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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就是亡國之君

吾誰與歸

歷史軍事

  正統十四年,朱祁鈺在皇位上大夢初醒,睜開了眼睛。   土木堡之變已經發生,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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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二章 窮生惡計 富生良心

朕就是亡國之君 by 吾誰與歸

2023-7-15 23:35

  大明皇帝釣不到魚,連遠在大寧衛的脫脫不花,都有所耳聞。
  但是大明皇帝打窩的水平,壹向讓人欽佩不已。
  只要陛下不親自下場撈魚,只是打窩,那基本上都是三個指頭捏田螺,十拿九穩。
  朱祁鈺翻身上馬,帶著壹眾緹騎,向著松江府城外奔馳而去,數十名緹騎並未豎起龍旗大纛,跟在陛下的身後。
  數十騎兵奔跑,氣勢雄壯,四蹄生風的駿馬,奔馳在壹望無際的棉田之中,強勁的馬蹄踏過了泥土,落下了重重的腳印,噠噠的馬蹄聲,響徹大地。
  驍騰有如此,萬裏可橫行。
  “籲。”朱祁鈺勒馬駐蹕,看著面前的小村落,終於來到了自己想要到的地方。
  上海縣高昌鄉下轄的壹處村落。
  宋祥興元年、元至元十五年,元世祖忽必烈與朝中宰相伯顏奏對談論南方海運之事,命羅璧、朱清、張瑄三人,至上海設縣,造遮洋船六十余艘,試行海運,當年四萬六千石漕糧順利抵京。
  次年,元世祖再次下旨,將華亭縣東北境高昌、長人、北亭、新江、海隅五鄉二十六保之地,設立了上海縣,自此上海縣城裏,七萬兩千余戶,專事漕糧海運。
  之後四十六年的時間,上海起運漕糧逾八千三百萬石抵京,幾乎囊括了大半的江蘇與部分浙江漕糧。
  朱祁鈺的目的,自然是上海縣高昌鄉轄下的壹個村落,名叫海潮村。
  朱祁鈺翻身下馬,緹騎們動作整齊劃壹,壹共十二個人分成了四組,向著村裏而去。
  他們要去清道,看看有沒有什麽危險。
  朱祁鈺站在村口泥濘的馬路上,看著面前的村寨,開口說道:“這海潮村又叫楊家村,都姓楊,楊家村有楊老爹,有三個兒子,叫楊金、楊銀和楊鐵,楊銅三歲夭折了。”
  “楊鐵有兩個姐姐,壹個叫楊春,壹個叫楊夏。”
  松江府尹陳宗卿和松江巡撫李賓言,已經隱隱察覺到了不妙,陛下從九天之上,忽然來到了凡間。
  海潮村坐北朝南,路邊都是農田,因為昨日下過雨,道路略顯泥濘,路邊堆積著糞便,不時傳來壹陣陣的惡臭,這些糞便可都是有主的,要灑在田裏。
  而村裏大多數都是土坯的矮墻,若是房頂有瓦,還有磚墻,那在村裏是闊綽之家了。
  “看見沒,村裏在敲鑼打鼓,這是楊鐵準備成婚。”朱祁鈺看著緹騎們回來,便向前走去,他們是綾羅綢緞的大貴人,壹進村,那些孩童就被嚇到了壹樣,跑的飛快躲在矮墻下好奇的看著壹行人。
  朱祁鈺深壹腳,淺壹腳踩著泥濘的道路,向村裏走去,壹邊走壹邊說道:“這海潮村還有那邊三個村,近萬畝田,全都是高昌楊老爺的地,海潮村全都是楊老爺的佃戶。”
  “這楊鐵出生的時候,他母親就病了,生育了六個子嗣,元氣傷了,這楊鐵還沒滿月,苦命的女人,就撒手人寰了。”
  “楊鐵,兩歲的時候,患了四六風,本來以為沒治,但是卻活了下來。五歲的時候,楊鐵就開始給楊老爺放牛,偶爾也會放羊。”
  “楊老爺是個大善人,看楊鐵小小年紀便沒了娘,就時常給楊鐵點糠面,糠,糟糠,就是谷物褪的皮,貧者食糟糠啊。”
  “這楊鐵,就靠著楊老爺的善心,活了下來。”
  話說到這,陳宗卿嘴角抽動了下,總覺得事情不是那麽簡單。
  朱祁鈺說著話,就在緹騎的引路下,找到了掛著壹抹紅布的院落前,朱祁鈺停下了腳步,站在老槐樹的樹蔭下,滿不在乎的坐在了石頭上。
  他這裏,可以完完全全看到楊鐵的家,三間房,院墻只有半人高,土坯的院墻塌了半截。
  朱祁鈺坐定後,繼續說道:“楊鐵七歲的時候,就開始跟著他爹下田幹活,幹到十五歲,就像四十歲壹樣,皮膚被太陽曬得開了裂,滿臉的褶皺。”
  “喏,那就是楊鐵。”朱祁鈺看到了楊鐵出現在了院落裏,對著眾臣們說道。
  壹個黑黑瘦瘦,大約只有五尺高的孩子,出現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中,那孩子的眼中帶著畏懼,因為老槐樹下,那些綾羅綢緞,前呼後擁的人,在打量著他。
  這是個孩子,但是皮膚被曬得黝黑,臉上居然出現了褶皺。
  這十五六歲的年紀,是膚質最好的時候,可是這孩子的皮膚像極了身後老槐樹的樹皮。
  朱祁鈺波瀾不驚的繼續說道:“楊鐵和大多數農村的孩子壹樣,讀書?什麽是書?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他們壹家人,給高昌的楊老爺當牛做馬,全家人夏幹三伏,冬幹三九,壹年到頭從雞叫忙到鬼叫。”
  “壹家六口人,楊老爹、楊金、楊銀、楊鐵、楊春、楊夏,六口人,壹共就兩條褲子,大姐二姐十八歲了,在家裏還是光著腚。”
  “老話說得好啊,窮生惡計,富生良心,這楊春、楊夏光著腚,好不知羞耶。”
  說到這裏的時候,朱祁鈺的語調略微有些上揚,但依舊平靜的繼續說道:“種出來的棉花,全都歸高昌楊老爺,楊老爺把棉花賣了,買了糧再給佃戶們分,六口三丁分六石糧,就是七百斤。”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壹年六石白糧,能幹啥?這糧食根本不夠吃。”
  “每到黃青不接的時候,全家都得挨餓,所以楊鐵才那麽的瘦,不想被餓死咋辦呢,去問大善人楊老爺借糧。”
  “楊老爺看在都是本家的面子上,就劃拉了壹筆,從堆積如山的糧倉裏,拿出發黴的陳年雜糧,這壹家六口的命算是勉強保住了。”
  “楊鐵餓啊,餓的抓心撓肺的,但是他不敢吭,因為都餓,他們這村裏,年年都有餓死人的。”
  朱祁鈺說到這裏暫停了壹下,因為楊鐵要去迎親了。
  而此時的松江府尹陳宗卿,臉色漲紅像塊豬肝,他的手抖的厲害。
  壹是氣的,二是恨自己,三是迷茫。
  陳宗卿,已經是大明朝少有的真正清流,不貪不腐,勤勤懇懇做事,在松江府內有陳青天的美譽,有壹次有百姓告狀,陳宗卿穿著壹只鞋子上的堂,他自己都沒發現。
  陳宗卿,當得起陳青天的美稱。
  可即便是如此,這個世道依舊在滴著血,就在松江府。
  陳宗卿感覺到了陣陣的無力。
  風吹動著老槐樹的樹葉,沙沙作響。
  朱祁鈺手裏握著馬鞭,語氣裏帶著壹些波瀾和若有若無的怒氣繼續說道:“楊鐵十三歲的時候,楊老爹死了,在田裏幹活的時候,倒了,這壹倒便再沒起來。”
  “大哥楊金就去楊老爺家裏借錢,想把父親給葬了,入土為安。”
  “要不說高昌的大地主楊老爺,是個大善人咧,要不說窮生惡計,富生良心呢。”
  “這錢,楊大善人,就真的借了,大善人看不得這等受苦的場面啊。”
  “只不過楊金還不起了。”
  “從楊金的爺爺輩兒算起,楊鐵他們壹家壹直在斷斷續續欠楊老爺家裏錢,人死債不爛,父債子還。”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楊金、楊銀被賣到了不知道哪裏的工坊做了包身工,楊春和楊夏,被賣到了松江府舊院做了娼妓。”
  “壹家六口,就剩下了楊鐵壹人。”
  “楊鐵再沒見過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
  陳宗卿最先按捺不住,猛地站了起來,憤怒無比的說道:“啊!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啊!”
  陳宗卿作為正經的進士,此時此刻的他眼裏甚至帶著淚。
  他詞窮了,他完全不知道該用什麽詞語,去發泄自己的情緒,他只感覺自己被怒火給點著了壹樣。
  他整日裏被松江府的百姓們稱呼為青天大老爺,他勤勤懇懇,自然也擔起了這樣的稱呼,收到萬民傘的時候,他雖然看似波瀾不驚,但也是歡喜的。
  而此刻,他只有惱羞成怒!
  什麽青天大老爺!什麽萬民傘!什麽父母官!
  都是狗屁!
  朱祁鈺伸手示意陳宗卿坐下,緊緊握著手中的馬鞭,用力的盯著楊鐵家那破敗無比的土坯房,繼續說道:“楊鐵十五了,這該娶媳婦了,楊鐵爹沒了,哥哥、姐姐也被賣了。”
  “楊鐵就去楊老爺家裏借錢,楊老爺又借了。”
  “要不說,楊老爺就是大善人呢?這不,楊鐵今天就去娶親了。”
  楊鐵黝黑的臉出現在了村口,他就去鄰村迎親,自然沒幾步路的距離,姑娘穿著壹身褪色但是沒有補丁的衣服,蓋著壹個紅蓋頭。
  楊鐵顯然頗為興奮,臉上居然有壹絲的紅暈。
  朱祁鈺看著村口的熱鬧說道:“楊鐵能娶親,還是因為和高昌楊老爺家是本家,楊老爺肯借錢。”
  “這娶親要大約二十二枚銀錢的三媒六聘,楊鐵壹個莊稼漢,哪裏能湊得出這麽多的錢來?”
  “要不說,楊老爺是大善人呢?”
  窮不過三代,因為壓根沒有第四代。
  陳宗卿兩拳緊握,他整個人都在顫抖著,他已經快要瘋了。
  這個時候,壹夥穿著棉布短衫的人出現在了村頭,四個壯漢擡著壹頂竹轎,竹轎上有個幹癟的年輕人。
  朱祁鈺要來這海潮村,自然是了解清楚了,能在這鄉間地頭擺出這種排場,自然只有楊大善人的兒子了。
  他看著那幹癟的身影說道:“那是楊大善人的兒子,楊小善人。”
  “這小善人,染上了福祿三寶,福祿三寶,享之,福祿不斷,所以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楊鐵似乎沒想到楊小善人也能來,趕忙迎了過去,還把楊小善人給扶下了轎攆。
  楊鐵此時紅光滿面,仿佛楊小善人來參加他的婚禮,就是天大的臉面。
  酒席開始了。
  楊小善人眼神不大好,瞇著眼看著老槐樹下的眾人,看到了眾人的穿衣打扮,就知道是自己惹不起的人,也就沒有招惹,在壹聲聲的恭維中,楊小善人入了席。
  這楊鐵給了聘禮就已經把錢花完了,也就擺了三桌的酒席,粗茶淡飯,但楊鐵顯然很高興,喝著酒糟,臉上都是歡喜雀躍。
  這楊小善人顯然心思不再酒席上,也不吃席,眼神壹直往屋裏瞟,沒過多久,街坊鄰居們都散了,這也到了入洞房的時候。
  楊小善人臉上興奮無比,帶著四個壯碩的轎夫,就沖進了這新房之內,楊鐵也趕忙進去。
  “鬧新房了。”楊小善人提著褲管,彎著腰,像只鴨子壹樣的跑進了正房裏。
  朱祁鈺站起身來,向著院落裏走去,還沒近前,就聽到了壹陣陣不堪入耳的嬉鬧聲。
  朱祁鈺站定,盧忠壹腳把門踹開。
  楊鐵被兩個壯碩的轎夫摁在地上,滿臉是土,臉上的神情頗為迷茫。
  新娘被兩個轎夫摁在了床上,楊小善人正在寬衣解帶,滿臉的興奮!
  想來也是,那些娼館裏的伶人,哪有這良家好玩?
  “特娘的,妳們是誰!”楊小善人顯然沒想到,坐在老槐樹下乘涼的壹眾人,會突然闖了進來。
  新娘那洗褪色的衣服被扒了,只剩下了裏衣。
  新娘在床上哭,還被塞住了嘴,新郎楊鐵被摁在地上,有種麻木不仁的悲涼。
  朱祁鈺看到了,他看到了楊鐵那麻木的眼神之下掩藏著的滔天怒火!
  就是這個火!
  “盧忠,把他們控制起來。”朱祁鈺並沒有理會楊小善人的叫囂,而是對著盧忠下了命令。
  陳宗卿居然是第壹個沖出去的人,壹個手無縛雞之力、穿著長衫的松江府青天大老爺,就這麽沖了過去,直接照著楊小善人的臉上來了壹記老拳。
  緹騎怕陳宗卿受傷,趕忙壹擁而上,把楊小善人和四個轎夫都摁在了地上,三下五除二綁住了。
  緹騎縛術,又快又緊。
  新娘趕忙鉆到了被褥了,遮住了自己的身子,楊鐵仍然在地上趴著,壹動不動。
  朱祁鈺走上前去,興安想攔壹下,但陛下要去,興安也攔不住,只好亦步亦趨的跟著。
  “是不是沒想到啊?”朱祁鈺蹲下,看著楊鐵的眼神,極為認真的問道。
  楊鐵的眼淚流了下來,繃著嘴唇說道:“嗯。”
  朱祁鈺猛不丁的說道:“二十年前,妳娘親被楊大善人如此羞辱過。”
  “啊!”楊鐵猛地撐起了身子,他心底的那股火,終於被徹底勾了出來!
  朱祁鈺站起身來,將楊鐵拉了起來,厲聲的問道:“妳的新婚妻子,差點被他羞辱了,妳生氣嗎?”
  楊鐵大聲的喊道:“生氣!”
  “想不想殺了他!這個狗雜碎!”
  “想!”楊鐵的雙眼已經滿是血絲,氣息渾濁如同熱浪,肩膀壹聳壹聳的,顯然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
  “那就殺了他!盧忠,給朕壹把繡春刀!”朱祁鈺對著盧忠伸出了手,語氣卻極為平和。
  楊鐵眼睛通紅,憤怒到了極限之後,略有壹些失語,嘴唇都在哆嗦,說話有些不利落,斷斷續續的說道:“不能殺他,不能,殺人要償命的。我哥走的時候,告訴我,我們家就我壹根獨苗了,我不能殺了他。”
  朱祁鈺將三尺二寸、八寸寬、三斤六兩,黑檀木鑲嵌黃銅裝具,六面鍛花紋鋼,開著大血槽的繡春刀,塞進了楊鐵的手中正色的說道:“朕是大明皇帝,朕命令妳,殺了這狗雜碎!朕赦妳無罪!”
  “真的?”楊鐵握住了刀柄,依然有些猶豫。
  朱祁鈺拍了拍楊鐵的肩膀說道:“想想妳爹,想想妳娘,想想妳的哥哥姐姐,想想妳的媳婦,去吧。”
  “殺了他!”
  “刀有些快,小心點,不要傷著自己。”
  盧忠全神貫註,壹旦這個楊鐵膽敢襲擊陛下,他會第壹時間替陛下擋刀。
  楊鐵沒有理由刺殺皇帝,他此時已經被怒火完全點燃,眼裏只有楊小善人!
  楊鐵不會殺人,但是沒關系,刀快。
  他第壹刀並沒有砍到楊小善人的要害,從肩膀劃到了腰腹,劃出個巨大的傷口,血流不止。
  “啊!妳瘋了嗎!我爹可是楊……啊!”楊小善人沒喊出來他爹的名字,因為第二刀已經砍在了他的身上,血流如註,痛的楊小善人哀嚎不已。
  緹騎最喜歡用襪子堵人的嘴了,但是這次卻沒有堵。
  很顯然,緹騎大部分都是和朱祁鈺壹樣的俗人,就喜歡看著楊小善人哀嚎的樣子。
  殺人是壹件很麻煩的事,楊鐵壹共砍了十多刀,才徹底砍死了楊小善人。
  楊鐵有些脫力,氣喘籲籲的跪在了地上,還緊緊的握著手中的刀。
  盧忠將楊鐵的指頭壹點點撥開,低聲說道:“沒事,過去了,沒人會找妳的麻煩的,安心,安心,那真的是陛下,手放開,刀給我。”
  “乖孩子,妳做的很好,把刀給我,很好。”
  盧忠的繡春刀並未收鞘,而是壹刀砍在了楊小善人的脖頸處,盧忠這壹刀比楊鐵十幾刀還要準,直接將楊小善人的腦袋給砍了下來。
  死的不能再死了。
  “陛下,案犯已經伏誅。”盧忠確認了案犯已死收鞘復命。
  緹騎向來如此,陛下要殺的人,即便是人死了,再砍腦袋。
  陛下說要楊小善人死,那就必須得死透了。
  “放哨箭抄家吧。”朱祁鈺平靜的下著令。
  這高昌楊大善人的家,自然要抄。
  朱祁鈺對著仍在跪在血泊中,無法緩過神來的楊鐵說道:“楊鐵啊,妳姐姐楊夏,現在在松江府織造局,她改日啊,會回來看妳。”
  “好了,快起來吧,這大喜的日子,趕緊收拾收拾。”
  朱祁鈺帶著眾人離開了正房,走出了破敗的院子。
  朱祁鈺看著壹望無際的棉田,頗為感慨的說道:“王復這廝說得對啊,什麽是中興?就是在土地上做文章,均壹均,讓百姓耕者有其田,就是中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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