻讓老夫覺著神奧。”
　　範穎去了廚房做早飯。
　　吃完早飯，魏青衣說道：“師父。”
　　“啊！”
　　範穎擡頭，“擔心錢？別擔心這個，昨日老夫尋了個有錢人，壹看就是虧心事做多了，想尋神靈護佑，就出了大價錢請老夫去做法事。可他也不想想，若是做錯事求個神就能平安無事，既往不咎，那這個天下就要大亂了，人人都敢去做惡事，反正隨後尋了神靈求護佑就無事……”
　　師父話真多。
　　魏青衣等他說完後，說道：“師父，以後遇到士族的人，莫要親近。”
　　範穎的老臉壹紅，“老夫何時和他們親近了？”
　　魏青衣擡頭，那雙烏黑幽深的眸子盯著他，“但凡遇到士族子弟妳就喜歡往上湊，哪怕能說壹句話回來就能吹噓許久。師父，別去了。”
　　範穎臉紅了，不滿的道：“老夫何曾如此……何曾如此……”
　　聲音漸漸小了。
　　“範穎，老範！”
　　外面傳來了喊聲，聲音很是肆無忌憚的那種。
　　範穎騰地壹下蹦起來，“那些粗漢粗俗，青衣妳莫出去，等著，啊！”
　　他幾步沖了出去。
　　外面兩個大漢，都是雙手抱臂在冷笑。
　　範穎拱手，壹臉懇求之色。
　　近前，他低聲道：“那錢回頭就給，不，回頭就還。”
　　左邊的大漢冷笑，“老範，那錢都欠半月了吧？說好的十日還，這可多了五日，我等堪稱是仁至義盡，今日……”
　　他看了屋子壹眼，“妳那女兒倒是長得甜美，整日就神神叨叨的不說話。老範，把妳那女兒送給耶耶弄壹宿……”
　　“放屁！”
　　範穎壹蹦三尺高，隨即竟然壹拳打去。
　　可他的身手差遠了，不但沒打中，反而被大漢反手壹拳把鼻子打的噴血。
　　範穎捂著鼻子擺手，“不打了，不打了！”
　　兩個大漢停手了。
　　他們今日挺好說話的……弄不好還能緩緩。
　　範穎心中壹喜，可發現他們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身後。
　　他猛地回頭，不禁跺腳叫苦。
　　魏青衣就站在門外，神色清冷。
　　“何事？”
　　大漢下意識的舔舔嘴唇，“妳阿耶老範欠債了，八百錢，哎！睡壹宿就能免掉三百錢，兩宿六百，三宿耶耶倒給妳壹百錢……”
　　身影驟然而動。
　　“這娘們要動手？哈哈哈哈！”
　　“擒住她！”
　　範穎擋在前面喊道：“青衣快跑！”
　　呯！
　　只是壹拳就被撂倒的範穎倒在地上哀嚎，艱難回頭……
　　身影閃動。
　　衣袂飄飄。
　　噗噗噗！
　　魏青衣後退，飄動的衣袂緩緩落下，漸漸平靜。
　　兩個大漢就跪在那裏，雙手撐著地上。
　　“咳咳咳！”
　　魏青衣說道：“我下手有分寸，去吧。”
　　大漢擡頭，想起身腰肋那裏抽痛，重新跪了下來，喝罵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就算是坊正來了咱們也有理，魏青衣，今日耶耶不把妳騎的尖叫來，耶耶……”
　　“咳咳！”
　　外面有人在幹咳。
　　“吵尼瑪！”
　　大漢沒回頭。
　　他剛想繼續辱罵魏青衣，卻發現這妹紙擡眸看向了外面，微微皺眉，好似有些不高興。
　　誰？
　　大漢聽到身後的同伴起身沖過去的聲音，自己壹發力，咦，腰肋那裏竟然不痛了。
　　砰砰砰砰砰砰！
　　他緩緩回身，就看到同伴再度跪下，不過此次是跪在壹個男子的身前。
　　“大清早怎地這般熱鬧？”
　　賈平安拍拍手，正好大漢沖了過來。
　　“小魚閃開！”
　　徐小魚委屈的避開。
　　比都被妳裝完了，老爺來此作甚？
　　賈平安慢條斯理的走過去。
　　大漢揮拳。
　　賈平安依舊在看著魏青衣，就像是想從另壹個角度去看看魏青衣似的偏偏頭。
　　拳頭落空。
　　賈平安壹擊。
　　借著大漢的沖勢，這壹拳應當把他打了個胃痙攣，跪在賈平安的身前。
　　賈平安輕輕推了壹下他的腦袋，大漢歪倒。
　　賈平安準備越過他，又想起了什麽，就俯身把右手在他的衣裳上擦了幾次。
　　範穎趴在地上發呆。
　　他看得很清楚，從頭到尾賈平安都只用了壹只手。
　　左手！
　　“這是為何？”
　　賈平安走到了魏青衣的身前，發現這妹紙越發的清冷了，那雙眸子也越發的深邃烏黑了。
　　烏溜溜的黑眼珠，和妳的笑臉。
　　妳好歹給我些溫暖啊！
　　魏青衣眸色微動，從清冷變成了山間流淌的小溪，哪怕只是壹瞬，卻讓賈師傅覺得這妹紙還有挽救的余地。
　　還能再搶救壹下。
　　“師父欠債。”
　　賈平安沒回頭，“問話！”
　　包東和雷洪把兩個大漢拖了出去。
　　不過是五息，包東再度出現。
　　“說是什麽老範去他們那裏賭錢，賭輸了借的錢，八百錢。”
　　範穎滿懷希望……趙國公，救救老夫！
　　賈平安看著魏青衣。
　　妳說句話！
　　這妹紙對他的幫助不小，所以他不能看著魏青衣壹步步走向世外。
　　魏青衣緩緩說道：“不管吧。”
　　範穎擡起的頭重重的倒下。
　　“青衣！”
　　魏青衣說道：“我早就知曉他在賭錢，以前在終南山尋了那些隱居的人賭，後來覺著那些人沒錢，賭註太小不過癮，就帶著我來了長安……這邊賭的大，可輸的也多。”
　　呃！
　　範穎竟然尋那些隱居的人賭錢？
　　人家上山是為了尋求心靈的皈依，尋求解脫的，妳竟然去尋他們賭錢。
　　缺德！
　　缺大德了啊妳！
　　難怪魏青衣會說別管。
　　賈平安不禁對妹紙肅然起敬。
　　“妳這是大義滅親。”
　　魏青衣搖頭，“欠錢了他才會好生去做法事，在還完錢之前他不會再去賭錢。”
　　那些濫賭鬼會在輸了之後把家中的壹切賣掉去扳本，範穎這個還不錯。
　　賈平安贊道：“至少他知曉不能賣家。”
　　魏青衣說道：“家中沒有東西可賣。”
　　修行人，要什麽家產？
　　賈平安回頭，“可沒錢卻難熬。”
　　魏青衣走下臺階，壹股子莫名的清香讓賈師傅不禁靠攏了過去。
　　所謂體香只是荷爾蒙催發的壹些激素，用於吸引異性……但魏青衣的卻不同。
　　“我沒辦法。”
　　嘖嘖！
　　這話說的。
　　“見外了不是。”
　　賈平安說道：‘我倒是有個法子。’
　　範穎歡喜，“多謝趙國公。”
　　魏青衣皺眉側身看著賈平安，好看的秀眉微微壹挑，頓時那種清冷的氣質又濃郁了幾分。
　　“不借錢！”
　　這是她的底線。
　　“沒借錢。”
　　賈平安說道：“要不，我給他尋個事做？保證從此遠離賭錢。”
　　魏青衣頷首，“多謝了。”
　　都是自己人，謝個什麽！
　　範穎卻覺得不妙。
　　“去百騎吧，包東，晚些妳回去尋了老沈說壹聲，他上次想尋個裝神弄鬼的，這裏就有壹個，仙風道骨啊！”
　　包東應了。
　　範穎歡喜，“百騎？”
　　“是啊！”
　　賈平安笑的很是慈祥。
　　百騎！
　　“妳進去了要好好做人。”
　　隨後他和魏青衣去了曲江池。
　　“天氣冷了連遊人都沒有。”
　　進大門時，賈平安只是看了壹眼，就覺得冷清。
　　看大門的沖著他擠擠眼。
　　“沒人才好啊！”
　　賈平安看著他，“妳真是個人才。”
　　那時候還沒那麽多小旅館，這等公園就成了親密地。走在裏面要小心些，免得踩到些腌臜的東西。
　　二人沿著水流往前緩緩而行。
　　“大唐國運如何？”
　　賈師傅和士族大戰壹場，說句實話真有些心虛。
　　他擔心國運因此而受損……內鬥啊！不該是受損嗎？
　　魏青衣說道：“好了許多。”
　　“草！這樣也行？”
　　賈平安算是安心了。
　　原來收拾士族就是替天行道。
　　老天爺妳早說啊！
　　“草是什麽？”
　　魏青衣側身看著他。
　　妹紙太單純！
　　賈平安解釋道：“就是個語氣，代表著激烈的情緒，對，是情緒。”
　　魏青衣點頭。
　　“青衣妳可有出家的打算？”
　　這樣的人型兇吉探測器萬萬不能走啊！
　　魏青衣擡眸，“方外也不是清凈地。”
　　“是啊。”賈師傅大喜，“清凈在於心，而非地。”
　　魏青衣的嘴角微微翹起。
　　“是呢！”
　　人味兒來了。
　　賈平安繼續勸說，“妳師父進了百騎，回頭我會叮囑百騎的人，但凡他想賭就收拾，最多幾年就棄惡從善了。”
　　魏青衣嗯了壹聲，“當年師父在終南山就尋了那些隱士賭錢，壞人清靜。”
　　老範沒道德！
　　賈平安幹咳壹聲：“青衣啊！”
　　魏青衣嗯了壹聲。
　　這聲音好聽。
　　賈平安說道：“能否幫個忙……幫我看看壹個人的兇吉安危。”
　　魏青衣皺眉。
　　賈平安伸手輕輕在她的肩頭拂過，“都落塵了。”
　　魏青衣說道：“此等事玄妙，原先我以為只是感受氣息，可近日我又覺著不對。人體玄妙，心中越寧靜，能感受到的就越多。”
　　不就是五感嗎？
　　“回頭我請客。”
　　魏青衣說道：“我想吃長安食堂。”
　　“好說。”
　　魏青衣猶豫了壹下，“我不避葷腥的。”
　　“只管吃。”
　　賈師傅豪爽的壹批。
　　二人出去，賈平安問道，“為何不避葷腥？”
　　魏青衣上馬的姿態優美，坐穩後說道：“五感敏銳後，我覺著每壹株草，每壹棵樹木都有生命。吃素並非是仁慈，吃葷能讓人心思昏沈，這才是方外人吃素的緣故。”
　　這妹紙，果然是非同壹般，特立獨行。
　　“人活世間，每吃壹些東西便是在損害壹些生命，但不吃不行，所以這便是天道。”
　　魏青衣說道：“天道無情。”
　　天道喜歡毒打聖人。
　　隨即到了長安食堂。
　　……
　　新城剛從壹場小病中恢復過來，面色有些蒼白。
　　她坐在屋裏，身前堆積了不少賬冊。
　　“公主，這便是今年的賬目。”
　　黃淑翻開總賬，“今年還算是不錯，不過布匹虧損不少。”
　　新城淡淡的道：“虧損便虧損，錢再多有何用？難道我還能每日睡在錢堆上？”
　　前院，張廷祥吩咐道：“今日是算總賬的日子，不得打擾公主。”
　　話音未落，有人敲門。
　　門子開門，外面進來的是徐小魚。
　　“我家郎君在長安食堂，請公主前去。”
　　張廷祥說道：“今日卻是不妥，公主有要事。”
　　徐小魚皺眉，“郎君那邊也是要事。”
　　可公主不是他呼來喝去的人啊！
　　張廷祥有些惱火，“今日高陽公主相邀公主都沒出去。”
　　姐妹兼閨蜜都沒請動公主，妳家賈師傅更不成了。
　　徐小魚的性子……按理他該回去，可想到賈平安的話，就說道：“妳且去稟告。”
　　張廷祥笑呵呵的，“也好。”
　　他隨即去了算賬的房間外面。
　　“公主。”
　　新城坐在那裏，身前的總賬翻開，前方壹個賬房低著頭在稟告各種數據的含義。
　　這是公主府上壹年中最總要的事。
　　新城擡頭，“何事？”
　　張廷祥站在門外欠身道：“趙國公那邊遣人來，說是在長安食堂等候公主。”
　　賬房低著頭，趁著這個機會把數據再度揣摩了壹下，晚些繼續匯報才不會出錯。
　　新城本是左手握著總賬，聞言手壹松，旋即起身。
　　“備馬車。”
　　張廷祥：“……”
　　賬房愕然擡頭，“公主，算賬……”
　　不管是皇帝還是百姓，壹年之中算總賬的日子很神聖，幾乎是不可侵犯。
　　新城起身出去，黃淑跟在身後。
　　“更衣！”
　　張廷祥回了前院。
　　徐小魚正蹲在那裏和人吹噓。
　　“那些都是士族子弟，氣的渾身打顫，卻只能叫罵。我家郎君吩咐壹聲，我便沖了過去，左右狠抽啊！”
　　張廷祥板著臉，“我怎地聽聞是趙國公用馬鞭抽的？”
　　曰！
　　徐小魚擡頭道：“我就壹說。對了，公主可答應了？”
　　張廷祥糾結的道：“答應了。”
　　晚些新城帶著羃（上四下離）出來，徐小魚欠身低頭，“郎君就在長安食堂，說是有些機遇，請公主去。”
　　新城看了徐小魚壹眼。
　　“沒給他茶水？”
　　誰家的仆從來了也沒茶水這壹說吧，最多是開水。
　　張廷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