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三章 難兄難弟（二）

　　遼國，上京道，永州東南約30裏，有壹處名叫廣平澱的窪地，東西20余裏，南北10余裏，地甚平坦，四望皆積累沙，樹木多榆柳。而在窪地的中央，還有壹處鏡子般地小小湖泊。也許是這裏有什麽地熱資源，這片處於沙地包圍中的湖泊並沒有上凍。連周圍的草地樹木，都還保留著壹絲青綠。
　　現在雖然已是正月下旬，南朝大宋的首都開封多半入了春。可是地處塞北的草原沙地，卻依舊被嚴寒籠罩。只有廣平澱這裏稍稍溫暖，也就成了壹年四季都在野外度過的大遼天子的坐冬避寒之地，也就是冬捺缽營地所在。
　　往年的這個時候，大遼皇帝的宮帳早就已經開拔，往春捺缽營地所在的長春州鴨子河而去了。可是今年不知怎麽回事，在廣平澱中央的湖泊周遭，依舊搭起著壹大片氈毛帳篷。大遼皇帝的牙帳，也在其中，周圍是上千根壹頭插入泥土的長槍和繩索組成的柵欄。每根長槍上還掛著壹把張開的黑氈傘，每張傘下都立著壹位頂盔貫甲的宮帳宿衛，約有千人，護衛著大遼皇帝的牙帳。
　　牙帳還是去歲皇帝車駕抵達時搭起來的那壹頂，可是住在裏面的主人，卻已經換掉了！
　　牙帳的新主人耶律延禧這個時候還是有點恍惚，不大相信那位仿佛要長生不老的祖父耶律洪基，已經在今年正月十三駕崩在他所在的皇帝牙帳之中了。
　　此時他的耳邊，祖父的臨終遺言還在縈繞：“南朝通好歲久，汝性剛，切勿生事。”
　　惶惶大遼國的皇帝，臨終最不放心的，居然是他的繼承人和孫子會挑起同大宋的戰爭。
　　這實在是有點讓人難以置信了，不過卻也是事實！
　　而且耶律延禧還百分之百的贊同祖父的遺囑，他這些年雖然不掌大權，但還是領著天下兵馬大元帥，總北、南樞密院事，加任尚書令的官職。
　　對於大遼國的壹切，至少是軍國大事還是非常熟悉的。因此他也知道自己有多麽幸運！
　　因為大遼國幾乎就同壹場滅頂之災擦肩而過——去歲秋季西北路招討使耶律斡特剌指揮的大軍，幸運的捕捉到了阻蔔克烈部王汗磨古斯帶領的部落。為了掩護部民轉移，磨古斯不得不率領數量遠不如遼軍的克烈部戰士投入決戰。
　　雙方廝殺了兩天壹夜，最後筋疲力盡的遼軍取得了勝利，捕獲了讓他們辛苦征戰了九年的克烈部王汗磨古斯。
　　雖然克烈部的部眾在磨古斯的掩護下順利逃脫，但是失去了首領的部落，總歸能消停上幾年。
　　而對幾乎就要輸掉戰爭的大遼而言，捕獲磨古斯也就成了勝利結束戰爭的臺階……所以苦戰多年的北阻蔔戰爭，就這樣圓滿結束了。
　　耶律延禧現在壹想到這場結束的剛剛好的戰爭，就有壹種後背發涼的感覺。
　　如果耶律斡特剌沒有捉到磨古斯的部落，或是沒有取得壹場大捷，或是沒有抓到該死的磨古斯，那麽今年正月十三，祖父的去世就將變成大遼國崩潰的開始……
　　因為老皇帝的去世留給耶律延禧的是壹個分崩離析的朝廷——因為昭懷太子遇害留下的裂痕，需要耶律延禧花費很大的精力去彌補。
　　而在整頓內部的過程中，遼國幾乎不可能同時進行和阻蔔克烈部的戰爭。
　　可是在沒有抓獲磨古斯的前提下結束對克烈部的戰爭，就等於向阻蔔草原上所有的部落宣告：大遼戰敗了，被克烈部王汗磨古斯打敗了！
　　這將為克烈部和磨古斯贏得難以想象的威望，足以讓草原上所有的阻蔔漢子都把磨古斯視為他們共同的王汗！
　　阻蔔各部落，將會統壹在磨古斯的十字戰旗（克烈部信奉的是景教）之下……
　　幸好，這樣噩夢壹般的局面，因為磨古斯的死亡，暫時沒有出現。
　　僅僅是暫時沒有出現……
　　危機並沒有完全解除。因為從鎮州城（可敦城，大約就是蒙古高原的中心，後世蒙古共和國首都烏蘭巴托附近）返回的耶律斡特剌報告，磨古斯的兒子忽兒劄忽思已經繼承了克烈部王汗的地位，雖然暫時由其母親攝政，但是草原上的雛鷹終究會長大，克烈部的勇士將會在他的率領下再壹次高舉起十字戰旗！
　　與此同時，在大遼的東方，生女直完顏部節度使完顏盈歌的崛起也不可阻擋，從七年前開始，就以“為遼通鷹路”為名，大肆攻擊吞並混同江流域的生女直部落（完顏部的根據地在後世哈爾濱市壹帶，距離遼國的寧江州很近，而在完顏部以北、以東和東南都是可以吞並的生女直部落），七年征戰下來，完顏部的地盤和人口，不知道擴張了多少倍了。
　　大遼的太祖皇帝曾經就對女直部的戰鬥力非常看重，稱之為“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而現在的女直完顏部，大概已經滿萬了吧？
　　另壹個讓人擔心的對手，則是東南方的高麗國。高麗國曾經也是壹個很難對付的海東強國，大遼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之降伏，而如今這個國家又在蠢蠢欲動了，真是叫人頭疼啊。
　　而最叫人頭疼的，無疑還是南方的大宋！
　　大宋和西夏的戰爭，現在看起來已經基本結束了——只要小梁太後壹日不死，夏主乾順就不敢有所異動。而且這個乾順和耶律延禧剛剛過世的祖父壹樣，也是個大宋文化的仰慕者……他居然打算改元貞觀！
　　乾順這家夥到底當自己是嵬名乾順還是李乾順？怎麽用起李世民的貞觀年號了？而且這廝不僅年號用了貞觀，連學問也要用漢學，還打算在興慶府開設“國學”，仿效大宋的國子監，教黨項的王族貴族子弟學“五經”。
　　西夏有了這樣的國王，估計是壹輩子都不會和大宋開戰了……而大宋沒有了西夏的牽制，就能在南面虎視眈眈，等著大遼和阻蔔、女直、高麗打起來後也壹起撲上來吧？
　　想到眼下四面受敵，內部也不穩定，剛剛即位的大遼皇帝耶律延禧就是壹聲長嘆。
　　皇帝……真是不容易當啊！
　　“陛下！奉先和保先已經到了！”
　　壹個溫婉的女聲在耶律延禧耳邊，他擡頭壹看，是妻子蕭奪裏懶從牙帳外面走進來了。奪裏懶並不是什麽絕色美女，不過卻是和延禧共患難的妻子。大安三年（1088年）就嫁給了延禧，陪伴著他戰戰兢兢過了13年，現在終於熬出頭了，只可惜壹直沒有為延禧生下壹兒半女。現在延禧的四個兒子，都是側妃所生。
　　不過奪裏懶的地位仍然不可動搖，從她的兩個兄弟（蕭奉先、蕭保先）和壹個妹妹（延禧的側妃蕭貴哥）的尊榮地位就可見壹般了。
　　“叫奉先、保先壹塊兒進來。”耶律延禧吩咐道。
　　遼國的宮帳當然不能和大宋的皇宮相比，蕭奉先、蕭保先兩兄弟就在外頭立著，聽到妹夫的聲音也不等侍衛傳召，自己壹撩簾子就進去參拜了。
　　“免禮。”耶律延禧沖兩兄弟還有妻子奪裏懶招了招手，“上前說話。”
　　三人湊了上去，到了耶律延禧的案幾前盤腿坐了下來。
　　“保先，壹路辛苦了。”耶律延禧先對蕭保先說，“南面怎麽樣？他們的官家比上壹個如何？”
　　蕭保先原來是從開封府馬不停蹄壹路趕來的。
　　“強多了。”
　　什麽？
　　耶律延禧嚇了壹跳，前面壹個已經很厲害了，這壹個怎麽可能更厲害？
　　“強在哪裏？”
　　“哪裏都強。”蕭保先說，“文采、武藝、相貌、身體……”
　　“等等，妳說武藝？這個大宋官家會武藝？”皇後奪裏懶突然插話問。
　　聽著都新鮮……大宋官家不都是那種走路要人扶，走幾步就要喘大氣的主兒嗎？
　　“會啊！”蕭保先道，“在瓊林苑賜宴的時候，大宋的官家還親自下場射箭，九鬥的步弓，百步之外三箭全中（中靶，不是中靶心）。”
　　“開九鬥的步弓？”從中京（中京距離廣平澱並不遠）大定府趕來的奚王（奚王不是世襲王爵，而是壹個職官，管理奚王府六部）蕭奉先也是壹楞，“那麽厲害？妳沒看錯吧？”
　　“怎麽會看錯？”蕭保先說，“這個宋主就是特別厲害，在開封府有人把他比成唐太宗。”
　　“天可汗啊！”蕭奪裏懶吸了口涼氣，“那我大遼豈不是很危險？”
　　“哦，妹子。”蕭保先笑了笑，“其實宋人對唐太宗的評價並不太高，認為只是文采武藝上佳的中庸之主……是不如宋太宗的。”
　　“這是誰說的？”
　　“歐陽修。”
　　蕭奪裏懶對丈夫說：“這個人壹定是個奸臣！”
　　“他是名相。”
　　“那麽糊塗都可以當名相？”
　　聽了妻子的話，耶律延禧苦笑著搖頭，他的奪裏懶和蕭貴哥兩姐妹什麽都好，就是有點迷糊……
　　“那這個不如宋太宗的小唐太宗對我大遼如何？”
　　蕭保先笑著說：“眼下是要做兄弟的，將來卻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