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壹

　　壹
　　百戶趙瑛從昏迷中醒來，眼前壹片明亮，胸中似乎有壹只小鳥撲棱著翅膀，急躁地想要壹飛沖天。他的身體虛弱，心裏卻極為亢奮，迫切地希望將自己剛剛見識過的種種奇跡說與人聽。
　　但他最關心的事情還是那壹件，於是深吸壹口氣，輕輕握住胸中的小鳥，將目光投向家中的老奴，壓抑著興奮，聲音微顫地問：“怎樣？”
　　老奴沈老七沒有開口回答，搖搖頭，想說話卻沒有開口，他的神情已經給出壹個確定無疑的回答。
　　胸中的小鳥受到重重壹擊，再無壹飛沖天的氣勢，可趙瑛沒有認命，也搖搖頭，用更加確定無疑的口吻說：“不可能。”
　　沈老七半張著嘴，更說不出話了，他本來帶著悲哀與同情，這時全變成了驚訝，還有壹絲恐慌。
　　“不可能。”趙瑛壹字壹頓地重復道，胸中的小鳥再度活躍起來，“我看到了，真真切切，沒有半點虛假，我看到了，和周道士說得壹模壹樣。”
　　沈老七的嘴張得更大，發出壹聲毫無意義的“啊”，主人說得越熱切，他的神情也就越古怪。
　　趙瑛發現自己是在對牛彈琴，於是掙紮著從蒲團上站起來，腳下虛浮，身子晃了晃，即便如此，仍然壹把推開過來攙扶的沈老七，邁開大步向屋外走去，心裏又壹次冒出“不可能”三個字，這回是說給自己聽。
　　不大的庭院裏，人群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名道士正在收拾自家的器具，院門口倒是還聚著壹群人，老道周玄亨正向街坊鄰居們說話。
　　“所以說啊，最要緊的就是心誠。”周玄亨背負雙手，右掌裏的拂塵像是偏在壹邊的尾巴，微微顫抖，他的語氣不緊不慢，帶著壹絲遺憾與責備，責備對象當然不是自己，“我們算什麽？和中間人差不多，居中撮合，把天上的神仙介紹給地上的凡人，就好比妳們當中誰想見地面兒上的老爺，當然要找熟人介紹，可是最後能不能見到老爺、見到老爺之後能不能辦成事兒，還是得看妳自己的運氣和誠意，有人運氣不佳，有人舍不得出錢，當然怨不得中間人，對不對？回到求神上，敗事的原因全是凡人心不誠，我們倒是盡職盡責了，已經將神仙請到了家門口……”
　　聽眾不住點頭稱是，有幾個人的目光有所轉移，周玄亨轉過身，正看到失魂落魄的趙瑛，沒說什麽，轉回身，向眾人搖搖頭，輕嘆壹聲，突然擡腿，大步向外走去，好像身後有什麽不潔凈的東西在驅趕他。
　　街鄰們慌忙讓路，隨後又聚成壹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趙家的主人。
　　“仙爺。”趙瑛的聲音有些沙啞，急急地向院門口追來，擡高聲音喊道：“周仙爺！”
　　周玄亨已經沒影兒了，壹名年輕的道士攔在前面，懷裏抱著銅磬，臉上似笑非笑，勸道：“算了，趙大哥，師父有急事先走壹步，妳別追了，事情就是這樣，福禍皆由天……”
　　趙瑛聽不進去，壹把抓住年輕道士的胳膊，“不可能，我全按周仙爺說的做了，壹點不差，而且……而且我看到了，真的，和妳們給我的畫兒壹模壹樣……”
　　年輕道士疼得壹呲牙，趙瑛立刻松開手，在身上到處摸索，想要找出那張滿是神仙的畫紙，以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趙瑛有個獨子，剛剛五歲多壹點，前些天突然昏迷不醒，只剩喘氣。
　　和尚、道士、半仙全都請過了，兒子仍沒有起色，年過三十的趙瑛就這麽壹個兒子，視若珍寶，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就算傾家蕩產也要挽救回來，於是托了許多親朋好友，花了幾百兩銀子，終於從靈濟宮裏請來赫赫有名的周玄亨周仙爺。
　　周玄亨率弟子們鋪案施法，與此同時要求趙瑛夫妻二人分別在東西廂房中靜坐默想，祈禱神靈相助，尤其是作為壹家之主的趙瑛，若能在默想時看到神仙的模樣，則是大吉。
　　當時趙瑛跪在地上，虔誠地接過壹張紙，上面畫著兩名神仙與眾多侍從，他在屋子裏坐了壹天壹夜，期間不吃不喝不動，直至暈倒，但是在壹片模糊中，他相信自己看到了神靈。
　　結果卻不是“大吉”。
　　周玄亨走了，年輕道士攔在趙瑛面前，收起臉上不多的笑容，“事已至止，節哀順便吧，令郎命該如此，想是前生欠下的業債。妳還年輕，今後多多燒香敬神，若能感動上蒼，或許命裏還有壹子……”
　　趙瑛感到壹股火從心底升起，“我做到了，和周仙爺說得壹模壹樣。”
　　年輕道士笑了笑，輕聲道：“做沒做到，不是妳說得算。”
　　“誰說得算？妳？”趙瑛大聲質問。
　　年輕道士搖頭。
　　“周仙爺？”
　　年輕道士仍然搖頭。
　　“究竟是誰？”趙瑛的聲音更高了，引來了院門口眾人的關註。
　　年輕道士略顯尷尬，嘿然而笑，可趙瑛的眼睛壹眨不眨，眸子裏泛著狼壹樣的微光，讓年輕道士既害怕又惱怒，“當然是神靈……”年輕道士轉過身，向著大門口的人群說：“當然是神靈，這還用問？神靈不肯現身，當然是妳心不誠，明擺著嘛。”
　　“不對，神靈現身了，我親眼所見。”趙瑛努力回憶，昏迷時的所見如在眼前。
　　年輕道士又笑壹聲，將手中的銅磬交給另壹名道士，再開口時語氣已不如剛才那麽柔和，“趙百戶，何必呢，終歸那是妳的兒子，又沒人埋怨妳什麽……”
　　趙瑛上前壹步，揪住年輕道士的衣服，怒氣沖沖地說：“我明明做到了！”
　　其他道士以及街鄰們急忙上前勸阻，年輕道士連掙幾次都沒能脫身，臉脹得通紅，“趙瑛，別來這套，妳自己心不誠，害死了親生兒子，怪不得別人，更別想賴在我們靈濟宮身上……”
　　趙瑛揮拳要打，被眾人拉開。
　　院子裏眾人拉拉扯扯，亂成壹團，道士們抱著器物匆匆離去，壹路上都在嘀咕“心不誠”三個字。
　　趙瑛還想追上去，他的心情已稍稍平靜，無意打人，只想問個明白，自己究竟哪裏做錯了，以至於落得個“心不誠”，可是眾人拖得拖、抱得抱，他壹步也邁不出去，只能大聲喊：“我做到了！”
　　沈老七擠進來，“老爺，快去看看家中奶奶吧。”
　　趙瑛心裏壹驚，兒子生了怪病，妻子傷心欲絕，她若是再出意外，這個家就真的毀了。
　　街鄰壹個個松手，七嘴八舌地勸慰，趙瑛壹個字也沒聽進去，向正屋望了壹眼，兒子還在那裏，可他不想看、不敢看，推開眾人，向西廂房跑去，妻子許氏就在那裏靜坐。
　　許氏也是壹天壹夜沒吃沒喝，但她沒有昏迷，比丈夫早壹些聽說了結果，讓仆人將兒子帶過來，抱在懷裏，心中壹直空落落的，呆呆地不言不語，直到聽見外面的爭吵聲，才終於回過神來。
　　趙瑛進屋，看到妻子懷中的兒子，整顆心就像是被人連捅幾刀，又被扔在地上連踩幾腳。
　　“這是命。”許氏強打精神，夫妻二人當中總得有壹個保持冷靜，現在看來只能是她了。
　　趙瑛沈默良久，開口問道：“世上真有神仙嗎？”
　　“什麽？”許氏壹驚，擔憂地看著丈夫。
　　“這世上真有神仙嗎？如果有，為什麽要讓咱們的兒子……他這麽乖，沒做過錯事……”
　　“千萬別這麽說。”許氏越發慌亂，“人家更會說妳心不誠。”
　　“嘿。”趙瑛最後看了壹眼兒子的小臉，轉身走出房間，妻子回答不了他的疑問。
　　“夫君……”許氏想起身，可是坐得久了，四肢綿軟，懷裏還抱著孩子，半點動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丈夫消失。
　　街鄰還在院子裏，彼此切切私語，看到趙瑛走出來，紛紛閉嘴，壹個個都準備好了勸慰之辭，可是不等任何人開口，趙瑛已經走出院門，留下壹群人面面相覷。
　　趙瑛什麽都不想聽，他有滿腹疑惑，妻子回答不了，左鄰右舍更回答不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裏、該去找誰，只是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走。
　　二
　　趙瑛盯著對面的秀才，目光冰冷，像是經過壹番惡鬥剛剛獲勝的孤狼，來不及品嘗爭奪到手的食物，依然挺直流血的身軀，昂首呲牙向其它競爭者示威，看看誰還敢上前與自己壹鬥，其實它已是強弩之末，無力再戰。
　　勝利者的余威通常有效，趙瑛不是勝利者，卻有勝利者的眼神。
　　秀才膽怯了、後悔了，放下手中的酒杯，訥訥地說：“剛想起來……有件急事……那個……我先告辭……”
　　“妳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趙瑛嚴厲地說，像是在訓斥軍營裏的士兵。
　　“啊？”秀才露出苦笑。
　　“世上究竟有沒有神仙？”趙瑛越發嚴肅。
　　秀才還不到三十歲，經歷的事情太少，不擅長應對這種狀況，右手重新捏住酒杯，不安地輕輕轉動，想起身就走，又覺得不好意思，連咳數聲，勉強回道：“子曰：敬神鬼而遠之。我們儒生……差不多就是這種看法。”
　　趙瑛對這個回答不滿意，仍然盯著秀才，好好的壹個大活人，目光中卻有垂死者的瘋狂。
　　秀才更害怕了，由不好意思走變成了不敢走，轉動目光，向酒店裏的其他客人尋求幫助，結果只看到壹張張幸災樂禍的面孔。
　　“儒生不信鬼神。”秀才肯定地說，希望快些結束尷尬局面。
　　“儒生不祭神嗎？欽天監裏仰觀天象的不是儒生嗎？妳們不相信讖緯、星變、災異嗎？”
　　從壹名百戶嘴中聽到這樣的話，秀才很是意外，想了又想，回道：“敬而遠之，我說過了，就是敬而遠之，儒生不信鬼神，但也不反對……用不著太較真，對吧？既然百姓相信……我真有急事，那個……”
　　“當然要較真。”趙瑛擡手在桌上重重壹拍，嚇得剛剛起身的秀才又坐下了，“若是無神，這許多寺廟宮觀和僧人道士要來何用？何不壹舉滅之，倒也省糧、省地。若是有神，究竟怎樣才能與神溝通？朝廷常常頒布旨意，昭告天下，神仙的旨意在哪呢？神仙為什麽不清楚表明自己的意圖？為什麽？妳說這是為什麽？”
　　秀才坐立不安，再次望向店內眾人，乞求解救。
　　十余位客人笑而不答，唯有靠著櫃臺的壹名長衫男子剛進來不久，不清楚狀況，冷笑道：“誰說沒有神仙？是妳眼拙沒認出來而已。”
　　趙瑛的目光終於從秀才身上移開，看向長衫男子，“妳是神仙？”
　　“我當然不是，可我……”
　　秀才再不猶豫，起身向外急行，暗暗發誓再不隨便接受別人的邀請。
　　長衫男子看了秀才壹眼，繼續道：“可我見過，親眼所見，吳老兒胡同李三麻子的小兒子被鬼怪勾了魂兒，請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副藥都沒用，後來請了壹位真人，壹場法事下來，那小子活蹦亂跳。”
　　趙瑛楞了壹下，似乎被說得啞口無言，等了壹會問道：“妳說的真人是誰？”
　　“還能是誰？當然是靈濟宮……”長衫男子發現周圍酒客的神情不對，不明其意，卻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嘿嘿笑了兩聲，“吳老兒胡同離這不遠，自己打聽去。”
　　趙瑛站起身，打量長衫男子壹番，邁步離店。
　　“哎，趙老爺，賬還沒結……”夥計叫道。
　　掌櫃沖夥計擺擺手，“常來的客人，記賬就是了。”隨後低頭看賬本。
　　長衫男子仍不明所以，“剛才那人是誰？盡說些怪話。”
　　夥計道：“妳不認識？怪不得，他是住在觀音寺胡同的壹個百戶，叫趙瑛，他兒子……”夥計壓低聲音，“他家的小子前些天也丟了魂兒，請的也是靈濟宮老道，可惜……”
　　長衫男子恍然，長長地哦了壹聲，“聽說過，原來就是他啊，自己心不誠，沒請來神仙，怨不得別人。”
　　掌櫃咳了壹聲，“少說閑話，勿惹是非。”
　　夥計乖乖地閉嘴，長衫男子卻不服氣，“區區壹個百戶，還敢怎樣？”
　　沒人搭話，長衫男子覺得無趣，敲敲櫃臺，又要壹壺酒，自斟自飲，很快將趙百戶忘在了腦後。
　　三
　　趙瑛卻記得長衫男子說過的每壹個字，離開酒店，立刻去了壹趟吳老兒胡同，站在胡同口，看著幾個小孩子在街上打鬧玩耍。
　　很快有大人走出來，狐疑地打量來者，趙瑛轉身離開，不知不覺向家中走去，突然止住腳步，心中生出壹個念頭。
　　家裏冷冷清清，再沒有兒童的歡聲笑語，沈老七壹個人弓背掃院，動作緩慢，追不上被風吹起的落葉。
　　正房裏走出壹名中年女子，懷裏捧著壹個包袱，看到男主人，立刻低頭，匆匆離去，經過趙瑛時，微施壹禮，腳步幾乎沒停。
　　等女子消失不見，趙瑛問：“什麽人？”
　　沈老七這才發現老爺，拄著掃帚，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終於明白過來，“哦，那個，是王嫂介紹來的，給各家洗衣縫補，奶奶看她可憐，時常給些活兒，來過幾次了，老爺不知道嗎？”
　　趙瑛不知道，也不關心，自從兒子沒了之後，妻子比從前更加樂善好施，總以為能因此得到上天的諒解，再生壹子。趙瑛對“諒解”不感興趣，只是覺得那名女子有些古怪，不像尋常的貧女。
　　“老七，跟我來。”趙瑛不願多管閑事，只想著路上產生的那個念頭。
　　沈老七輕輕放下掃帚，跟著老爺走向東廂。
　　屋子裏蒙著壹層灰塵，沈老七老眼昏花，沒看出來，說：“老爺，我來沏茶。”
　　“不用。我有句話問妳。”趙瑛坐在椅子上，屁股下面升起壹片塵土，他仍然不在意，只想著壹件事。
　　沈老七嗯了壹聲，他在趙家勞苦功高，在先後服侍過三代人，在老爺面前不是特別拘謹。
　　趙瑛陷入沈默，似乎忘記了自己要問什麽，沈老七也不著急，站在原地默默等待，衰老的身體微微搖晃。
　　“文哥兒是怎麽得的病？”趙瑛開口，兒子叫趙文，家裏人都叫他“文哥兒”。
　　“啊？文哥兒沒有得病，他是……他是中邪，那天晚上……不知怎麽就丟了魂兒，大家都說或許是他太貪玩，睡著了魂兒也要跑出去，結果找不到回家的路……”沈老七眼眶濕潤了，他對小主人的感情很深。
　　“白天沒遇到過奇怪的事情嗎？我記得那天妳帶文哥兒出過門。”
　　“就去市上買了壹塊桂花糕。”沈老七努力擡起下垂的眼皮，覺得主人有些古怪，“老爺，妳不要再喝酒了，家裏還有奶奶呢，上司派人來過好幾次了，說老爺要是再不去營裏點卯，就要……”
　　“給我端盆水來。”趙瑛才不管上司怎麽想。
　　沈老七嘆口氣，轉身去端水。
　　趙瑛呆坐壹會，起身走到墻邊，摘下掛在上面的腰刀，拔刀出鞘，在手中掂量兩下，將刀鞘重新掛回去，握刀回到原處，沒有坐下，盯著旁邊的桌子，又壹次發呆。
　　沈老七端水進屋，看到主人手中握刀，嚇了壹跳，“老爺，妳……妳可別做傻事。”
　　趙瑛轉身看著家中老奴，“老七，妳在我家待了很久吧？”
　　沈老七的身子晃得更明顯，盆裏的水微微蕩漾，“五十……多年了。”
　　“妳看著我長大，我把妳當親叔。”
　　“老爺對我恩重如山……”沈老七可沒當自己是“親叔”。
　　“那妳告訴我，文哥兒到底為什麽會丟魂兒？”
　　“我真不知道啊。”沈老七實在堅持不住了，將水盆放在壹邊的架子上，“那天白天什麽都好好的，文哥兒又蹦又跳……”
　　趙瑛看向手中的刀，沈老七也看過去，心裏壹顫，身子也跟著壹顫，他太了解自家老爺了，了解到會生出懼意，“老爺……聽說什麽了？”
　　“我在問妳。”趙瑛突然失控，手起刀落，刀刃陷在桌子裏，刀身輕晃，發出嗡嗡的鳴聲。
　　沒能將桌子壹刀劈開，趙瑛更怒，死死握住刀柄，惡狠狠地盯著老奴，多日的酗酒與缺少睡眠，讓他的眼睛布滿血絲，更像是走投無路打算拼死壹搏的餓狼。
　　沈老七撲通跪下，“老爺，妳別生氣，那天確實壹切正常，小主人跟老奴去市上關家點心鋪買了壹塊桂花糕，路上吃完了，老爺不信可以去問點心鋪。”
　　趙瑛握刀的手臂還在用力，桌子咯咯直響，“妳壹直陪在文哥兒身邊？”
　　沈老七猶豫了壹下才點頭，趙瑛低喝壹聲，舉起左拳，往桌上重重砸了壹下，桌角沿著刀身跌落在地。
　　沈老七面無人色，只是壹個勁兒的磕頭叫“老爺”。
　　趙瑛卻冷靜下來，將刀扔在桌上，坐下，“老七，我知道妳對趙家忠心，不會害人，妳說實話，我不會為難妳。”
　　沈老七瑟瑟發抖，“我、我就跟熟人打聲招呼，小主人自己跑開……”
　　“然後呢？”趙瑛追問。
　　“我壹發現文哥兒不在身邊，立刻追上去，看到……看到有人在逗他，好像給了壹塊東西……”
　　“那人什麽模樣？給的又是何物？”
　　“我、我……老爺，我真沒看清楚，我壹邊跑壹邊叫‘文哥兒’，那人轉身走了，我沒太在意，也沒多問，帶著小主人回家。小主人當時沒有異常，回家之後還玩了半天，晚上才……應該跟那人沒有關系。”
　　趙瑛又操起刀，越發堅定心中的念頭，平靜地說：“去請孫總旗。”
　　四
　　總旗孫龍是巡捕廳的壹名軍官，與趙瑛是結義兄弟，年輕時曾壹起胡作非為，交情壹直深厚，有請必至。
　　趙瑛喪子之後，孫龍只來過壹次，倒不是無情，而是相信自己的兄弟能自己從悲痛中掙脫出來。
　　孫龍右手拎著壹瓶酒，左手托著壹包醬肉，進門之後沖趙瑛揚下頭，“來點兒？”
　　趙瑛也不客氣，點頭應允，伸手將桌上倒扣的兩只茶杯翻過來。
　　兩人隔桌對飲，半晌無語。
　　最後孫龍開口，“大哥和嫂子都年輕，還能再生，實在不行，收房外室，嫂子深明大義……”
　　“找妳來不為這個。”趙瑛放下杯子。
　　“嗯。”孫龍不再多說。
　　“妳在巡捕廳聽到的事情多，最近城裏是不是還有孩子丟魂兒？”
　　孫龍壹怔，“這個……巡捕廳緝訪盜賊，人家若是不報官，我們也不清楚。大哥幹嘛問這個？文哥兒有何不對嗎？”
　　“聽說吳老兒胡同有壹戶人家的孩子也丟過魂兒，被靈濟宮道士救活過來，我想，這中間沒準有事。”
　　孫龍又是壹怔，低頭尋思壹會，擡頭道：“我去打聽壹下吧，明晚我要帶兵輪值，後天傍晚給妳回話。”
　　趙瑛點點頭，他了解這位兄弟，不必再做更多囑咐。
　　孫龍拿起杯子壹飲而盡，起身道：“大哥，聽我壹句，妳還年輕，有些事情命中註定，別強求。”
　　孫龍走了，趙瑛獨自坐了許久，直到屋子裏完全黑下來，他走出房間，望著正房裏的壹點微弱燈光，想象出妻子念經祈禱的模樣。
　　趙瑛不到二十歲成親，直到三十歲才有壹子，如今三十五歲，確實不算太老，可他不覺得自己命中還會再有兒子，也不想為之努力，他只是懷念文哥兒，壹直懷念到骨頭裏，壓得地面似乎都在顫抖。
　　“我還年輕。”趙瑛喃喃道，心中湧起的不是生兒育女的希望，而是壹股無名之火，“究竟怎樣才算心誠？”
　　孫龍再度登門的時候，趙瑛備下壹桌酒菜，兩人關上房門，吃喝許久、談論許久，期間只有沈老七進去過幾趟，只見兩人的臉越來越紅，口齒漸漸有些不伶俐，別無異樣。
　　夜深以後孫龍告辭，在院門口含含糊糊地說：“大哥還年輕，買個人不過幾十兩銀子的事兒，只要嫂子同意，我明天……”
　　趙瑛笑著將孫龍推出去，站在院子裏，看著沈老七關門上閂，隨後回廂房休息，身形搖晃，腳步卻顯輕快。沈老七看在眼裏，稍松口氣，覺得主人應該是想開了。
　　五
　　趙瑛收拾妥當，去見妻子許氏。
　　少年夫妻，中年喪子，兩人都有壹肚子的話要說，卻又都無話可說。
　　許氏手持念珠，身穿素衣，正小聲地誦經，自從靈濟宮道士沒能找回兒子的魂魄，她改信菩薩，每日裏除了吃飯、睡覺，壹多半時間用來念經拜佛，房間裏充斥著濃郁的燃香氣味。
　　看到丈夫進來，許氏停止念經，擡眼望來，目光中有探望，也有責備。
　　趙瑛站立片刻，說：“收拾壹下，回娘家住幾天，我要出門。”
　　許氏的眼淚壹下子流出來，“夫君，這又何苦呢？”
　　自己的心事還是瞞不過妻子，趙瑛心裏生出壹剎那的悔意，馬上變得堅定，“文哥兒聰明乖巧，我不相信他上輩子做過錯事，就算做過，也不該用這輩子的性命來還。我也不相信咱們夫妻當初求神時心有不誠，所以只能有壹個解釋。”
　　“終是命中註定。”
　　趙瑛嘴角露出壹絲微笑，“對，壹切命中註定，我倒要看看……”趙瑛不願多說，“回娘家吧。”
　　趙瑛離去，許氏獨自哭了壹會，叫來丫環，壹塊翻箱倒櫃，將家中的金銀細軟都找出來，堆在桌上，然後讓丫環去請沈老七。
　　沈老七剛剛看到男主人神情古怪地走出家門，進屋又看到滿桌子的金銀首飾，不由他不意外。
　　“七叔，我列個單子，妳幫我把這些東西施舍出去。”
　　“這可是……這可是……”
　　“對，這是全部家底。都舍出去，周圍的寺廟、幾戶窮人家，都有份，妳和迎兒也有，今天就要舍完。”許氏頓了壹下，“這是給妳們家老爺祈福，希望菩薩能原諒他的所作所為。”
　　六
　　與許多世襲軍戶壹樣，百戶趙瑛並不帶兵，平時也不入營訓練，更沒上過戰場，每年向上司交納例銀，換得壹身輕松，從此按時來衛所點卯，白領國家俸祿，年輕時也曾心存不安，想要殺敵報國，自從父親過世之後，想法也就淡了。
　　點卯之後，趙瑛去找衛所裏相熟的軍官，追討幾筆欠債，還了壹些銀子，順便打幾句哈哈。
　　離開衛所，趙瑛走街串巷，兜了壹個大圈子，拜訪不少人家，同樣是討債、還錢，有些順利，有些不順，他並不催促，只是壹壹記錄在冊，各自按下指印，以備日後有據可查。
　　他最後拜訪的人是結義兄弟孫龍。
　　孫龍昨晚巡夜，此時正在家中睡覺，聽說趙瑛到訪，立刻爬起來，胡亂洗把臉，親自將客人迎入房內，興奮地低聲道：“有眉目了，城外纓子胡同的人家報官，說有陌生人在街上給小孩子餵零食，被大人發現之後撒腿跑。小孩子只吃了壹口，回家之後昏了多半日。”
　　趙瑛嗯了壹聲，“有勞二弟記掛此事，日後若能抓到此人，壹定要狠狠收拾。”
　　“那是當然。”見義兄不是特別興奮，孫龍稍感困惑，“大哥此來是有事吧？我給妳找了牙婆，她那裏有好女子，不到二十歲……”
　　趙瑛笑著搖搖頭，從懷裏取出壹個小包，送到孫龍面前，“這點東西妳替我收著。”
　　孫龍打開布包，看到裏面是幾塊金子，越發意外，“這是……”
　　“總之先替我收著，以後若是看到趙家落魄，再還不遲。”
　　“這是什麽話？大哥年富力強，何來‘落魄’？就算真有那壹天，難道我會不管不顧？”
　　“收下，權當讓我安心。”
　　孫龍猶豫半晌，勉強道：“好吧，大哥若是回心轉意，想要買個屋裏人，用這些錢正好。”
　　趙瑛告辭，孫龍送到大門口，心中疑惑不已，可是太困，收好金子，回房又睡，打算明天再去找義兄好好談壹談。
　　七
　　離開孫宅已近午時，趙瑛在街口雇壹輛騾車，走崇文門裏街，然後沿城墻西行，拐到宣武門裏街，壹路向北，進宣成伯後墻街，騾夫停車，“老爺，靈濟宮到了。”
　　靈濟宮是座大觀，供奉二徐真人，在京中信徒頗多，趙瑛給了車錢，不走正門，直奔西邊小門。
　　他來得有些晚了，西便殿裏的法事將近結束，壹眾信徒在殿外林立觀賞，時不時下跪磕頭。
　　趙瑛混在人群後面，跟著跪拜，目光卻在掃來掃去。
　　參與做法的道士頗多，將近天黑時，法事完畢，道士們前呼後擁，護送真人離開，信徒們分列兩邊，爭先恐後地往道士們手持的袋子裏放入金銀銅錢。
　　趙瑛擠在最前面，也往袋子裏扔錢，目光仍在掃視，終於，他看到了目標。
　　老道周玄亨是靈濟宮弟子，屬於“後擁”者，手裏也拿袋子收錢，碰到熟悉的信徒，或是點頭，或是微笑。
　　隔著十幾步，周玄亨也看到了百戶趙瑛，收起臉上的笑容，慢慢走近。
　　趙瑛要舍出手中最後十幾枚銅錢，周玄享卻合上袋口，大聲道：“妳想明白了嗎？”
　　“想明白了。”趙瑛低聲下氣。
　　“究竟是誰的錯？”
　　“我的錯。”
　　周玄亨滿意了，重新張開袋口，看到趙瑛手中的十幾枚銅錢，又皺起眉頭，“這麽少？好吧，心誠就行。”
　　“手中不得余錢。”趙瑛將銅錢放入口袋，又往懷裏摸索。
　　道士們按序前進，周玄享上前壹步，讓開身後的道士，靠近趙瑛，專門等他壹會，“這就對了嘛，不在乎錢多錢少，而是這份誠心，孝敬神靈，絕不可藏私……”
　　周圍的信徒紛紛點頭稱是，趙瑛也點頭，右手從懷裏掏出壹件東西，左手順勢抓住老道的手腕。
　　周玄亨初時全沒在意，目光轉向另壹位熟人，正要開口打招呼，忽然覺得不對，低頭看去，這才發現趙瑛手裏握著的竟然是壹柄匕首。
　　“妳肯定比我心誠。”趙瑛說。
　　“妳、妳……放手！”周玄亨喝道，沒感到恐懼，只覺得憤怒，還有不可理喻。
　　趙瑛卻將周玄亨抓得更緊，“如果真有神仙，理應保護妳，我這壹刺，妳不會死。如果沒有神仙——”趙瑛擡高了聲音，目光中突然露出十分暴怒，“妳就是騙子，就是害死我兒子的罪魁禍首！”
　　“妳瘋啦！”周玄亨終於感受到驚恐，努力撤手，卻忘了松開手中的袋子，金銀銅在裏面嘩啦直響。
　　先是周圍的信徒，隨後是正在行進中的道士，接二連三註意到了這邊的異常，大都以為是壹場小糾紛，幾名道士出言呵斥，幾名信徒好言相勸，只有周玄亨本人雙腿開始發軟，他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那就是眼前的百戶真的瘋了。
　　趙瑛覺得自己很冷靜，想當年，他也是街面上的無賴少年，大架小架打過無數，深知壹個道理，以少敵多靠的就是氣勢，如果壹開始鎮不住場面，再狠的混混、再大的豪傑也免不了要被群毆。
　　“不怕死的上來！”趙瑛扭動周玄亨的胳膊，強迫對方轉身彎腰，高舉匕首，狠狠刺下。
　　老道慘叫壹聲，趙瑛又舉起匕首，昂首睥睨，擺出壹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他很多年沒打過架了，如今又拾起街上的壹套，依然好用。
　　斥責的、勸架的、看熱鬧的，無不閉嘴後撤，反倒是稍遠些的人群還在吵吵嚷嚷。
　　虛張聲勢堅持不了多久，趙瑛大聲道：“諸位聽真，我乃燕山前衛世襲百戶，姓趙名瑛，家住觀音寺胡同，今日之事都是我壹人所為，與他人全無關系。”
　　趙瑛低頭看壹眼周玄亨，老道彎著腰，壹只手在趙瑛掌握中，另壹只手使勁兒去按肩上的傷口。
　　“自去年冬天以來，南城內外至少有七個孩子吃了陌生人的東西，以致昏迷不醒，都曾受人指點請周玄亨做法，事後五個孩子活了，兩個死了，我兒子是死的那壹個，顯然是周玄亨與歹人勾結，壹個下毒，壹個解毒。”趙瑛要將話說個明白。
　　“不對！不對！”周玄亨終於回過神來，高聲否認。
　　“這麽說妳是真神仙了？”
　　“我只是請神，能不能請來，要看妳自己是否心誠。”周玄亨還是嘴硬。
　　“嘿。”趙瑛望見幾名道士手持長棍從遠處跑來。
　　“讓神仙來救妳吧。”趙瑛吐出此行的最後壹句話，手中匕首再刺下去。
　　大明景泰七年十月初九傍晚，燕山前衛世襲百戶趙瑛於靈濟宮偏殿外手刃道士周玄亨，事後轟動全城，當時卻是極簡單的壹件事，無論是天上還是地上，都沒有值得壹說的異象，風有些冷，血有些駭人，僅此而已。
　　趙瑛丟掉匕首，大步向外行走，他沒有逃亡的想法，只是不願再站在這裏。
　　沒人上前阻擋，手持棍棒的幾名道士也沒有追上來。
　　八
　　趙瑛本想就近前往刑部投案，半路上被壹群兵丁包圍，他沒有反抗，束手就擒，走出壹段路之後，發現自己是被送往錦衣衛，直到這時他才想，自己惹出的這場禍事大概不小。
　　審訊斷斷續續進行了將近壹個月，趙瑛將所有刑具都受過壹遍，並無隱瞞，將前因後果述說多遍，可錦衣衛並不關心這位百戶為何殺人，只是不停逼問他受何人指使，還有哪些同夥。
　　趙瑛抱著必死之心，即使痛入骨髓，也沒有供出任何壹個人，他也實在沒人可以出賣。
　　就在他覺得自己將要死在錦衣衛獄中的時候，卻被移送到刑部大牢。
　　錦衣衛的人從不多說話，刑部的獄吏倒還直白，第壹天就對犯人說：“錦衣衛下手雖狠，但是在那裏妳還有三分辯白求生的機會，到了這裏，那就是定下死罪，等著砍頭了。算妳幸運，錯過了今年秋斬，要在這裏多吃壹年牢飯。可這飯怎麽吃法，是硬是軟、是冷是熱，就要看妳的本事了，明白嗎？”
　　趙瑛明白，卻不搭理獄吏，合衣倒下，呼呼大睡。
　　趙瑛以為自己又要受苦，結果卻出乎意料，他是死囚，單住壹間牢房，沒有床，地上鋪的幹草倒還厚實，飯食粗劣，竟能吃飽，只是天冷，他沒有禦寒棉衣，唯有蜷成壹團苦捱。
　　十余日後，趙瑛迎來壹位探望者。
　　自從義兄闖禍，孫龍壹直想法救援，可他位卑職低，在錦衣衛說不上話，直到趙瑛被送到刑部，他才有機會上下打點，減不了罪名，起碼讓義兄在獄中少受些苦。
　　趙瑛已經脫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孫龍看壹眼就哭出來，趙瑛倒不在乎，笑道：“兄弟別挑禮，我現在起不了身。”
　　“大哥，妳可闖下大禍了，靈濟宮那天正為當今聖上祈福，被妳沖撞，以至神靈震怒。道士們連番上奏，非要致妳於死地。唉，妳為何要這樣啊？或是多等幾天，或是找我幫忙，實在不行，咱們壹塊亡命江湖，何至於此？”
　　“管它，反正我已經報仇，最近可還有孩子丟魂兒？”
　　“就算真是周玄亨害人，同夥這時候也躲起來了，唉，大哥太急，死無對證了。”
　　趙瑛又是壹笑，“沒人受連累吧？”
　　“家裏人都好，大哥不必記掛，大家正想辦法，看怎樣救大哥壹命。”
　　“不必浪費了，靈濟宮乃皇家敕建，我在裏面殺了人，就沒想過還能活著。”
　　“只要能證明周玄亨確實曾勾結妖人給兒童下毒。”孫龍不肯輕言放棄。
　　趙瑛又過了幾天好日子，但是孫龍沒再出現，某壹天，獄卒態度驟變，踢翻了食盤，找借口懲戒犯人，壹頓棍棒下來，傷勢剛有好轉的趙瑛又壹次遍體鱗傷。
　　大牢外面兩股勢力正在較勁，體現在牢裏，就是趙瑛壹會好吃好喝，壹會棍棒加身，他不辯解，該吃就吃，挨打也不求饒，心裏雖然記掛妻子，卻從未向任何人打聽。
　　日子壹天天過去，趙瑛挨打的時候越來越多，除夕之夜，外面的鞭炮聲隱約傳來，躺在草堆上的趙瑛心想自己大概是捱不到明年秋天了，與其讓孫龍等人破費，不如早死早超生。
　　趙瑛掙紮著起身，脫下破破爛爛的外衣，擡頭望向高處的小小窗口，壹步壹步移過去，將衣服的壹頭拋上去，連試幾次，終於繞過壹根鐵條。
　　衣服兩頭系成死結，趙瑛用力拽了拽，覺得還算結實，於是又去搬來幹草，以做墊腳之物。
　　壹切準備妥當，趙瑛將脖子套進去，只待雙腳踢開幹草，就能壹了百了。
　　伴隨壹聲清晰的爆竹響，壹團雪花從窗外沖進來，倏然四散，仿佛爆竹生出的煙霧。
　　“世上既沒有神靈，哪來的投胎超生？”趙瑛喃喃道，突然又不想死了，小心地挪出脖子。
　　衣服系得太死，解不開，趙瑛只將幹草移回避風處，躺在上面，什麽也不想，豎耳細聽外面的爆竹聲。
　　九
　　幾名獄卒進入牢房，二話不說，架起犯人就往外走。
　　趙瑛不解，待要詢問，又覺得不會有人回答，轉念想，大概是時候到了，靈濟宮不知使了什麽手段，讓他提前被處決。
　　趙瑛不想死，但也不想做無謂的掙紮。
　　獄卒們將犯人拖到後門，在他身上披了壹件外衣，往外壹推，隨即關門，再沒有人出來。
　　時近黃昏，街巷上沒有行人，趙瑛歪著身子站在那裏，完全糊塗了，忍不住大聲問道：“怎麽回事？”
　　沒人應聲。
　　趙瑛又等了壹會，這才裹緊衣服，拖著殘軀慢慢向巷子口走去。
　　正月剛過，新春氣氛已經消失得幹幹凈凈，直到宣武門裏街，才有行人來往，個個腳步匆匆，熟人見面，只是點頭，連作揖都免了。
　　趙瑛越發困惑，以為這是在夢中，可身上的傷疼壹點也沒減少，他這時已經確認自己真是被釋放了，思家之情陡增，咬著牙，壹瘸壹拐地向東城的觀音寺胡同走去。
　　觀音寺胡同比較長，趙家靠裏，趙瑛走到胡同口時，天已經黑了，遠遠地就看到七八人走來，壹人越眾而出，幾步跑到面前，雙手抱住趙瑛，哈哈大笑。
　　趙瑛吃痛，叫了壹聲哎呦，對方急忙松手，“我們剛得到消息，沒想到大哥已經出來了。”
　　“二弟，這是怎麽回事？”趙瑛認得這是孫龍和幾位平時交情不錯的朋友，不及敘舊，先問原因，這壹路上可把他憋壞了，京城肯定有大事發生，只有他壹無所知。
　　“邊走邊說。”孫龍道，與眾人簇擁著趙瑛，進入胡同之後，繼續道：“太上皇復辟，大哥壹點不知道嗎？”
　　“復辟？”趙瑛沒反應過來，大概半個月前，牢裏的獄卒確實變得有些古怪，經常避著犯人切切私語，他沒有在意，沒想到外面竟然發生這麽大的事情。
　　“前皇帝……”
　　“是郕王。”有人糾正道。
　　孫龍急忙改口，“郕王病重，大臣擁立太上皇，也就是當今聖上，剛剛大赦天下，我想這是大哥的機會，和眾兄弟正要去刑部詢問，沒想到大哥已經回來了，哈哈，天大喜事。”
　　趙瑛嗯嗯以對，仍覺得壹切都不真實，他壹個小小的百戶，竟然因為壹場復辟而死裏逃生，實在是無法想象的奇遇。
　　主人回歸，趙家上下哭成壹團，孫龍等人勸解，很快告辭，要等明天給趙瑛接風洗塵。
　　幾月不見，妻子許氏瘦了許多，哭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沈老七倒是興奮不已，壹個勁兒地說：“全虧了奶奶，好心有好報，全虧了奶奶……”
　　等沈老七終於告退，許氏才來得及解釋：“誰能想到呢，鄰居介紹來的女工，竟然是太上皇和娘娘身邊的宮女，那時他們住在南苑，生活困苦……前些天特意來問過夫君的事情，也沒多說什麽，今天妳就回來了，這不是上天保佑嗎？”
　　趙瑛目瞪口呆，他用匕首和鮮血證明神仙不存在，結果兜個圈子似乎又回到了原處。
　　十
　　趙瑛奉命來到錦衣衛治所，上壹次來的時候他是罪犯，飽受拷掠，如今重返，雙腿還有些發軟，身上的傷疤也在隱隱作痛。
　　昨天壹名軍官送來的消息，全家人再次陷入恐慌，趙瑛倒還鎮定，“既然不是來人抓我，那就是沒事。”
　　趙瑛被請到後堂，壹名相貌儒雅的官員接待他。
　　“在下指揮僉事袁彬，趙兄受苦了。”官員笑著拱手道。
　　趙瑛更加吃驚，他聽說過袁彬這個人，當初太上皇親征，不幸落入北虜之手，袁彬壹直伴駕左右，回朝之後太上皇被囚在南苑，袁彬也未得重用，如今復辟，袁彬升官乃是意料中事，親自接見壹位得罪的百戶，卻是意料之外。
　　趙瑛急忙行禮，“戴罪之人見過袁大人。”
　　趙瑛還沒有恢復百戶的身份，不敢自稱官職。
　　袁彬上前，仔細打量趙瑛，嘆息道：“錦衣刑具，趙兄都受過了？”
　　“是。”
　　“妳我皆是過來人，錦衣大獄裏哪怕只待過壹天，此生難忘，到現在我壹進大門，還有點心慌呢。”
　　“袁大人也……”
　　袁彬擺擺手，“從前的事情了。”
　　袁彬請趙瑛落座，閑談壹會，正色道：“趙兄知道自己為何脫罪嗎？”
　　“正待指教。”趙瑛出獄以來聽說過種種傳言，都覺得不太準確。
　　袁彬向門口望了壹眼，確定沒有外人，稍稍壓低聲音，“趙兄立了大功，陛下也要感激妳呢。”
　　“此話從何說起？”趙瑛想起妻子的話，難道給宮女幫的壹點小忙真有這麽大的功勞？
　　袁彬笑笑，“去年十月，靈濟宮為郕王祈福，經趙兄壹鬧，祈福失敗，郕王當時就已染疾，轉過年來，病情加重，才有復辟壹事，這豈不是大功壹件。”
　　趙瑛沒敢接話，整件事情越來越匪夷所思，甚至動搖了他早已堅定的不信神之心。
　　袁彬又笑數聲，“趙兄仍不相信神靈？”
　　趙瑛猶豫了壹下，“不相信。就算真有神仙，也犯不著利用我這樣壹個普通人。”
　　袁彬收起笑容，盯著趙瑛看了壹會，說：“好，錦衣衛正需要趙兄這樣的人物。”
　　趙瑛完全糊塗了。
　　袁彬起身，“趙兄先回家養傷，過些日子再談。”
　　十壹
　　再見到袁彬時，趙瑛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親朋好友紛紛祝賀，都以為許氏討好了皇後娘娘，艷羨不已。
　　“舉頭三尺有神明，冥冥之中還是有天意的。”幾句寒暄之後，袁彬這樣說。
　　“是。”趙瑛不想爭論，好不容易死裏逃生，他很珍惜自己的性命。
　　“可惜天意難測、仙人難遇，自從太祖定鼎以來，朝廷壹直在明察暗訪，希望能找到壹仙半神，趙兄對此事想必也有耳聞。”
　　“街談巷議而已。”趙瑛總覺得自己走錯了門、見錯了人。
　　“近百年了，神仙見首不見尾，假冒者倒是層出不窮，宮中有意整頓，只缺壹位人才。”
　　趙瑛驚訝地站起身，“袁大人，我……”
　　“我知道，趙兄不信神，所以由妳緝訪妖人最合適不過。”
　　“我……可不管真假神仙，壹概不信。”
　　“趙兄有壹句話說得好，如果真是神仙，誰也動不得，如果不是神仙——殺之何妨？”
　　趙瑛的原話不是這麽說的，意思倒也差不太多。
　　“末將……受寵若驚，不敢領職，請袁大人另選高明吧。”趙瑛有自知之明，他就是壹名閑散的百戶，沒帶過兵，沒打過仗，更沒有抓捕妖人的經驗。
　　袁彬笑道：“趙兄過謙了，實話實說，錦衣衛裏人才濟濟，若說訪奸探秘、緝私拿犯、審情問實等等，都不缺人，唯有壹種人不好找，就是趙兄這樣絕不信神的人。”
　　“可朝廷的本意是要尋訪真仙。”
　　“真仙另有人尋，趙兄不必考慮，只需專心緝捕假冒者即可。”
　　趙瑛開始心動了，“我可不分真假。”
　　“當然，只有壹個要求，趙兄再給人定罪時，得有證據。”
　　趙瑛臉上微紅，他當時十分確信周玄亨有詐，卻沒有能拿得出手的證據，“我聽誰的命令？”
　　“過幾天我會調趙兄來錦衣衛北鎮撫司，大事小情，直接報給我。”
　　趙瑛想了壹會，“丟魂壹案還沒完，我要從靈濟宮查起。”
　　“只要有證據，就算是皇宮，妳也查得。”
　　趙瑛深揖，“赴湯蹈火，末將定不讓袁大人失望。”
　　袁彬輕嘆壹聲，“我倒盼著能有‘失望’的時候。”
　　十二
　　天順元年的夏天，趙瑛調任錦衣衛北鎮撫司，此後做出無數令人稱嘆的事跡。
　　袁彬的宦途起起伏伏，最終由指揮僉事升為都督僉事，趙瑛則壹直都是百戶，但是常受賞賜，家裏越來越富。
　　妻子許氏再未產子，趙瑛也不納妾，若幹年後，他壹次收養了四十個出身古怪的幹兒子，組建了壹支幹練的小隊，四處捉僧拿道、斬妖除魔，足跡遍布天下，因趙瑛無子，時人以為這是報應，稱之為“絕子校尉”。


前傳二
　　壹
　　梁鐵公有壹個夢想，不大，但很實在。
　　鄉間良田數頃，大屋七八間，廳堂能容十余人飲酒作樂，臥房能擋寒風苦雨，倉中之糧足夠三年之費，箱藏之銀用時不缺。賢妻壹位，美妾兩三人，僮仆三五十名，足矣。當然，還要兒女雙全，男兒讀書博取功名，鄉試中舉即可，女兒嫁鄉紳之家，不求大富大貴，只求日子安穩，親家來往不絕。
　　為了實現這個夢想，梁鐵公制定了壹個計劃。
　　首先是改名，梁鐵公原名“石彈兒”，聽著就是窮命，壹定要改，“鐵公”不錯，每次自我介紹的時候都可以這樣開頭：“在下梁鐵公，跟‘鐵公雞’沒有半點關系，不過閣下若想向我借錢，務必找個好點的理由。”然後大笑三聲，沒有意外的話，就可以握著對方的手稱兄道弟了。
　　其次是賺錢，這是重中之重。
　　天下非壹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這是說天道循環，就算妳是秦皇漢武，也有撒手的壹天，要將天下讓於他人。
　　財富也是，妳看那金銀珠寶，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今朝在妳手，明日入他門，說來說去，也是壹個“循環”的道理，譬如流水，在誰手裏都是暫時的，最終還是得流走，人人留不住，所以人人可留。
　　有人說梁鐵公是騙子，他自己絕不承認。
　　我搶錢了？沒有。偷錢了？也沒有。人家恭恭敬敬把錢送到我手裏，就像是水流到我家的壹畝三分地裏，難道還要築壩攔著不成？
　　這不叫騙，這叫循環，天道循環，梁鐵公的“賺錢之道”也是循環，所以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從無悔意。
　　二
　　張五娃被梁鐵公說得心服口服，當即改名張五公，梁鐵公說：“妳要做神仙，不是妖怪，叫什麽‘蜈蚣’？就叫……張五臣吧，臣服的臣。”
　　“五臣、五臣……人家要是問哪五臣，我怎麽回答？”
　　梁鐵公斜眼道：“天機不可泄漏。”
　　梁鐵公五短身材，怎麽努力都打扮不出世外高人的模樣，所以他選了壹位傀儡。
　　張五臣身軀偉岸，初次見面總能唬人壹跳，但是也有明顯的缺點，開口必笑，氣勢丟得壹幹二凈，怎麽也改不過來，所以他幹脆不開口，將說話的事情全交給梁鐵公。
　　“進屋之後妳就折騰吧，聲音越大越好，但是不準砸壞窗戶，記住了嗎？”每次接到活兒之後，梁鐵公都要叮囑壹番。
　　張五臣點頭，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吞了壹下口水，心裏想的全是拿到錢之後就能大吃壹頓。
　　三
　　賀升也被梁鐵公說服了。
　　當時剛下過雨，道路積水，賀升小心翼翼地躲避水窪，對面壹名五短身材的道士迎面跑來，嘴裏嘀嘀咕咕。
　　擦肩而過時，賀升終於聽清對方在說什麽。
　　“賀家要倒黴，賀家要倒黴……”
　　賀升壹把抓住道士，喝問道：“哪個賀家？”
　　“張家灣的賀家。”
　　賀家的確流年不利，先是家中發生火災，損失倒是不大，可男主人賀員外受到驚嚇，壹個月後竟然病故了，膝下無兒無女，唯有壹妾懷上了孩子，偏偏又愛得病，時常吃藥，令全族人對這個未出世的孩子操心不已。
　　賀升是賀員外的族親，出來買藥，撞上這麽壹位道士，心有所感，不由得放松手，“妳這人嘴巴太損，不怕挨打嗎？”
　　道士後退兩步，打量賀升兩眼，突然調頭就跑。
　　到了這種時候，賀升不得不追，而且還要問個明白，“我就是賀家的人，妳把話說明白了。”
　　道士又退兩步，“是妳讓我說的。”
　　“我讓妳說的。”
　　“好，那我就說實話了。妳身上有妖氣。”
　　賀升舉拳要打，道士轉身又跑，扔下幾句白詩，“實話不愛聽，賀家要倒黴。世人皆昏睡，唯道得清醒。”
　　街上的人都在看熱鬧，賀升再次追上去，問清道士的姓名與落腳處，也不買藥，立刻回家向主母郭氏稟明。
　　次日下午，梁鐵公和張五臣壹塊登門，張五臣人高馬大，長須茂盛，直垂腰際，身上的道袍扯下來能鋪床，背後的寶劍趕得上齊眉棍，壹亮相就把賀宅上下驚住了。
　　張五臣不說話，繞過影壁，左右看了看，突然邁步疾行，腳下也沒個套路，四處亂走。賀家人都不敢阻攔，紛紛避讓。
　　梁鐵公神情越發嚴肅，大聲說話，將眾人引到自己面前，“妳們這些凡夫俗子啊，身在險中卻壹無所知，個個臉上都有妖氣，妳、妳、妳，還有妳，都有妖氣，再這麽下去，早晚成為妖怪肚中之食……”
　　賀家算是富戶，上上下下三十幾口人，都被這番話嚇著了，擡手摸自己的臉，同時望向身邊的人，心生惶恐，彼此懷疑。
　　“後院還有人？”梁鐵公嚴厲地問。
　　眾人順著瘦小道士的目光看去，只見胖大道士已經止步，站在通往後院的小門前，雙臂稍稍分開，像是振翅待飛的肥鳥。
　　“如夫人住在後院，有孕在身，因此沒出來迎接道爺。”賀升回道。
　　“那就對了，這位如夫人就是妖怪。”
　　“不會吧。”賀員外的正妻郭氏開口了，在丈夫的遺腹子生下來之前，她就是壹家之主，對這個孩子，她有理由比別人看得更重。
　　梁鐵公指著張五臣的寬厚背影，“張三豐聽說過嗎？那可是本朝太祖爺金口玉牙親封的神仙，就這樣，張神仙也不領情，四處遊山玩水，過那閑雲野鶴的日子。這位張五臣，就是張三豐的第十壹位徒孫，也是最後壹位，只因為凡心未泯，被祖師打入凡間，要捉九十九只妖怪，才能重返師門。也是妳們家老爺積過陰德，死得又冤，才有張五臣親來捉妖。我們不要錢，也不收禮。”
　　“壹文錢也不要？”賀升很意外。
　　“不是說過了嘛，張五臣要捉夠九十九只妖，今天這是第八十五只，捉妖就是他的報酬。”
　　賀升看向主母郭氏，郭氏看向眾人，尤其是幾位特意請來的族中長老，得到默許之後，說：“空口無憑，捉妖得有證據。”
　　“那是當然。”梁鐵公得到許可，向張五臣大聲道：“可以恭請祖師爺了！”
　　張五臣擡起右腳，重重落地，順手解下背後的長劍，全身抖動不停，口中念念有辭。
　　不擺香案、不動樂器，這樣的法師可有點特別，眾人又是壹驚。
　　梁鐵公撲通跪下，重重磕了壹個頭，然後直身看向周圍的觀眾，“神仙降凡，連皇帝都要跪迎，諸位比皇帝還大嗎？”
　　三十多人急忙跪下，心中縱有懷疑，這時也不敢說出來。
　　張五臣抖了壹會，猛地向前疾奔，沖入後院，很快就聽得呼喝聲起伏不斷，間雜著摔壺折凳的聲響，像是在進行壹場激烈的戰鬥。
　　眾人心驚膽戰，道士不起身，他們也不敢動。
　　梁鐵公嘴上不閑著，壹會快速誦經，壹會介紹張五臣的種種異事，總之不讓院子裏的眾人有提問和查看的機會。
　　哇——後院響起嬰兒的啼哭，眾人再無心聽道士胡說八道，紛紛起身，梁鐵公楞了壹下，也站起身，激動地喊道：“妖孽！妖孽出生，再晚壹步，妳們賀家死無遺類！”
　　眾人似信非信，實在聽不出那啼哭聲有何異樣。
　　張五臣從後院出來了，手中拎著壹只布袋，往地上壹扔，袋子裏有活物在動，將眾人嚇得步步後退。
　　“妖怪……妖怪抓住了。”張五臣臉色變幻不定。
　　“何種妖物？”梁鐵公問。
　　“狐、狐妖。”
　　“本尊還是附身？”梁鐵公不得不使個眼色。
　　“附身！”張五臣快要崩潰了。
　　“所生之物是妖是人？”
　　“啊？”
　　“我問妳，後院生下的孩子是人，還是妖物？”
　　張五臣猶豫了壹下，然後肯定地說：“是妖，實實在在的狐妖之子。”
　　四
　　張五臣壹直沒弄懂梁鐵公的賺錢之道，也從來不問，這本是兩人之間的默契，這壹次他卻要問個明白，“那個女人……死了，就死在我面前，真他媽……真他媽的……我不幹了，我要回家。”
　　“回家幹嘛？種地？妳連地都沒有。”
　　“我跟著妳壹年多了，至少給十戶人家做過法事，總該攢下點錢吧。”
　　梁鐵公冷冷地看著張五臣，身材雖然矮了壹大截，氣勢卻高出壹頭。
　　張五臣心生懼意，卻沒有退縮，“給我錢，我要回家。”
　　梁鐵公嘆息壹聲，“才壹年而已，那點錢勉強夠路費。天道循環，妳才走到壹半就不幹了？”
　　“我只是妳手裏的傀儡，‘循環’的法子妳可壹點也沒教給我。”
　　“別急。”
　　“我看妳根本就沒想教。”
　　“妳若是願意留下來，我今天就可以傳授給妳。”
　　“能學到東西，我當然願意留下。”張五臣心中不那麽愧疚了。
　　五
　　賀升趕到城隍廟，看附近無人，快步繞過正殿，到後面來找梁鐵公，見張五臣也在場，不由得壹楞，“不是說好只有妳壹個人嗎？”
　　“我們二人不分彼此，我相信他。錢帶來了？”
　　賀升面帶狐疑，但還是從懷裏取出壹只包裹，緩緩遞給張鐵公，“做得不錯，可是那個孩子竟然早產。”
　　“妳若是早點找我幫忙，就不會有這樣尷尬的事情發生了。”
　　賀升搖搖頭，松開包裹，“嬰兒呢？妳們會解決吧？”
　　張鐵公掂掂手裏的包裹，淡淡地說：“解決嬰兒要另收錢。”
　　賀升的臉騰地紅了，“二百兩還不夠？”
　　“壹碼是壹碼，妳事先也沒說會有壹個活著的嬰兒。”
　　“多少？”賀升陰郁地問。
　　張鐵公豎起兩根手指。
　　賀升豎起壹根食指，“就這些，賀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梁鐵公點頭。
　　“明天壹早我送錢來，務必穩妥，我們賀家絕不能讓人家指指點點。”
　　六
　　“二百兩！這麽多！”張五臣興奮得直搓手，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包裹。
　　“咱們的生意就是這樣，賺錢少的時候吃不飽，多的時候富可敵國，這筆只算是小意思，以後還會有更大的生意，夠妳吃喝幾輩子。”
　　張五臣由衷地贊嘆壹聲，“真沒想到是賀升來給錢，除掉如夫人對他有什麽好處？”
　　梁鐵公笑了壹聲，“簡單地說吧，賀升私通主母郭氏，想要霸占員外的家產，必須除掉如夫人和肚子裏的嬰兒，直接動手怕吃官司，所以我就找上門去，提供壹點幫助。”
　　張五臣壹下子明白許多，“妳怎麽知道這兩人的心事，還能找上門去？”
　　“別貪心，這其中的門道妳得慢慢學。”
　　“我不貪心。”張五臣笑逐顏開，突然聽到隔壁的哭聲，“小家夥怎麽辦？餵他米湯了，還是哭個沒完。”
　　“交給我就是。”
　　“妳是要……”張五臣做出壹個掐的動作。
　　梁鐵公冷笑壹聲，“妳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賀升既然只肯出壹百兩銀子，我就要用這個嬰兒再換壹百兩來。”
　　張五臣佩服得五體投地。
　　七
　　梁鐵公帶走嬰兒，入夜還沒回來，張五臣開始擔心了，因為梁鐵公連賀家的二百兩銀子壹塊帶走了，分文未留。
　　“老家夥不會騙我吧？”張五臣心生疑慮，在屋子裏自言自語，“他若敢騙我，我……我自己單幹！”
　　可他只學會了施法，待人接物勉強能行，卻接不到生意，甚至連生意藏誰家都看不出來。
　　“不會，老家夥需要我。”張五臣發現自己真離不開梁鐵公。
　　外面傳來敲門聲，張五臣壹躍而起，急慌慌地去開門，“妳可回來……”
　　門外進來的不是梁鐵公，而是壹根木棍，劈頭擊來，正中張五臣額頭。
　　張五臣吃痛，哇哇大叫，也不管這是怎麽回事，捂著腦袋就往外闖。
　　亂棍齊下，張五臣被迫後退，最後實在受不得，伏地抱頭求饒。
　　很快有人沖進來，將張五臣捆成壹堆。
　　“妳們……妳們……”張五臣吃驚地看著四五名公差，不明所以。
　　外面又進來壹人，穿著與普通公差不同，張五臣常在通州、北京壹帶行走，能認得出來，“妳是錦衣衛？”
　　“錦衣衛北鎮撫司百戶趙瑛。”
　　“我沒犯法，抓我幹嘛？”張五臣心虛，目光亂掃，希望看到梁鐵公來救自己。
　　屋子不大，趙瑛看了兩眼，“另壹個呢？”
　　“就我壹個。”張五臣嘴硬。
　　趙瑛從旁邊公差手裏接過棍子，照頭就打，張五臣躲不開，硬接這壹棍，額上立刻又鼓起壹個大包，見對方再次舉棍，急忙道：“別打、別打……妳叫趙瑛，前年在靈濟宮殺死老道周玄亨的就是妳？”
　　“是我。”
　　張五臣氣勢頓消，“梁鐵公帶著嬰兒出門了，說是天黑回來，現在也不見人影。”
　　趙瑛放下棍子，迅速下達命令，公差們出屋布置埋伏，屋子裏只剩下他和五花大綁的張五臣。
　　趙瑛拔出腰刀，“我跟姓梁的是私人恩怨，所以妳最好配合壹下，否則的話我只能先斬後奏了。”
　　“哦。”張五臣恍然大悟，“我就說嘛，怎麽連錦衣衛都招來了。”沈默片刻，他忍不住問：“江湖傳言妳是個不敬神佛的妖魔，妳……真不相信嗎？”
　　“妳信？”
　　“當然，舉頭三尺有神明。”
　　“可妳還是要做傷天害理之事？”
　　“天道循環，神明借我的手懲罰惡人，消除他們上輩子的業債，這不叫傷天害理，這叫替天行道。”張五臣絲毫不以為恥。
　　趙瑛冷笑壹聲，心想這個梁鐵公還真有幾分花言巧語的本事。
　　外面響起打鬥聲，趙瑛將刀架在張五臣脖子上。
　　張五臣小聲道：“不是我多嘴，梁鐵公壹身本事，就憑那幾名公差……”
　　房門被推開，壹名公差興高采烈地說：“抓到了，不堪壹擊。”
　　張五臣的最後壹絲希望也破滅了。
　　梁鐵公被押進來，他挨打比較少，頭的包只有兩三處，看到錦衣衛也是壹楞，“憑什麽抓我？”
　　“妳就是梁鐵公？”趙瑛收起腰刀，上前問道。
　　“是我，閣下是哪位？”
　　“錦衣衛北鎮撫司百戶趙瑛。”停頓片刻，他繼續道：“還記得那些被妳毒倒的孩子嗎？其中壹個是我兒子，他死了。”
　　梁鐵公臉色驟變。
　　八
　　趙瑛難得地睡了壹個踏實好覺，結果壹大清早還是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壹名公差驚慌地說：“那兩人被搶走了！”
　　趙瑛大驚，“誰敢如此大膽？梁、張二人乃是錦衣衛北司抓捕的要犯。”
　　公差正為此事困惑不已，“搶人者也是……也是錦衣衛，說是南鎮撫司的校尉，有駕貼，我們不敢不交人。”
　　九
　　官場的規矩誰也突破不了，趙瑛等了足足半個時辰，才得到指揮僉事袁彬的接見。
　　“這是怎麽回事？不是由我全權負責丟魂壹案嗎？好不容易捉拿到兩名要犯，為什麽會被南司搶走？而且——南司什麽時候開始管這種事了？”
　　袁彬壹臉苦笑，“我也是剛剛得知，陛下指派親信太監坐鎮南司，專管尋仙捉妖事宜，南司要走犯人，想必是發現了線索。”
　　“張五臣乃壹無知蠢貨，梁鐵公專事坑蒙拐騙，既不是妖，也不是仙……”
　　“據我所知，梁鐵公帶走壹名狐生之子。”
　　趙瑛惱怒地搖頭，“什麽狐生之子，全是騙人的鬼話，賀家主母郭氏與族人賀升有染，共謀財產，賀家主人死得就很蹊蹺，所謂狐妖產子，全是梁鐵公編造的謊言，我已問出口供，證據確鑿。”
　　“那個嬰兒呢？”
　　趙瑛壹時語塞，過了壹會才道：“被梁鐵公送走了，他不肯招，可是只要用刑，他肯定會說實話。”
　　“唉，就交給南司吧，如果真與妖仙無關，他們會將梁鐵公還回來的。”
　　身為主管錦衣衛的指揮僉事，曾經與當今皇帝共患難的袁彬，似乎也不是那麽得寵，趙瑛沒再糾纏下去，心裏卻對南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十
　　趙瑛沒想到，自己這壹等就是五六年。
　　天順八年，二度稱帝的皇帝駕崩，廟號英宗，新帝登基，改元成化，袁彬升為都指揮同知，終於接管南司，第壹道命令就是將趙瑛從北司調至南司。
　　趙瑛到任之後立刻追問梁鐵公的下落，結果南司上下竟然沒人知曉內情，只是送來壹堆簿冊，請百戶自行查找線索。
　　花了整整壹天時間，趙瑛看完了文書，什麽也沒說，回家休息去了，南司眾人松了口氣。
　　三天之後，趙瑛帶來壹紙命令，袁彬親筆書寫，蓋著錦衣衛印，還有皇帝的幾句批語，憑著它，趙瑛直接進入南司內書房，隨意查看最為機密的文件。
　　南司的確查過許多案子，很多時候冠以北司的名義，其中壹些就是趙瑛過去幾年裏領辦的，每壹件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南司想從這些裝神弄鬼的案子當中追查妖仙的下落，結果正如趙瑛所料，全都壹無所獲，不過書寫人很聰明，每次都留下壹個高深莫測的尾巴，或是壹縷清煙，或是壹束白光，或是壹聲異響，總之無法解釋。在壹份文書中，書寫者甚至大膽寫下自己的猜測：神之不欲見人乎？人之心誌不誠乎？天意難測矣。
　　趙瑛冷笑壹聲，真想在後面再加上幾行字：神仙見首不見尾也就算了，為什麽連妖怪也不見壹只？
　　兩天之後，趙瑛終於在故紙堆中找到梁鐵公的內容。
　　記載很是簡略，無非是用刑與口供實錄，沒有出人意料的內容，隨後梁鐵公被收監，看樣子並不受南司的重視。
　　趙瑛繼續看下去，在梁鐵公入獄壹年以後，他的名字又出現在文書中，更加簡略，通常是被帶出去配合查案，事後歸監。
　　漸漸地，梁鐵公被帶走得越來越頻繁，天順六年二月初九，他又壹次出監，從此再無下落，既沒回來，也沒有死訊，就此消失無蹤。
　　南司沒人願意說實話，趙瑛直接去見頂頭上司袁彬。
　　“這個叫雲丹的是什麽人？這些年來，每次都是他帶走梁鐵公，最後壹次沒有歸還人犯，而且他的名字很少出現在其它文書當中。”趙瑛調至錦衣衛七年多了，從未聽說過此人。
　　袁彬沈默良久，最後道：“妳明天再來見我。”
　　袁彬在錦衣衛為官多年，歷經起伏，曾是英宗皇帝的親信，也曾在內鬥中敗給同僚遠貶它方，最終，他是勝利者，掌控了整個錦衣衛，包括南北鎮撫司，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仍然不由他做主。
　　袁彬認識雲丹，正因為如此，他要向某人請示之後，才敢向壹名百戶透露實情。
　　次日再會，袁彬與趙瑛閑聊多時，將近半個時辰之後，才說道：“陛下早就知道妳。”
　　趙瑛垂頭，沒有接話，他已猜到袁彬所要請示的“某人”必是當今皇帝。
　　“南司尋找仙人的下落不是壹天兩天了。”袁彬繼續道，嘆了壹口氣，“太祖曾經派人尋找神仙張三豐，幾度封號，甚至專為張三豐建立宮觀，永樂皇帝登基，也曾派人遍訪天下名山大川，晚年時將尋仙的任務交給了南司。可惜，直到今天也沒找到壹位真神仙。”
　　趙瑛仍不接話，因為他覺得原因非常簡單，簡單到誰都不願意承認。
　　“先帝英宗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當初落難北虜，只有我陪在身邊，先帝即使在最危急的時候也不氣餒，堅信自己是真龍天子，必有神靈護佑。結果天下人都看到了，先帝不僅安全返回京城，還真的復辟了。若說沒有神靈相助，怎麽可能？”
　　趙瑛繼續沈默，心裏其實想問，既有神靈相助，為什麽只幫英宗復辟，卻要害死保衛北京城的大忠臣於謙？
　　“當初調妳到錦衣衛北司，壹是妳家曾對南宮有恩，二是想摒除假仙，可是——”袁彬苦笑壹聲，“這些年來，妳做得太成功了，壹位神仙也沒留下。”
　　這是功勞，也是罪過，趙瑛因此壹直都是百戶，寸官未升。
　　“皇帝富有天下，為什麽非要尋找神仙，給奸人可乘之機？”趙瑛問道。
　　“長生。”袁彬只回答兩個字，解釋得清清楚楚，“不過事情有變化了，先帝那麽虔誠地相信神靈，未到不惑之年卻已駕崩，當今聖上以為，世上必有神仙，但是神仙不會與凡人來往，苦尋無益，不如不尋。”
　　只差壹步，皇帝就會承認世上根本沒有神仙，趙瑛也不能要求得更高了，“陛下英明。”
　　袁彬從桌上拿起壹封信函，“去趟廣西，那裏正在剿滅叛匪，軍情以外，妳盡可以做主。”
　　十壹
　　雲丹是名太監，四十多歲，看罷皇帝的親筆手諭，他笑了，然後雙手捧信送還原主，說：“百戶大人今後就是我的新上司了，失敬。”
　　雲丹相貌儒雅，頷下無須，顯得更年輕壹些，雖然拱手帶笑，卻沒有多少尊敬之意。
　　“我要梁鐵公。”趙瑛由京城千裏迢迢趕到廣西，目標並非壹名太監。
　　“真是遺憾，大人來晚壹步，梁鐵公——已經仙去了。”
　　“什麽時候？在哪裏？”
　　“十多天前，官兵攻破大藤峽叛賊巢穴，梁鐵公隨軍深入，不幸遇害。”
　　趙瑛壹個字都不相信，“妳在前年將梁鐵公帶出錦衣衛南司，壹直沒有歸還。”
　　“嗯，這兩年來我們東奔西走，壹心做事，沒機會回京，但是事事上報，百戶大人沒看到嗎？”
　　“南司沒有記錄。”
　　“那就是在宮裏了。”雲丹回視趙瑛，面上依然帶笑，全無懼意，更不在乎對方相信與否。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趙瑛明白，自己碰上對手了。
　　十二
　　這與其說是屍體，不如說是壹根燒焦的木頭，從頭到腳烏黑壹片，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樣貌。
　　“這是梁鐵公？”趙瑛問。
　　“正是，而且死得很蹊蹺，燒死梁鐵公的非是凡火，而是神火。”
　　“神火？”
　　“同去的數十名官兵親眼所見，梁鐵公乃是自燃，周圍百丈之內絕無明火。”
　　趙瑛瞥了雲丹壹眼，“妳要小心，當今聖上不相信這壹套。”
　　“我只管實話實說，不管信與不信。”
　　趙瑛嘿了壹聲，轉身向外走去。
　　“趙大人。”雲丹叫了壹聲，“妳也要小心，先帝初登基時，也不相信神明，兩年之後不得不信。”
　　再給趙瑛壹百年，他也不信。
　　十三
　　大藤峽是兩廣叛賊的老巢，被官兵改名為“斷藤峽”，溝壑眾多，戰後官兵四處搜索，仍能捕獲大量俘虜。
　　趙瑛跟隨將士們走遍了整個峽谷，親眼見到了梁鐵公自燃之處，那是壹座平坦的峰頂，燒過的痕跡還在，沒人敢於靠近，趙瑛壹個人觀察多時，沒看出什麽特別的地方。
　　他不死心，繼續調查下去，上至帶兵的將軍，下至挑擔的役夫，只要遇見就聊幾句，他相信，事實就在眾說紛紜之中。
　　趙瑛再回到軍營裏，已是二十天以後，大軍遣散，只留少數人駐守，朝廷旨意已到，眾將士皆得厚賞，營中壹片喜悅。
　　趙瑛不顧風塵仆仆，進營之後立刻求見大帥韓雍。
　　韓雍以文臣提督軍務，壹舉平定兩廣，深得朝廷賞識，風頭正勁，但他還是抽出時間接見這名心急的百戶。
　　見禮畢，趙瑛道：“聽聞軍中欲閹割數千童子送往京城，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這些兒童都是叛賊之子，按律該斬，如今網開壹面，也是他們的造化。”
　　“這不是大人的本意吧？”
　　韓雍眉頭微皺，開始覺得這名小小的百戶有些無禮了，“朝廷命我提督兩廣軍務，軍中壹切自然都是我做主。”
　　趙瑛拱手道：“大人休怪，我聽到壹些傳言，聲稱軍中太監以獻俘為名，其實是要造‘子孫湯’。”
　　“子孫湯？”韓雍眉頭皺得更緊，他實在不願參與到太監的事情當中去。
　　“就是能讓太監重新長出子孫根的壹種湯藥。”
　　“哈。”韓雍忍不住笑出聲來，“滑稽。”
　　趙瑛沒笑，“確實滑稽，但是太監們相信，而且真的在做，那幾千名男童的……東西就是重要藥材之壹。”
　　韓雍收起笑容，“不只是男童，也有女童。”
　　“女童是障眼，太監們要的是那些男童，而且這些兒童不都是叛賊之子，許多是從外地拐買來的，太監雲丹壹直在追查此事，到了廣西卻與其他太監同流合汙。”
　　韓雍沈默多時，“妳來晚了，那些男童恐怕都已經受過刑。”
　　“能救幾個是幾個，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太監們得逞。”
　　“子孫湯……不會真有用吧？”
　　“當然沒有，可是太監試過壹次之後，就會用更兇殘的手段嘗試下壹次。”
　　韓雍這才明白事情有多嚴重，緩緩道：“我奉命來兩廣提督軍務，剿匪以外的事情不歸我管，但是妳可以，妳有陛下的親筆諭旨。”
　　十四
　　趙瑛坐在屋中，靜待來客。
　　未經通報，雲丹直接闖進來，面皮漲紅，再無半點儒雅之氣，不客氣地指著趙瑛，“妳好大膽！”
　　趙瑛盯著太監，“妳知道得太晚了。”
　　雲丹臉上忽青忽紅，“別以為壹時得勢就能只手遮天，妳只是壹名小小百戶，與陛下隔著好幾層哩。回京之後我隨時能見陛下，妳能嗎？”
　　趙瑛得承認，雖然受到重用，但他從未得到過皇帝的召見，無論大事小情，都要通過上司袁彬傳達，而袁彬並不是時時受寵。
　　“我能拿出無可置疑的證據，妳能嗎？”趙瑛曾在證據問題上深受其害，調到錦衣衛之後，特別小心在意。
　　雲丹臉色更紅，“妳在挑戰我們所有人，記住我的話，等當今聖上對長生不老感興趣的時候，就是妳的死期。”
　　雲丹轉身就走。
　　趙瑛又坐了壹會，起身出屋，叫來壹群軍士，這些人都是韓雍撥來的，受他調遣。
　　“去太監的庫裏，將所有‘藥材’扣押，那都是查案的證據，壹分壹毫不準丟失，更不準被任何人拿走。”
　　眾軍士領命而去，只要責任有人承擔，他們願意接受這樣的命令。
　　趙瑛帶領少數士兵，前往附近的壹座軍帳。
　　幾十個孩子擠在裏面，小的五六歲，大的不過十四五歲，木呆呆地或坐或站，眼中充滿了恐懼。
　　趙瑛只來得救下這些孩子，其他人都已受刑，正在靜養，準備送往京城。
　　“妳們是壹群獨特的人。”趙瑛看著這些孩子，心中湧起遏制不住的同情與憤怒，但是聲音依然平緩柔和，就是這個聲音，將讓這些孩子牢記終生。
　　“傳言說妳們是狐妖所生，被送到鬼母處撫養，姑且承認傳言都是真的吧。從今天開始，妳們要忘記自己本來的出身與來歷，妳們全都姓胡，古月胡，中間壹個桂字，桂花的桂，還有壹個字，容我慢慢想。”
　　趙瑛下定決心要救這些孩子，他覺得雲丹的確說出了壹些真相，皇帝早晚會對長生不老感興趣，到時又會熱衷於鬼神之事，“狐生鬼養”四個字或許就是這些孩子的護身符。
　　至於燒焦的梁鐵公，趙瑛相信，只要盯住雲丹等人，自己還會再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