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局

　　夜色已深，又下起了細雨。
　　在甜水巷靠近汴河大街處的武家小院，仍舊亮著燈。
　　馮二娘和武好文母子就在書房裏面相對而坐，壹個五十來歲尚有幾分姿色的女子推門進來，將兩碗剛剛點好表面還泛著壹層乳白色泡沫的茶湯擺在母子二人面前，輕嘆了壹聲，就要退出去，剛到門口卻被馮二娘叫住了。
　　“王婆婆，妳先睡吧，我和二郎還有話說。”
　　被馮二娘喚作“王婆婆”的女人是武家的傭人，在二娘當角伎的時候就壹直伺候她了，武好文也是她壹手帶大的。
　　看著王婆婆關門離開，馮二娘對武好文說：“二哥兒，明日開始不要再去畫齋了。”
　　“不去了？”
　　“妳爹爹的意思，畫齋的事情，以後就讓大哥兒料理吧……”
　　“可大哥他能行嗎？”
　　“有甚底行不行的？”馮二年揉了揉太陽穴，“妳莫不是還是以為家的畫齋還能撐下去吧？”
　　“撐不下去？”武好文訝異地看著母親。
　　馮二娘苦苦壹笑，壓低了聲音道：“這也是妳爹爹的意思……家裏這次不傷筋動骨是保不住了。不過二郎妳也莫擔心，等妳爹爹從開封府牢子裏面出來就會同我和離，甜水巷的宅子和妳老公公（指武宗元）留下的那幅《天女散花圖》都會留給妳和為娘。這樣即便那些惡人要繼續整治妳爹和妳大哥，也壹時半會兒不會連累我們母子。有那紙畫鋪路，為娘再去托托潘大官人，總能讓妳入了太學，到時候那些人就不敢動妳了。”
　　原來今日馮二娘探監的時候已經和丈夫武誠商量好了家裏的出路。在開封書畫行滾打了壹輩子的武誠之已經知道，武家畫齋肯定保不住，即便武好古能變賣藏品，再把畫齋押出去，湊夠了錢退給宮裏，也只能暫時茍且壹陣子。
　　因而武誠之準備行斷臂求生之法，和妻子二娘和離，把甜水巷的宅子和壹幅珍貴書畫留給妻子和次子。再用書畫珍品去為二郎敲開太學的大門，只要武好文能入太學，那麽武誠之和馮二娘就能保住了。
　　畢竟北宋壹朝，真正掌權的不是中貴人和親貴，而是士大夫文官。而太學則是文官的重要來源之壹，根據“三舍法”，只要升入上舍，至少可獲得“免解試”的待遇，如果在上舍考試中取得中等，就可以免禮部試。
　　北宋的科舉分成在州府舉行的解試，在禮部舉行的禮部試和理論上由皇帝親自主持閱卷的殿試三級，不過通過了禮部試的舉子基本不會在殿試中被刷掉的。
　　所以只要能入太學，再按部就班升到上舍，就等於把壹只腳跨進了尊貴的文官隊伍了。
　　而壹個太學或科舉出身的文官，就是個從九品的登仕郎，也不是掛著五品、六品武臣銜的親貴和中貴人隨便拿捏的。即便暫時沒有出仕的機會的太學下舍或內舍生，也不是那麽好欺負的。因為太學在北宋素有“無官禦史臺”之稱，太學生壹旦鬧起來，集體伏闕上書，連當朝宰相都頭皮發麻，何況是沒有甚底大權的親貴和中貴人呢？
　　因此被押在開封府大牢裏面的武誠之，現在能想到的出路，就是想方設法把次子武好文送進太學。
　　至於自己和長子好古，都是書畫行裏的人，也只能咬著牙去扛書畫行的大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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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中的開封之夜顯得有些清冷，汴河水上往來的畫舫只比起昨夜少了壹半，興國寺橋下的酒肆，也冷冷清清的。
　　不過生意冷清，倒方便了那些要在這壹夜碰頭會面，說些悄悄話的人們。
　　趙鐵牛在酒肆裏坐下，還穿了壹件白色錦襴衫，頭上還戴著士子方巾。
　　只是他那副尊榮和大馬金刀的坐相，哪裏有半點士子風雅，活脫脫就是個扮起書生的強盜。
　　他要了壹角酒，壹斤切得四四方方的大相國寺燒豬肉，還有幾個小菜。
　　北宋開封的大相國寺居然還開著賣熟肉的鋪子！而且在開封府城內還頗有名氣，人稱“大相國寺燒豬院”。主持“燒豬院”的大和尚被喚作燒豬院和尚，燒得壹手的好肉菜，便是武好古的好友傅和尚的師父了。
　　燒豬院的肉菜不僅在大相國寺開的飯食鋪子中零售，而且還對外批發，所以有不少酒樓食肆幹脆批發了燒豬院的肉菜來販賣。
　　酒菜上來的時候，趙鐵牛等候的那人也到了。
　　來人四五十歲，個頭不高，膚色白皙，五官周正，蓄著幾綹長髯，相貌儒雅瀟灑。看打扮，也是書生模樣，頭上戴著壹塊黑色東坡巾，手持折扇，慢慢的走了進來。
　　“陳大官人，在這邊。”
　　趙鐵牛看到那人，忙舉手招呼起來。
　　來人微微壹點頭，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趙五哥，可讓我好找。”
　　被稱為陳大官人的男子，快步上前，在桌前坐下。
　　“來來來，剛端上來的燒豬院的東坡肘子，大官人來的正是時候。”
　　蘇東坡如今雖然被貶官到了儋州（在海南島），在政治上算是壹敗塗地，不過他創制的東坡肉卻在開封城內大為流行。
　　趙鐵牛熱情的招呼來人，其中斟酒夾肉，哪裏還有壹點囂張跋扈的潑皮模樣？而來人也不推拒，大模大樣地喝酒吃肉。
　　“好肉！果然是燒豬院的手藝。”
　　“呵呵，燒豬院的東坡肉自是東京第壹的。”趙鐵牛壹臉鷹犬笑容，“據說燒豬院的大和尚在出家前，就是東坡居士家裏的廚子，壹手肉菜那是舉世無雙了。”
　　“是嗎？”
　　陳大官人壹笑，沒有接著趙鐵牛的茬往下說，而是語氣淡淡地問：“趙五哥，那武大郎把畫齋抵押了麽？”
　　“沒，沒有……”趙鐵牛搖搖頭。
　　“沒有？”陳大官人壹楞，“莫非他敢不認我的掌眼文書？”
　　原來這人就是翰林圖畫院待詔直陳佑文，今日傍晚趙鐵牛拿得那卷張昉的《護法善神圖》就是被他鑒定成贗品的。
　　“您的文書他哪敢不認？”
　　趙鐵牛諂媚地壹笑，“您可是開封書畫行的泰鬥啊，姓武不認，他還想不想再做這勾當？”
　　陳佑文皺眉，“莫非武家拿出了七千二百緡錢？”
　　“他們哪有錢啊。”趙鐵牛嗤笑道，“要有恁般多的錢，也該先用來搭救武誠之啊。”
　　“那是怎麽回事？”
　　“是，是有人給武家做了保。”
　　“給武家作保？”陳佑文楞了又楞，“是誰恁般仗義？”
　　“那人自稱是駙馬王刺史門下小吏，名叫高俅。”
　　“駙馬王刺史……王詵？”陳佑文頓時有些緊張了，“王詵和武家有舊？”
　　“沒有，沒聽說過。”趙鐵牛搖頭，“我只知道武家和潘家將門的潘孝庵有些交情。”
　　陳佑文無所謂的壹擺手，“潘孝庵不是嫡流，保不了武家的。”
　　潘家將門自潘美開始，已經傳了壹百幾十年，如今光是男丁就超過千人。所以尋常的潘家子弟並不怎麽值錢，只有潘家嫡流才比較精貴。比如馬上就要迎娶德國長公主（不是金發碧眼的德意誌公主，而是宋神宗的幼女）左衛將軍潘意（是潘孝庵、潘巧蓮的侄子輩）就足夠保全武家。
　　而王詵則是和潘意壹個級別的趙家女婿，而且還和繼承皇位的大熱門端王趙佶交好，的確是個招惹不起的大貴人。
　　“保了多久？”陳佑文問。
　　“壹個月。”
　　“好！”陳佑文點點頭，“等壹個月便是……壹個月後，若是王詵替武家出頭，我就且饒了他們。若是王駙馬不出頭，那麽武家的畫齋和官牙身牌，就都是我的囊中之物了，到時候也虧不了妳。不過五哥妳也別太擔心王駙馬那頭，王駙馬看中的是那東西，不是武家的人。若是沒有東西奉上去，他又如何會替武家出頭？而那東西，我看武家十有八九是真沒有。要不然武誠之那廝怎會還在開封府牢子裏面呆著？他是多少年的老書畫行家了，什麽事情沒見過？怎會為了寶貝把身家性命填進去？”
　　原來翰林圖畫院待詔直陳佑文和潘樓街市上的潑皮頭子趙鐵牛謀取的並不是武家的珍寶，而是武家的店鋪和官牙身牌。
　　趙鐵牛有點擔心地問：“可如果武家在壹個月內拿出了七千二百緡，我們該如何是好？”
　　陳佑文輕輕哼了壹聲：“七千二百緡可不夠……武誠之還押在開封府大牢裏面呢！莫非武好古就不管他老子死活了？而且，他上哪兒尋那麽多錢？潘樓街上還有誰敢照應他家的買賣？”
　　趙鐵牛還是有些擔心，他低聲說：“潘樓街上自是您陳待詔壹句話，可是還有鬼市子呢……”
　　“鬼市子又如何？”陳佑文嗤笑，“妳以為鬼市子上的人就不認識我陳佑文陳待詔了？再說武家有什麽好東西我還不知道？我自會讓人留心，怎麽都要壞了他們的勾當。”
　　“那是，那是。”趙鐵牛這下終於放了心，“果然還是陳大官人神機妙算，潘樓武家這回怎麽也逃不出您布下的死局了。”
　　陳佑文輕輕壹笑，夾起壹塊泛著油光的東坡肉，“這死局可不是我布下的，而是書畫行的劫數，我只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