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壹百二十三章 難熬的壹夜

　　水勢並沒有因泄洪而稍歇，而是不斷上漲，缺口在僅僅兩個時辰內，被沖決到了寬廣五十步！
　　陳昭明壹直在通過經緯儀嚴密監控決口寬度，理工小組在測量河水高出上次洪峰的讀數。
　　而拋錨的夔州型縱帆船，在船老大高超的操控技術下，竟然冒險通過鋼絲纜繩，放到了決口正前方的黃河河道上重新釘錨！
　　然後放出壹艘救生艇，順水放到決口處，理工學院水性最好的錢谷，穿著地丁膠浮球的救生衣，正在船上用大鉛錘讀數！
　　這是壹道簡單的三角型函數題，決口處的水深，轉眼就計算出來，已經深達近丈！
　　壹丈……壹丈五……壹丈八……
　　不光決口在加深，水位也還在上漲，理工小組成員不斷緊張地報出了讀數。
　　“水深五點三五米！”
　　“開廣七十三點六米！”
　　“流速三點壹米每秒！”
　　“超第三次洪峰水位零點七米……零點八米……零點九米……”
　　“壹米！壹米壹！壹米二！壹米……二！壹米壹！報告山長！洪峰過了！洪峰過了！”
　　陳昭明壹下子跌到在大堤上，老郭頭蹲下來拉著他的手，急切地問道：“學士，下遊曹村，保住了嗎？”
　　陳昭明現在感覺全身都在疼痛，腦袋更是痛得要炸開壹般：“應該……保住了，接下來，看妳的了……”
　　“蒼天啦——”老郭頭跪在地上，伸手向上，望著依舊陰雲密布的天空撕心裂肺地喊道：“開開眼吧！求妳開開眼吧！別再折磨我們了——”
　　陳昭明開始咳嗽起來：“老人家……求它，不如求……自己……不要耽誤這番心血……”
　　噗地壹聲，壹口鮮血真的噴了出來。
　　老郭頭這才發現，陳昭明袍子下的褲管內側，也全是血跡，不由得對朝狂奔過來的理工小組成員大喊：“快來人啊！學士吐血了——”
　　……
　　曹村埽，宋用臣盤腿在黃河大堤上，身下，便是滾滾的黃河激流。
　　黃河在這裏並不寬廣，但是水勢極為兇猛。
　　巨大的浪花拍打著堤岸，飛濺起泡沫和水霧，將宋用臣全身包裹在冰冷的寒意當中。
　　宋用臣手扶著膝蓋，等待著自己生命之中最後壹刻的到來。
　　他是土生土長的汴京人，入宮之後兢兢業業，踏實肯幹。
　　踏實肯幹的人很多，他之所以能夠出頭，卻是因為另壹個品質——好學。
　　“為人有精思強力。”這是後來的歷史，對他的評價。
　　宮中其實能夠學習的東西不多，基本就是府庫管理，內工坊，還有就是武學，工程管理。
　　能學的，他都力盡可能的學。
　　仁宗皇帝見他是可造之才，命他跟著宮裏的前輩學習。
　　興舉了幾個小工程後，恰逢蘇小妹提舉皇家理工學院，哦，那個時候規模太小，只能叫學堂。宋用臣不以自己年紀已經大了，苦求陛下，在學堂壹群小黃門裏邊，求得了壹席之地。
　　理工學問，給他推開了壹扇大門，原來那些工程，都是有數理在其中的。
　　宋用臣學問大進，等到今上登基，命他建東西府，協助蘇少保築京城，其後建尚書省，起太學，立原廟……“凡大工役，悉董其事。”
　　最讓他得意的，是蘇少保治理開封府的時候，興舉的汴河治理工程。
　　他配合作為監工，負責上段，自任村沙谷口起，並汜水關，至河陰縣瓦亭子，北通黃河，南接運河。
　　工程總長五十壹裏，兩岸為堤，總長壹百三裏，計工九十萬七千有余。同時修護黃河南堤埽，以防侵奪新河。
　　自四月甲子興工，到六月戊申完工，凡用工四十五日，九十萬七千有余。
　　只壹個半月的時間，便完成了這項堪稱壯舉的工程！
　　而少保當時負責的南路，才僅僅完工壹半！
　　想到這裏，宋用臣不禁露出了壹絲微笑，蘇縣君常說理工之學，需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少保雖然是首倡理學，但是後繼者的責任，不是將之捧上神壇，而是要努力超過他，踩著他的肩膀，去摘取更高更亮的星星。
　　那壹次，用少保的話說，是自己真把他“震了”，然後開玩笑說憑自己的本事兒，在四通營造，可以拿月薪三百貫的薪水。
　　要不是自己是陛下的人，他壹定會挖墻腳。
　　開什麽玩笑，月薪三百貫，那是陛下給宰執們所定的薪俸！
　　可惜啊……再也看不到自己親手建造起來的汴渠大堤上，那桃李紛飛，遊人如織的場景了……
　　等下……哪裏不對……
　　哪裏不對？
　　水！自己身下的水，剛剛還能夠飄蕩自己衣裳下擺的萬惡河水，如今，竟然離自己半尺！
　　怎麽回事？怎麽可能？
　　可是身前的洪水，真的在緩緩消退！
　　浪花剛剛還囂張地浸沒了身前那顆小小的石子，可是現在，無論它再怎麽掙紮努力，卻也夠不到了！
　　宋用臣狠狠給了自己壹耳光，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疼，自己不是在做夢！不是臨死時分的臆想！
　　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流過臉上剛剛被指甲劃出的傷口，更疼了。
　　宋用臣兩手捂著心口，身體前傾，幾乎就要趴在大堤之上。
　　嘴裏還發出半是瘋狂，半是癡呆的暗啞嗚咽。
　　他在笑，雖然聲音比哭還要難聽，他卻知道，自己壹定是在笑。
　　……
　　汴京，軍機處。
　　今夜註定是難眠的壹夜，要不是趙頊在這裏，蘇油早就跑廳上熬通宵去了。
　　如今只能讓蔡京和晁補之在外間掌總，而自己……得陪著趙頊睡覺。
　　別誤會，軍機處值班休息室裏有兩張小床，他和趙頊壹人壹張床。
　　蚊香加了高級香料，味道很好聞，還有安神鎮定之效。
　　趙頊真的睡著了，蘇油在他面前表現出來的冷靜，從容，讓他多日緊張的心情得意放松，竟然真的……睡著了。
　　然而蘇油卻睡不著，不但睡不著，還不敢亂動，害怕發出聲響把趙頊驚醒，那難受勁兒就別提了。
　　當官當到了今天，蘇油覺得真特麽沒意思。
　　要不是穿到了這個坑貨朝代，自己隨便往哪個犄角旮旯壹鉆，混個富家翁壹點問題都沒有。
　　哪像現在，勞心費力幾十年，從五歲就開始操心妳敢信？
　　要是寫到小說裏邊，讀者還不得罵臭大街？！
　　算了，點兒背，不能怪社會。
　　薇兒在藥局還不知道忙成什麽樣子，城裏汙水四溢，還有熱傷風，可也會要人命的……
　　扁罐和漏勺在莊子上也不知道怎麽樣了，刺猬窩子也不知道被雨水沖壞沒有……
　　刺猬能不能吃呢？算了就算能吃扁罐肯定也不讓，也不知道自己抓那只是公的是母的……
　　哎呀糟了，剛剛想起來好像哪裏看到過，刺猬這東西對乳糖敏感，不可餵食乳制品，而中牟莊子上，最多的就是乳制品……
　　呵呵，估計現在那刺猬已經轉世了……
　　蘇油腦子裏邊在和刺猬作鬥爭，他在努力想通過這件事，擺脫虛弱感。
　　從穿越到現在，他第壹次對自己要做的事情毫無把握，因此不能不產生壹種虛弱感。
　　開封到濮陽三百裏，洪峰十五個小時，便要抵達那裏大大小小的堤埽。
　　算下來，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了。
　　現在除了求上蒼保佑，真的已經無計可施。
　　門口響起了兩聲輕輕的敲門聲，蘇油根本就沒有脫衣服，直接輕輕地從床上起來，走出房間，卻是蔡京。
　　“幾點了？”
　　蔡京低聲說道：“卯初了，我猜國公妳睡不著，在裏邊難受，不如到廳上松快松快。”
　　蘇油搓了搓臉：“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