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三十六章 天佑大明

　　六石啊……
　　畝產六石意味著什麽？
　　當初孫承宗在鎮守遼東的時候，遼東的糧食都是靠朝廷供應。
　　他的策略，某種程度而言，是非常耗費錢糧的。
　　可有什麽辦法呢？遼東的糧產只有這麽多，耕地的軍民也是有限。
　　可若是……若是畝產六石。
　　這就比北方的麥產直接提升了三四倍。
　　有這三四倍的產量，孫承宗當然沒有袁崇煥那般厚顏無恥到開口就是五年平遼的地步，那至少也敢說不會讓情勢惡化。
　　還有關中的大旱。
　　若是糧產能達到這樣的地步，還在乎什麽大旱？
　　孫承宗的眼睛好像被地裏刨出來的土疙瘩給勾住了，像是連魂魄也已抽離了自己的身體。
　　天啟皇帝繼續凝視，他捏了壹把汗。
　　因為……壹個個土疙瘩，還在被挖出來。
　　這時……有人道：“七石……”
　　七石……
　　這若是不親眼看到，報出這個數目，大家只怕壹笑置之。
　　開玩笑。
　　這天下，就算是最肥沃的土地，最好的糧種，精耕細作，莫說畝產七石，便是畝產三石就已是極限了。
　　這時……有人繃不住了。
　　繃不住的是黃立極。
　　黃立極這些日子為糧食的事，可謂是操碎了心，雖然他的名聲很不好，作為走了閹黨後門的首輔大學士，其實沒有多少存在感。可無論怎麽說，他也是首輔大學士，是宰輔，誰不想做張居正，做劉健呢？
　　他覺得不放心。
　　“這玩意，不會是地裏早就埋著的吧。”黃立極是直隸大名府人，家鄉距離自己並不遠，他出身於小士紳的家庭，當然對於土地和糧食的事了如指掌。
　　這樣的產量，太可怕了，可怕到令人很難以相信！
　　於是，他下意識的站了起來。
　　大爺我不蹲了。
　　隨即，他沖進了田埂裏，而後，也拿手去地裏刨，也顧不得塵土，終於順著根莖，他牽出了壹串紅薯來……
　　“這……”
　　黃立極眼裏放光，忍不住道：“是地裏長出來的，真是地裏長出來的，沒有錯。”
　　於是……百官們此時都屏住了呼吸，壹個個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張靜壹心裏卻在吐槽，他還是把黃立極想的太好了，這家夥，居然懷疑他把紅薯埋進去再挖出來，把他的人品想的這樣的卑劣。
　　而此時……
　　“八石……”
　　這壹聲八石……
　　已徹底地擊破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線。
　　可看著地裏的人依舊忙活著，還有……
　　百官之中發生了騷動。
　　人們開始嘖嘖稱奇起來。
　　那李起元更是覺得自己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方才戲虐的表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壹臉肅穆。
　　他是戶部尚書，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八石意味著什麽，是壹般田產的五倍，甚至是五倍以上。
　　“九石……”
　　這壹下子……徹底的炸了。
　　“這是什麽東西。”
　　“我沒見過。”
　　“能吃嗎？”
　　“怎麽可能有九石，我從未見過什麽作物，畝產可超四石的。”
　　“我……我有些頭暈。”
　　這是匪夷所思的事。
　　“十石……”
　　唱喏到了這裏的時候。
　　天啟皇帝已覺得自己有些眩暈了。
　　他身子搖搖欲墜，努力地晃晃腦袋，才使自己清醒。
　　地裏……還有零星的紅薯。
　　若是以往……這些紅薯肯定懶得挖了，爛在地裏便是了。
　　可畢竟……這是當著天子和百官的面，要的就是最準確的畝產量。
　　陳經綸沒有停，他也隨著這產量越來越激動。
　　在福建的時候，某壹次，那時他的父親還在的時候，畝產量比這還高呢。
　　他們都不知道，他的先父……當初冒險從呂宋將這紅薯帶來大明，知道先父得了此物，將其視為珍寶。不知道他的先父毅然決然，舍棄了科舉功名，也舍棄了商業買賣，那壹輩子都撲在了這紅薯上，壹次又壹次的育苗，臺風來了，惦記著它們，發生了旱情，也惦記著它們，有了蟲害，仍舊成宿成宿的睡不著。
　　他們也壹定不會知道，先父臨死之前，抓著他的手，那時候，先父已病的很重，只是含著淚，死死的攥著他，陳經綸想，那時候，別人壹定想不到，先父臨終時想的是什麽。
　　或許他們在想，他的先父可能是放心不下兒孫，又或者，是放心不下家裏的田產。
　　不，陳經綸比任何人都明白，他知道那雙行將閉上的眼睛裏的含義。
　　他的先父放心不下的……是這些莊稼，是這壹個個和他陪伴了壹輩子的土疙瘩啊。
　　壹念至此，陳經綸的淚水便又湧了出來。
　　說也奇怪，這時理應是高興的時候，理應很欣慰。
　　可陳經綸卻只想到那壹雙眼睛，那壹雙垂垂老矣，帶著遺憾卻又仍有希望的眼睛。
　　噗通壹下，腰痛難忍的陳經綸跪在了莊稼地裏，他雙手狠狠地抓著紅薯的藤葉，便連手心也刺破了。
　　可很快，他清醒理智了，擡頭，看壹眼遠處蹲著的張靜壹。
　　這位張百戶好不容易帶了陛下和百官來，這就是想要完成他的父親的遺誌啊，張百戶……情深義重，真乃他的再生父母，他……他此時……
　　他艱難地站了起來，蹣跚地拖著疲憊不堪的腿，繼續在土裏刨著，哪怕地裏的紅薯已經稀疏，很努力才能再找出壹兩株來，可他不肯停，也不願停。
　　“十二石……”
　　十二石報了出來。
　　方才的嘩然，又歸於了寂靜。
　　不是畝產千斤。
　　是畝產兩千斤……
　　兩千斤啊！
　　緊接著，零零碎碎的紅薯繼續秤重。
　　有宦官過去與那秤重之人低聲說著什麽。
　　隨即，那宦官歡快地奔了回來，噗通壹下，拜倒在地，聲調無比激動地道：“陛下，折算清楚了，是十二石又壹鬥五升。”
　　天啟皇帝漲紅著臉，他雙目有些呆滯。
　　良久，天啟皇帝看向了張靜壹，這壹次，他看張靜壹的眼神，不再是親近，也沒有溫和，甚至沒有感情，只是用毫無表情的眼神，凝視著張靜壹，接著肅然道：“可以吃嗎？”
　　“可以。”張靜壹斬釘截鐵。
　　天啟皇帝又問：“怎麽吃？”
　　張靜壹好爽地道：“陛下想怎麽吃，就怎麽吃，可以生吃，也可以熟吃，烤了叫烤紅薯，混著粥水叫紅薯粥，幹壹些叫紅薯飯，曬幹了叫紅薯幹。”
　　“這……”天啟皇帝還是暈乎乎的，最終道：“取來，朕吃吃看。”
　　“陛下，生吃不好。”張靜壹道：“雖說確實可以生吃，但是熟吃更好！其實臣已在莊子裏，讓人提前預備好了，有紅薯粥，也有紅薯飯，還有烤紅薯，陛下去嘗壹嘗，便知道了。”
　　“真的……可以吃？”
　　百官嘩然。
　　天啟皇帝則是瞇著眼，他有些等不及了，立馬叫了壹聲：“魏伴伴。”
　　魏忠賢：“……”
　　“妳去收拾壹個，先試試看。”
　　魏忠賢深吸壹口氣，想來此時的他，總難免想起某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閹割他的匠人將他綁了，而後手起刀落。
　　魏忠賢倒是啥也沒說，匆忙去取了壹個紅薯來。
　　早有小宦官忙用自己的袖子，將這紅薯擦拭得幹幹凈凈。
　　魏忠賢手拿著紅薯……
　　無數人的目光落在魏忠賢的身上。
　　這大抵都是壹副，妳吃呀，妳倒是吃呀的表情。
　　魏忠賢深呼吸，壹口咬下。
　　哢嚓。
　　很清脆。
　　“如何？”天啟皇帝急促地道。
　　魏忠賢先是小心翼翼地咀嚼。
　　他很害怕重蹈吃樹皮時的覆轍。
　　可壹咬下去。
　　竟……有壹絲甘甜。
　　於是，他開始放心大膽起來。
　　或許……吃了樹皮之後，正需要有個什麽東西墊壹墊，掩飾壹下口裏的苦澀。
　　因而，他咬合的越來越輕松起來，壹面道：“唔，滋味……不錯，有些甘甜，很脆……哢哢哢……”
　　呼……
　　這壹刻……
　　百官的眼神各有不同，有的透著驚喜，有的帶著惆悵，也有人憂心忡忡的樣子，更有人眼眶通紅，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睛很幹涸。
　　孫承宗這時拼命地揉著眼睛。
　　這東西真能吃……
　　還畝產兩千斤。
　　這種破地方也能種植？
　　這是什麽？
　　“天佑大明哪！”孫承宗忍不住發出盡力想要壓制，卻又偏想宣泄的低吼。
　　天……佑……大……明！
　　這四字……還沈浸在不知所措的天啟皇帝聽了個真切。
　　他雙肩也禁不住微微顫抖。
　　對，這不就是天佑大明嗎？
　　就在此時，天啟皇帝壹把搶過了魏忠賢手上的紅薯。
　　也顧不得上頭還有魏忠賢的咬痕。
　　其實他本來就是不註重小節的人。
　　於是在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之前，直接張口，哢嚓壹下。
　　紅薯入口。
　　他拼命地啃噬了幾下，這才覺得放心了。
　　於是，壹面將臉頰吃的跟饅頭似的，壹面道：“好……好吃，來，諸卿都來嘗壹嘗，都來嘗嘗……”
　　大臣們沒有動。
　　天啟皇帝居然三下五除二，將這紅薯啃了個幹凈，梗著脖子將最後壹口紅薯咽進肚子裏，突然壹下子得意起來，恨不得叉腰：“朕登極以來，天災人禍不斷，國事日益艱難，竟不成想，朕焉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