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壹十二章 洗沐

　　胡桂揚決定去壹趟普恩寺，韋瑛甚至不想勸說，“好，去的時候叫上我。”
　　普恩寺不大，香客稀少，唯壹的優勢是位置極佳，離皇城西安門很近，寺內後院有壹處混堂，供大眾洗沐，還有若幹小間，供雅客單獨使用。
　　這裏從來沒掛過招牌，招待的“大眾”與“雅客”也都不是普通人，而是宮裏的太監。
　　因此兩名錦衣衛和兩名隨從說要洗澡的時候，知客僧壹臉茫然，沒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洗澡，脫光脫衣服進池子裏泡壹會，明白了？”胡桂揚解釋道。
　　“啊……四位裏面請。”僧人答應得頗為勉強。
　　“洗澡是要收錢吧？”胡桂揚又問。
　　“我們這裏是寺廟，不收錢，但是水不太好，幾位若想洗得舒服，不如去附近的壹家混堂，那裏……”
　　胡桂揚搖頭，“慕名而來，大老遠的不想去別處。”
　　“好吧，我們這裏洗沐不收錢，幾位若是壹心向佛，可以捐些香火。”
　　“多少？”
　　“隨意。”
　　胡桂揚要掏錢，僧人笑道：“捐香火請去殿內，那裏有功德箱。”
　　殿內陰暗，胡桂揚沒看清供奉的是哪位神佛，捐了幾兩碎銀，按理說足夠幾十個人洗澡，讓他沒想到的是，韋瑛、趙阿七、小譚也都拿出銀子，而且比他大方得多，仆從模樣的小譚奉上的竟然是五十兩壹錠的大銀，向著佛像頂禮膜拜，小聲禱祝，十分虔誠。
　　見到銀子進入功德箱，僧人態度立刻變得熱情許多，只是眼光有些含糊，不明白這四人當中究竟誰是主、誰是仆。
　　進入後院之前，又有壹名僧人聞訊趕來，請客人去喝茶，閑聊時問道：“四位既是慕名而來，想必了解這裏的情況吧？”
　　“什麽情況？洗澡時要念佛號嗎？”
　　僧人搖頭，他也分不清這四人的尊卑，因此壹律看座，目光在四人臉上掃過，發現“百戶”低頭不語，兩名“隨從”無意開口，只得向“校尉”笑道：“那倒不必，只是來這裏洗沐的人……通常比較特別，佛門壹視同仁，可是有些人不免有些看法。”
　　“宮裏的太監嘛，我們不在乎。”胡桂揚看看其他三人，“起碼我不在乎。”
　　“那就好，我們這裏也有單獨的房間，很快就能準備好，四位施主……”
　　“他們出錢多，單洗，我出錢少，還是去混堂裏的洗吧。”胡桂揚笑道。
　　僧人連稱不敢，卻真的這樣安排。
　　韋瑛絕不會跟著胡桂揚去尋死，因此也不推辭，單要壹間房，“走的時候叫我壹聲，我今天真要好好地泡壹泡。”
　　趙阿七和小譚倒不在乎，是胡桂揚不想帶著他們，“妳倆自己去洗吧，熟人之間最好不要太坦誠。”
　　混堂是個磚砌的大池子，蓄滿了熱水，外面還有三只大木桶，從池子裏出來之後可以澆身。
　　今天恰逢正月二十，宮裏休息的人多，出來洗澡的人不少，池子裏坐著二十多人，圍成壹圈，在他們身後的池子外面，幾名身著短褲的夥計跑來跑去地侍候著，看樣子也是閹人。
　　胡桂揚的出現引發壹陣騷動，連正在閉目養神的幾名客人也睜開眼睛，驚訝看著壹個正常人進到池子裏。
　　胡桂揚找地方坐下，向兩邊的人分別笑笑。
　　池子裏安靜壹會，慢慢恢復正常，洗澡就是洗澡，沒人多管閑事。
　　“老爺要茶水點心嗎？要手巾嗎？要擦背嗎？”
　　胡桂揚扭頭看去，壹名年輕的夥計正沖他笑。
　　胡桂揚搖搖頭，“宮裏壹位姓曾的太監，什麽時候來？”
　　“哦，老爺說曾公公嗎？他……我不知道，沒聽說過這個人。”夥計臉色突變，轉身就走。
　　霧氣氤氳，胡桂揚找到兩道正在挪開的目光，於是起身走過去，坐在那人的旁邊，笑道：“這位公公怎麽稱呼？”
　　那是壹名老太監，皮膚松松垮垮，向夥計使個眼色之後，正枕著手巾閉目養神，聽到聲音毫無反應。
　　胡桂揚也不在意，靠著池壁而坐，嘆息壹聲，“還是大池子舒服，同樣的水，放在木桶裏就是另壹種感覺，就像是衣服泡不透，洗不幹凈。”
　　老太監依然不吱聲。
　　胡桂揚壹邊往肩上、頭上撩水，壹邊說道：“我跟曾公公見過壹次面，他去找我，禮尚往來，我壹直說要來回訪壹次，總是不得空。這裏真是壹個好地方，宮裏沒有洗澡的地方嗎？”
　　胡桂揚嘮嘮叨叨，壹句回復也沒得著。
　　壹名年輕的太監走過來，老太監似乎能夠閉目視物，立刻睜眼，起身讓到壹邊。
　　年輕太監坐在老太監的位置上，淡淡地說：“別在池子裏洗頭。”
　　“嗯？”
　　“我說別在池子裏洗頭，去外面，用桶裏的水，或者叫個夥計給妳洗。”
　　“別弄臟池子？”
　　年輕太監點點頭。
　　“夥計是收錢的吧？”
　　“當然，人家靠這個討生活，妳還想白用不成？”
　　“不敢。”胡桂揚笑道，轉身叫來壹名夥計，“洗頭。”
　　夥計看壹眼年輕太監，得到默許之後，立刻笑臉應承，先去拿壹條手巾，折疊幾層給客人墊頭，然後解開頭發，放在池沿上，用桶裏的水仔細清洗。
　　胡桂揚不由自主也閉上眼睛，笑道：“真是舒服，花多少錢都值得。”
　　年輕太監道：“妳就是那個錦衣校尉胡桂揚吧？”
　　“咦，妳認得我？”
　　“不認得，聽說過。”
　　“不知閣下怎麽稱呼？”胡桂揚不能轉頭，只能對著水汽說話，看不到對方的反應。
　　聽到“閣下”兩字，年輕太監笑了壹聲，“我姓錢，名字就不提了，宮裏的小人物，可能認得妳說的那位曾公公。”
　　“梁內侍身邊的曾公公。”
　　“嗯，那我的確認識，胡校尉找他有事？”
　　“沒什麽大事。”
　　夥計將頭發洗幹凈，重新挽好，“老爺出去的時候我再重新挽發。”
　　胡桂揚道聲謝，睜開雙眼，他坐的位置斜對入口，壹眼看到熟人，那人看到他卻是臉色壹變，轉身就走，澡都不洗了。
　　錢太監大聲道：“老牛，過來吧，沒事，在胡校尉面前沒什麽可隱瞞的。”
　　廣興鋪的牛掌櫃轉身進到池子裏，向胡桂揚尷尬地點下頭，坐在錢太監另壹邊，不知該說什麽。
　　“貨不夠了？”錢太監問。
　　“還剩壹些，前些日子過節，客人比較少，這幾天人多起來，估計手頭的貨還能再用個兩三天。”牛掌櫃停頓片刻，見錢太監沒有別的暗示，繼續道：“據各家鋪子說，最近新客人比較多，熟客也都會來，今年生意會非常好，最好能多給點貨。”
　　“嗯，這次來不及，下次吧，翻倍？”
　　“翻倍。”牛掌櫃露出笑容，這正是他的願望。
　　“好，下次給妳翻倍，今年咱們大賺壹筆，大家都過上好日子。”
　　“托錢公公的福。”牛掌櫃樂不可支。
　　胡桂揚插口道：“我怎麽聽說滿壺春快要用光了？”
　　牛掌櫃神情壹變，顯然沒聽說過這個消息。
　　錢太監輕哼壹聲，“有人希望我們用光，可希望只是希望，我們只管賺錢，不管流言怎麽說。”
　　牛掌櫃神情舒緩，也笑壹聲，似乎在表達鄙視。
　　胡桂揚全當沒聽見，身子前傾，向牛掌櫃問道：“最近又有人喝酒發瘋嗎？”
　　牛掌櫃依舊向錢太監看去，得到默許之後才道：“有壹位，不太嚴重，在雪地裏亂跑，很快就被按住，第二天醒來他什麽都不記得，非常滿意，隔了壹天又來尋歡作樂。”
　　胡桂揚還要再問，錢太監道：“老牛，妳去那邊吧，有人找妳，想買幾樣藥材。”
　　牛掌櫃立刻起身，走到對面，與幾名太監低聲交談，說的是另壹種生意。
　　錢太監扭過頭來，“宮裏也有混堂，水總是不涼不熱，也沒有這裏的夥計服侍得周到，所以大家都願意出來洗沐，當然得有錢，香火錢至少三兩，給夥計的賞錢多少都行，但是人家那麽辛苦，沒有個壹兩、二兩實在說不過去。”
　　“洗次澡五兩銀子？”胡桂揚大為吃驚，原來自己真的給少了。
　　“沒什麽比舒服更重要。”錢太監露出滿足的微笑，“又不是天天來，壹個月兩三次而已。”
　　“別人天天去混堂裏洗澡，壹年下來也未必能花五兩銀子。”
　　“人有尊卑貴賤，物有高低上下，怎麽能過壹樣的日子呢？胡校尉喜歡哪種日子？”
　　“喜歡也沒用，我可過不起五兩銀子洗次澡的日子。”
　　“那妳就應該找幾位能過得起這種日子的人當朋友。”錢太監認真地說。
　　胡桂揚笑道：“妳聽說我的名字，但是不太了解我的為人啊。”
　　錢太監扭回頭，“的確不太了解，但我不相信有人寧願生活在泥潭裏，明明有機會爬出來，卻躺在泥裏不願動彈。”
　　胡桂揚想了壹會，“我總得先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洗澡就要五兩銀子，交朋友得付出更大代價吧？”
　　“什麽都不用做，妳就能交上新朋友。這叫機會，普通人壹輩子也遇不上壹次，妳遇上了。”
　　“呵呵，什麽都不用做，這是我夢想中的生活，可我有上司，還有壹個期限，而且這個期限只剩下十天。”
　　“朋友是幹嘛用的？不就是危難之時互相提攜、幫助嗎？西廠那邊自然有人替妳說話，妳只需按兵不動，留住趙宅的那些異人。至於查案，妳要明白，根本就沒有案子可查。”
　　“無案可查。”胡桂揚站起身，“我若不是來這裏查案，怎麽會結交到錢太監這樣的朋友呢？照此推論，我該繼續查下去，沒準能交到十兩、百兩銀子洗次澡的朋友。”
　　錢太監擡頭看著校尉，壹臉驚訝，隨即笑道：“我開始了解妳了，去吧，繼續查案，看妳能查到什麽時候。”
　　胡桂揚用桶裏的水澆身，從夥計手裏接過手巾擦身，穿衣之後給了大約二兩的賞銀，夥計千恩萬謝，轉身就將銀子放入另壹個功德箱中。
　　名為賞銀，夥計可得不到多少。
　　胡桂揚在客房中等了壹會，韋瑛先出來，笑道：“見到曾公公了？問出什麽了？”
　　胡桂揚搖頭，“但我猜出壹些事情，很重要的事情，必須見廠公壹面。”
　　韋瑛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只是猜測的話，廠公未必會見妳。”
　　“請妳註明‘事情緊急’，廠公會明白我的意思。”胡桂揚笑了笑，不做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