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九十六章 惡意

　　甲子星人不喜歡熱鬧，只有第壹批外星客人到來時曾引發轟動，之後就成為尋常事，平靜的生活沒有因此再起波瀾。
　　長兄是名老者，非常老，看上去有壹百多歲，全身的重量幾乎全集中在骨頭上，血肉所剩無幾，但是精神狀態不錯，拄著壹根長長的木拐，身姿只是稍駝而已，頷下胡須垂到腰際，不知是被風吹動，還是站立不夠穩當，胡須微微顫抖。
　　兩名比長兄年輕不了多少的男子站立左右，穿著壹樣的長袍，胡須稍短些，身姿則更加挺拔，雙手在身前交叉，既像保鏢，又像仆人。
　　長兄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笑容，就像是從蒙塵的玻璃透進來的陽光，“歡迎妳，我的兄弟，也歡迎妳，我的客人。”
　　毛空山幾步趕上去，“很高興又見到妳，長兄。”
　　兩人擁抱壹下，毛空山十分小心，動作輕柔，手臂僅僅觸碰到衣物，好像對方是壹件珍貴的古老瓷器，稍壹用力就會碰碎。
　　長兄看向陸林北，“妳好，客人。”
　　既然對方沒有伸出雙臂，陸林北覺得自己也沒有必要主動上前擁抱，點頭道：“妳好，老先生。”
　　長兄顯然沒明白“老先生”的含義，毛空山立刻貼在他耳邊小聲解釋，長兄笑了，“老是足夠老了，先生稱不上。請進，兄弟。請進，客人。”
　　甲子星人對稱呼分得很清楚。
　　毛空山與另外兩人分別擁抱，抱得更緊壹些，他沒向陸林北介紹這兩人的身份與稱呼，這兩人也沒向客人問候。
　　陸林北註意到兩件事：壹是長兄脖子上有項圈，顯然就是專家研制的翻譯器，另外兩人卻沒有；二是他們的長袍看上去全是合成材料，質地壹模壹樣，顏色不同，樣式也稍有區別，應該是手工裁剪。
　　與他們的房屋壹樣，甲子星的原材料全由機器供應，就連木材也是機器采伐並處理之後，送到居住點，但是在使用材料時，卻全靠人工，拒絕機器的幫助。
　　機器與人類共處同壹星球，但是彼此間界限分明，對這樣的生活方式，陸林北感到好奇，卻沒像毛空山那樣激動。
　　雖然叫做“甲城”，城外卻沒有任何圍欄，城內也沒有高樓，甚至沒有稍微直壹些的道路，與專家基地壹樣，路面全是硬化的沙土，房屋建造得頗為隨意，只要與周圍的鄰居保持壹定距離就行，所謂道路，就是在房子中間行走的空地。
　　沒有機器人，也沒有其它行星上常見的各種機械，有些人在自家的院子裏幹活，手持的全是鋤鎬壹類的簡單工具，木質長柄，頭部不像鋼鐵，更像是用發電板改裝的。
　　甲子星人看上去都很悠閑，幹活時不緊不慢，送貨人敲開壹家房門之後，總是要開心地聊上壹會，才背上袋子，邁步前往下壹家。
　　只有孩子才會奔跑，而且壹見到大人就停下來。
　　“兒童由誰撫養？”陸林北小聲問。
　　毛空山回道：“由系統分配給各家，為期壹年，然後前往下壹家，培養團體意識和兄弟情感，十六歲開始獨立生活。”
　　又是系統，陸林北沒有追問下去。
　　長兄的確威望很高，從小孩到大人，看到他都會揮手致意，或者交談幾句，但是也沒有人專門跑來，長兄壹視同仁，從未忽略任何人的問候，因此走得非常慢。
　　兩名衣著與眾不同的外星客人，幾乎沒受到任何關註，唯壹對什麽都感到好奇的人是陸林北。
　　壹路走走停停，花費的時間比乘車還要長，陸林北終於看到城裏唯壹稍高些的建築，也是唯壹方形的房屋，再走近些，可以看出它使用甲子星上少見的混凝土材料，但是外表被大量發電板覆蓋，不太容易辨認。
　　陸林北猜測這裏就是中心紀念館了。
　　大門前方有十幾級臺階，年深日久，經過多次修補，材料還是發電板，被塗上各種顏色，像是壹道臟兮兮的彩虹。
　　壹群孩子正在臺階上玩耍，看到長兄，立刻規規矩矩地站好，微微躬身行禮。
　　長兄笑瞇瞇地輕輕撫摸每個孩子的額頭，走到最高壹級臺階，在兩名同伴的攙扶下慢慢坐下，那些孩子沒有跑開，繼續自己的遊戲，互相打鬧，除了嘴裏發出的語言有些古怪，與普通人類的兒童沒有任何區別。
　　毛空山示意陸林北與他壹塊坐下，距離長兄兩米左右，毛空山更近些，另外兩人沒有坐，而是走到壹邊，目光看向孩子們和偶爾路過的行人。
　　“孩子是希望。”長兄說。
　　“在我們那裏也是。”毛空山回道。
　　長兄摘下脖子上的項圈，開始用甲子星的語言說話，毛空山聽得極為認真，然後流利地回答，偶爾停下思索片刻。
　　陸林北壹句也聽不懂，心裏佩服毛空山，居然這麽快就學會甲子星的語言，仔細又聽壹會，他開始能聽清個別字詞，下方臺階的那些孩子，叫喊的聲音也不再那麽突兀。
　　十多分鐘以後，毛空山扭身看向陸林北，神情不太自然。
　　陸林北笑道：“直接說好了，我受得了。”
　　“長兄說妳心懷惡意，在這種情況下，他沒辦法讓妳進入紀念館。”
　　“是他看出來的？還是系統告訴他的？”
　　“他看出來的。”
　　“那他對什麽是‘惡意’壹定有過經驗。”
　　毛空山笑著搖搖頭，“妳果然心懷惡意，有人從小沒吃過辣，可是嘗過壹口之後，還是能立刻分辨出來。這裏的居民個個情同手足，壹看見妳就能察覺到異常。‘惡意’是我使用的詞匯，用他們的話，大概意思是妳‘不夠兄弟’。”
　　陸林北也笑了，“我的確不是他們的兄弟，請妳轉告他，系統與超級計算機，我必須檢查壹下，無論以哪種身份。”
　　“妳這是威脅。”
　　“毛教授能讓他理解‘威脅’的含義吧？”
　　毛空山沈下臉，“雖然都是翟王星人，但我不會在這種事情上向妳提供幫助。”
　　“不不，毛教授不是在幫我，而是在幫甲子星，如果現在不能讓他明白我的用意，我就只好換壹種‘語言’，更不友好，毛教授與甲子星都不會喜歡。”
　　毛空山很生氣，他不擅長發怒，所以臉色發紅，壹時間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長兄開口了，毛空山立刻轉回身，快速交談幾句，他再次向陸林北道：“長兄說妳的惡意壹直在上升。”
　　陸林北探身，向長兄露出壹絲微笑，隨後向毛空山道：“甲子星人對閱讀情緒很在行。”
　　毛空山搖搖頭，吐出兩個字：“女人。”
　　“嗯？”
　　“瞧瞧妳，為了壹個女人，變成什麽樣子？陸林北，妳已經跨過壹條線，變得太瘋狂了。”
　　陸林北想了壹會，“毛教授可以將我的事情告訴他們，最好將什麽是‘瘋狂’描述得清楚壹些。而且，請轉告他，我還要與子城的‘姐妹們’見面。”
　　沒與長兄溝通，毛空山直接道：“那不可能，甲、子兩城的男女居民只在規定時間見面，而且僅限系統指定的本地居民，妳肯定不行。”
　　“毛教授見過子城的居民？”
　　“見過兩次，第壹次是我們剛剛到達的時候，那是極為特殊的情況。第二次是我被接受為兄弟之後，與子城長姐見過壹面。僅此而已。”
　　“特殊情況總會再有，所以我不著急，但是今天既然來了，而且就在紀念館門口，我必須見壹下那臺將癸亥打敗的超級計算機，還有那個神奇的系統。”
　　“系統在子城，甲城只有壹臺接收裝置。”
　　“可以先看超級計算機和接收裝置。”
　　毛空山沈默好壹會，“妳知道嗎？我個人就能將妳拒絕，而且將妳送回翟王星。”
　　“因為毛教授可以動用家族的力量。”陸林北微笑道，他知道毛空山背景深厚，雖然有些叛逆，但是與家族的關系並沒有完全破裂。
　　“那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情之壹，而且，我對妳印象壹直不錯，可惜了。喬教授對妳的判斷沒錯，他說妳註定為情所困。”
　　“毛教授相信甲子星人是無辜的？”
　　“當然，他們是八大行星最無辜的人群之壹，我可以用性命擔保。”
　　“我相信我的未婚妻被綁架到這裏，堅信程度與毛教授壹般無二，也可以用性命擔保。”
　　“聽說妳之前壹直堅信未婚妻在經緯號。”毛空山冷冷地說。
　　“那壹次是猜測，這壹次我有證據，但是暫時還不能拿出來。”
　　“必須先看壹眼超級計算機和系統？”
　　“對。”
　　毛空山又壹次笑了，“妳找不出什麽，妳甚至不是計算機專家，應該將李峰回帶來，他的話妳總該相信吧。”
　　“相信，可即便李先生跟來，我也要自己看壹眼。”
　　“女人。”毛空山又壹次感慨道，轉向長兄，再次交談。
　　長兄蒼老的臉上居然露出微笑，戴上項圈，直接向陸林北道：“客人，妳正在脫離系統的控制。”
　　陸林北笑道：“我們那裏沒有‘系統’。”
　　“有，只是妳們並不自覺而已。”
　　陸林北居然無法反駁。
　　長兄繼續道：“很多人都有過類似的經歷，年輕的時候，精力旺盛，情感充沛，心中裝滿對異性的渴望。”
　　“甲子星人也有這種事情？”
　　“無法避免。”
　　“怎麽解決？”
　　“送他們去伐木。”
　　“嗯？”
　　“身體的勞累會減弱情緒的強度，當然，這種方法治標不治本，最後還是要讓年輕的兄弟與年輕的姐妹結合，前提是遵守系統的安排。”
　　“怪不得城裏很少見到青年，原來全都伐木去了。”
　　“哈哈。”長兄顯然覺得這是壹個笑話，“妳願意去試試嗎？”
　　陸林北堅定地搖頭，“我要的不是這個。”
　　長兄取下翻譯器，說了幾句，毛空山轉述道：“長兄允許妳進入紀念館，他希望在這之後，妳能去除心中的惡意，否則的話，甲子星將不得不拒絕與外星人類交往。”
　　“瞧，純樸的甲子星人也懂得什麽是威脅。”陸林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