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壹章 成仁取義

　　此時城上，已是沖天怨氣。
　　大明朝只怕從來沒有這樣精誠團結過。
　　這種局面，卻是天啟皇帝從未見過的。
　　實際上，從天啟皇帝登基開始，整個大明朝的朝堂就壹直陷入壹種沒有意義的吵鬧之中。
　　無論是大事還是小事都要吵，位高權重者為了爭奪人事，彼此攻訐。官職卑微的大臣，則為了迅速上位，樹立壹個仗義執言的形象，也在吵。
　　這種爭吵，毫無意義，卻偏偏，這等相互攻訐，已經到了任何事都辦不成的地步。
　　黨爭已成了尾大難掉的問題，誰也沒辦法解決，仿佛壹個死局壹般。
　　而牽涉其中的人，個個都是人精，每壹個人，說是人中龍鳳也不為過，可恰恰是這些人中龍鳳，掌握著天下的權柄，卻將所有的心思，花費在吵架上頭。
　　這就導致了壹個可怕的問題，真正想要幹事的大臣，做任何事都瞻前顧後，不敢去幹，生怕給自己遭來禍端，壹不留神，就有無數的奏疏陳奏，對妳大加撻伐。
　　反而是那些以清流自詡，絕不涉事的清流，卻是高高在上，成為了人們羨慕的對象。
　　而這，最終也成為了黨爭的重要手段。
　　先是齊黨、楚黨、浙黨混戰。
　　此後是各黨戰東林黨。
　　隨後是東林黨戰閹黨。
　　而如今，閹黨看上去勢大，可實際上的閹黨，本身就不是壹個壹致的團結。大家根本沒有啥理念，當初能結合在壹起，不過是外朝的各黨被強大的東林黨打的擡不起頭來。
　　尤其是東林黨獲得了吏部的大權之後，借著由頭，動不動就對其他大臣進行罷黜，又糾集大量的禦史，排除異己，以至大家不得不勾結內臣，反擊東林。
　　因而閹黨內部，其實也是壹團亂麻，大家的心思，不是花費在治國平天下，而是找到對方的漏洞。不是費盡心思治理天下，而是彼此抱團壹起，排除異己。
　　這樣的風氣，已是蔚然成風。
　　只有那些自恃清高，四處抨擊別人的人，才能給人留下印象，獲取高位。只有那些結黨抱團的人，才能在朝中立足。
　　每壹個人，都將自己的聰明，花費在對朝廷毫無益處的事上頭，還美其名曰這是仗義執言。
　　風氣這東西，壹旦形成，那些沒有跟風的人，就自然而然會被淘汰，成為異類。而跟風之人，立即竊據高位，成為後輩們的楷模。
　　大明的滅亡，有很多的因素，而此時晚明官場的風氣，也占了極大的作用。
　　難得今日，居然再沒有人陰陽怪氣了。
　　“無論如何，我等也要固守京師，當初瓦剌人，也曾困住京城，卻又如何？只是……當今之世，誰為於謙？”
　　大家相互張望。
　　於謙可不是壹個好的學習對象。
　　當初，於謙力挽狂瀾於既倒，在京城保衛戰中立下赫赫戰功，可他最終的結局，卻不甚好。
　　就在這時，有人突的道：“我可以試試看。”
　　於是眾人紛紛朝著說話之人看去。
　　不是張靜壹，是誰？
　　大家都知道於謙的結果不好。
　　沒想到，張靜壹居然還是站了出來。
　　時至今日，張靜壹不能不站出來了。
　　他知道歷史的走向，知道若是放任下去，未來將會是什麽。
　　何況歷史已出現偏差，鬼知道此時的建奴人，會不會破城而入。
　　到了今日這個地步，張靜壹比誰都清楚，他已經沒有選擇。
　　那李建泰見了張靜壹這壹聲大吼，居然不再像從前那般的陰陽怪氣了。
　　卻是露出了幾分欽佩之色。
　　其余之人，也都露出憤慨又欽佩的樣子。
　　張靜壹則道：“建奴抵進京師，我們不但要護衛京城的安全，還要護衛京畿之地的安危，若是在此固守，多守壹天，城外的數十萬居民百姓，便等於是舍棄給了建奴人，任他們奸淫擄掠。”
　　“陛下，諸公，我等都有父母，也都有妻兒，難道能站在城頭上，眼睜睜的看著這些建奴人，殺死我們的父母，奸淫我們的妻女嗎？別人可以放任，那些尋常百姓，當然可以放任。可是我等是什麽人，百姓們將稅賦繳至我們的手上，不是讓我們在此龜縮城中的。”
　　“所以，當今之計，是不能拖延！拖延壹日，外頭被殺戮和奸淫的百姓和眷屬，便只會越來越多。眼下的結局，不該有茍且忍辱，也不能有固守待援，而是主動出擊。要讓建奴人知道，這裏不是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所以，臣建言，立即出城，與建奴人死戰！”
　　這壹番話，真說到了李建泰等人的心坎裏。
　　他們現在最是理解那等家破人亡，妻女落入建奴人之手的處境。
　　雖然覺得張靜壹此言，有些不理智，卻壹個個眼眶紅了。
　　隨即，他們都看向了天啟皇帝。
　　天啟皇帝此番最大的感受，就是羞恥。
　　堂堂大明，數十年前，他的祖先們還能橫掃大漠，到了今日這裏，建奴人竟來去如風。
　　他花費了這麽多的銀子，養出的軍馬，居然在不出壹日的時間，便被誅殺殆盡，所謂的忠臣，轉眼就成了建奴人的奴才。
　　洪承疇的叛變，打擊尤其之大，這可是大明的新星，是真正拿來當內閣大學士，或者是未來的遼東督師來培養的。
　　現在張靜壹這番話，令天啟皇帝澆滅的熱情，頓時又開始慢慢燃燒起來。
　　他凝視著張靜壹，道：“那麽誰敢出戰？”
　　張靜壹毫不遲疑地道：“臣敢！”
　　天啟皇帝道：“張卿要效洪承疇嗎？”
　　張靜壹立即道：“正因為這天下有了洪承疇，教天下灰心，也讓那建奴人繼續猖獗，更不將我大明放在眼裏，臣這才願意出戰。”
　　天啟皇帝卻是略有猶豫，他似乎在權衡著什麽。
　　最終，還是感性占了上風，道：“那就拼到底，朕在廣渠門助戰，妳率軍在出城，倘若有失，朕率勇士營諸軍馳援。”
　　張靜壹再不多言，行了個禮，便道：“臣去準備。”
　　城樓之上，陷入了死壹般的沈寂。
　　百官們個個緊張，卻又捏了壹把汗。
　　他們咬牙切齒，現在都紅了眼睛。
　　張靜壹要下城樓去。
　　突然，身後有人叫住他：“遼國公。”
　　張靜壹回頭，卻見是幾個禦史模樣的人。
　　張靜壹冷冷笑道：“怎麽，爾等還有什麽高見？”
　　這幾個禦史卻朝張靜壹無聲地作揖行了個禮，隨即真摯地道：“遼國公珍重。”
　　呼……
　　張靜壹的臉色稍稍的緩和。
　　那李建泰似也作了個揖。
　　於是，作揖的人越來越多。
　　張靜壹沒有說什麽，隱忍著自己的情緒，按著腰間的刀柄，轉身下樓。
　　在壹片罵聲中出城去拼命，和在無數的珍重聲中拼命是不壹樣的。
　　而以往，出戰的將軍，至少在大明，是不可能獲得掌聲。
　　即便是戰勝，迎來的也多是質疑和謾罵。
　　於謙是如何死的？
　　胡宗憲、戚繼光，又是如何郁郁而終的？
　　熊廷弼是什麽樣的結果？
　　幹事的不如不幹事的，不幹事的不如罵人的，可大明能延續三百年，終究是無論再如何的謾罵，終究還是有人挺身而出，決定拼死壹搏。
　　張靜壹不敢耽誤，火速騎馬感到東林軍校。
　　隨即，召集了全軍校上下人員。
　　五千人很快便集結在了校場上，城外的事，軍校生員們不是沒有耳聞。
　　當張靜壹召集他們的時候，他們心裏其實就已明白，似乎有什麽事，即將要發生了。
　　張靜壹打馬而來，而後落馬。
　　他特意穿了欽賜的鬥牛服。
　　壹身紅色大禮服，腰間是玉帶，又系著壹柄繡春刀。
　　張靜壹目光壹掃，隨即肅然道：“人都點齊了嗎？”
　　有教導長上前恭謹地道：“已點齊了，應到四千八百三十七人，實到四千八百三十七人。”
　　張靜壹滿意點頭，道：“外頭發生了什麽，肯定瞞不過妳們，妳們之中，有的人也有人父母身居高位，在這個時候，卻沒有‘抱病’，這……很好。”
　　頓了壹下，張靜壹接著道：“起初建立這軍校的時候，我心裏忐忑不安，不知道這軍校會成為什麽樣子，我大明的學堂太多了，多如牛毛，可絕大多數的學堂，都以讀八股求取功名為目的。”
　　說到這裏，張靜壹的聲音緩緩提高了壹些，道：“可是我這學堂不同，我將妳們召至此，是希望這天下總有壹群人，學好文武藝，不作八股，不學文章，但是要學的，卻是那八股文章中的精神。有的人生來就能作好文章，就如儒學壹般，不是有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嗎？可是成仁取義，不是靠文章作來的。”
　　“現如今，城外來了許多的建奴人，他們也不和我們作文章，不聽我們的八股，我們罵不死他們，寫文章也詛咒不死他們。城外還有數十萬的軍民百姓，他們在蠻人的鐵蹄之下，生死未知。”
　　張靜壹的目光越發的銳利，最後大聲道：“到了今日這個地步，那麽校驗軍校是否成功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