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五章 鄭伯克段於鄢

　　事議的差不多了。
　　天啟皇帝突然想起什麽，看向張靜壹，壹臉正色問道：“張卿，妳那兄弟鄧健現在近況如何，可有什麽消息？”
　　張靜壹便苦笑搖頭道：“陛下，臣許久沒有他的音訊了。”
　　天啟皇帝聽罷，露出了壹臉遺憾的樣子，“這樣呀，好了，沒事了，朕只是突然想到新政，便禁不住想到錦衣衛，想到了錦衣衛，又不由得想到了新縣千戶所，這才想起，鄧健這個人，既然沒有消息，那便這樣了。”
　　張靜壹等人告辭。
　　從勤政殿中出來。
　　張靜壹正打算出宮，卻被人叫住。
　　“遼國公。”
　　張靜壹駐足，回頭壹看，卻是孫承宗。
　　孫承宗笑吟吟的樣子，他匆匆上前來，而後與張靜壹並肩而行，笑著開口：“走壹走？”
　　張靜壹心裏說，妳都叫住我了，我能不走壹走？
　　張靜壹便點頭道：“孫公，請。”
　　“不必如此客套。”孫承宗道：“老夫只是想和妳聊壹聊。”
　　張靜壹點點頭，道：“那……就聊聊。”
　　孫承宗開口說道：“方才老夫見群臣倡議洪承疇，遼國公臉色似乎不好看。”
　　張靜壹笑了笑：“哈哈，是嗎？”
　　張靜壹敷衍過去。
　　孫承宗認真看了他壹眼，隨即便道：“其實，百官推舉大臣，本是常態。這也是歷來的規矩，借用廷推，推舉出賢明之人……”
　　“推舉出來的真是賢明之人嗎？”張靜壹反駁道：“倒不如說，符合各方利益的人。”
　　語氣裏透著幾分嘲諷。
　　孫承宗哂然壹笑：“妳也可以這樣說，只是，老夫有兩個問題，第壹，妳為何不喜這洪承疇，據老夫所知，洪承疇在關中，確實幹的很不錯，這是難得的人才，難道，真因為遼國公有私心？”
　　其實孫承宗雖這樣問，可是孫承宗卻覺得絕不可能是私心這樣簡單，若當真是如此，他也不會跑來問了。
　　張靜壹答不上來，總不能說，我知道他會做漢奸吧？
　　所謂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張靜壹沒辦法用壹個根本不發生的事，來否定壹個人。
　　張靜壹便沈默不答。
　　孫承宗見他不答，又笑了：“看來是遼國公並不認可他的能力。”
　　“是。”張靜壹索性點頭答應。
　　孫承宗道：“遼國公有本事，眼光高，這也情有可原。”頓了壹頓，他又繼續說道：“那麽第二個問題，卻令老夫百思不得其解，還請遼國公賜教。”
　　張靜壹眉宇微揚，神色淡淡地道：“但問無妨。”
　　孫承宗背著手，慢慢的走著，與張靜壹肩並肩，他的態度很從容，孫承宗這個人比較奇怪，他雖為內閣大臣，又是帝師，但是似乎不太將功名利祿過於放在眼裏，所謂無欲則剛，反而他思維和行事，都顯得非常冷靜。
　　孫承宗道：“可是遼國公反對洪承疇的時候，卻沒有用盡全力，而只是隨意用了壹個很敷衍的理由。”
　　說著，孫承宗看向張靜壹，他想從張靜壹身上尋找答案。
　　張靜壹的能力，還有對陛下的影響力，肯定不只是如此，這是顯而易見的。
　　若是遼國公要鐵了心反對這件事，出盡全力，那麽洪承疇是絕不可能有機會入京的。
　　外頭……可都在盛傳張靜壹是五千歲。
　　雖然五千比九千要少了四千，可孫承宗卻很清楚，以張靜壹的才智和陛下對他的信任，這是絕不可能的事。
　　張靜壹笑了笑，依舊抿嘴不語。
　　孫承宗見他緘默不語，不由認真地問道：“怎麽，遼國公對老夫有所提防？”
　　張靜壹想了想：“倒也談不上提防，而是我在想，我若是反對這件事，那麽，天下的公議會怎麽樣？”
　　“公議？”孫承宗失笑：“遼國公何時竟會在乎公議了。”
　　張靜壹鄭重地道：“我當然在乎，只是我在乎的公議，和尋常人的不壹樣。所謂公議，是人心，這不是壹小撮人的人心，而是天下人的人心。新政開始之前，人心被什麽人掌握了，這壹點，孫公比我清楚。推動新政到現在，為何阻力重重，還不是因為有人挾持著這人心，流毒至今嗎？”
　　張靜壹說罷，頓了頓，隨即他看向身側的孫承宗，壹字壹字地說道：“可公議我是無法扭轉的，說白了，這些公議，還有這些理論，這些宣傳給普羅大眾的思想，本質上，有無數的大儒釋講了數百上千年，他們不斷的彌補邏輯上的缺失，不斷的去強化他們這壹套東西的正確性。”
　　“所以，莫說是我張靜壹，就是壹千個壹萬個張靜壹，也沒辦法改變這種根深蒂固的想法。這壹次我若是反對洪承疇，那麽天下人壹定會捶胸跌足，無數的讀書人，數不清的士紳，還要朝中百官，壹定會將責任都扣在我的身上，最後大家都會說，我張靜壹為了攬住兵權，而排擠洪承疇，說我懷有私心，說若是洪承疇可以入主京師講武堂，可以練出新軍，壹定天下無敵。孫公，妳認為……會發生這樣的事嗎？”
　　孫承宗聽到這裏，下意識地點點頭。
　　張靜壹笑了笑：“現在大家的意見是，新政確實看上去比從前好，可好在哪裏，新政如何推行，大家各有看法，至少朝中袞袞諸公們，有自己的想法，覺得只要建了壹個講武堂，只要有壹支神機營，有朝廷源源不斷的糧餉，有壹員像洪承疇這樣立過戰功的進士，便可以輕輕松松，也去推行新政了。”
　　“歷來的變法和新政，無不是靠流血而成的。而袞袞諸公們，卻想著的，是輕輕松松的推行所謂的新政，妄想著，任何人的利益都不受損，便可馬到功成。這……難道不可笑嗎？不進行根本的改變，在我看來，這些人推行的所謂新政，效仿軍校，其實不過是笑話而已，可我雖知道他們註定會失敗，也知道這般折騰，不過是給萬世之後，平添壹個笑料，可我也深知，我不能反對，我不反對，並非是我不敢，而是我不想而已，不栽跟頭，不讓這些人撞的頭破血流，不讓這天下人看看袞袞諸公們做的事有多可笑，那麽……真正的新政，怎麽會有人願意支持呢？所以，無論是建講武堂也好，重建神機營也罷，祭出什麽洪承疇，這在我看來，未必是壞事，前年根植於天下人心中的傳統，還有以文治武，八股取士……這種種可笑的理論，我便看著這些東西，如何聚沙成塔，又怎麽眼看他們蓋高樓，眼看他們的樓怎麽垮塌掉。”
　　孫承宗聽得觸目驚心，他心裏驚起了驚濤駭浪，敢情張靜壹這家夥，玩的壹手叫欲擒故縱。
　　孫承宗忍不住道：“想來，也不會如此……糟糕吧，老夫認為，新政章程的舉措，倒是有不少……頗有幾分道理。”
　　張靜壹娓娓道來，“章程裏提出來的，只是皮毛的問題，神樞營變成神機營，朱武變成了洪承疇，軍校成了講武堂，真的就可以了嗎？若是有這樣容易，我大明何至於到今日這個地步。因而，孫公若說我反對妳們那壹套，這也不對，其實我是樂見其成的，若是妳們當真可以靠這般，就可以締造出壹支精兵強將，解決這天下的內憂外患，我高興還來不及呢。當然，在我看來，所謂的廷議和廷推，最後得出的這個新政結果，本質就是壹群人拼命的想不觸動自己好處的前提之下，拼命的添加自己對自己有好處的東西，最終的結果會是什麽樣呢？”
　　張靜壹隨即道：“所以我敢斷言，這些打著新政旗號之人，非但辦不成新政，反而會對國家禍害無窮，可我無所謂，因為到了那壹日，自然會有人看清袞袞諸公們的真面目，讓人知道，八股取士出來的都是壹群蠢材，所謂以文治武，不過是笑話，還有那只貪婪無度，只曉得兼並土地的士紳們充塞的所謂的新軍，也不過是壹群酒囊飯袋。”
　　張靜壹這番話，讓孫承宗心驚肉跳。
　　好家夥……他是唯恐天下不亂啊。
　　孫承宗道：“哎……老夫是真的不願意走到這個地步，不過……或許，妳是對的。只是……”
　　張靜壹側眸看向他，臉上帶著困惑，“只是什麽？”
　　孫承宗在心裏深深嘆了壹氣，才道：“老夫還懷有僥幸。”
　　孫承宗顯得很沮喪，他似乎也開始慢慢的看破了這個時局，大明已到了非不改不可的地步，如今大家都看出來了，張靜壹有壹個方法，可朝中的大臣們，也有壹個方法，大家當然會傾向於那最無痛且最便捷的方式。
　　孫承宗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出身於士紳人家，中了進士，雖是越來越意識到問題積重難返，越來越覺得張靜壹才是對的，可實際上呢？
　　他心裏隱隱期盼著，朝中諸公可以成功，因為……他實在不忍見失敗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