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四十七章 高明的騙子

　　主船比較寬敞，船頭插著十幾面旗幟，上面寫著朝廷頒賜的各種封號，任何壹個單獨拿出來都足以令地方官膽戰心驚，甲板上八名士兵正在聊天，長刀、長矛放在壹邊，他們是朝廷派來的儀衛，朝中官員趕來送行的時候要排列整齊以充門面，從今天開始就不必那麽認真了。
　　船艙很大，胡桂揚站在小前廳裏等候，錢貢進去通報，很久沒有出來。
　　將近兩刻鐘之後，錢貢出來，笑道：“勞胡校尉久等，請進。”
　　胡桂揚笑著點點頭，走進內廳，發現門從後面合上，錢貢沒有跟進來。
　　這是壹間完整的客廳，不大，陳設頗為精美，兩邊是窗，推開就能看到河景，窗下擺放圓凳、小幾，地毯厚軟，腳踩無聲，正對面是兩張扶手椅子，後面是壹座高大的屏風，上面掛著壹幅山水畫，胡桂揚看不出好壞，只能憑畫上的眾多印章判斷，此畫必出自名人手筆。
　　屏風後面想必還有門戶通往臥室，客廳裏卻只有胡桂揚壹個人。
　　他在門口站了壹會，不明白該做些什麽，只好輕輕地咳嗽壹聲。
　　屏風後面轉出壹名青衣小廝，“胡校尉請坐，大人很快出來。”
　　胡桂揚多少有壹點緊張，商輅身為首輔，名氣極大，義父趙瑛生前曾經不止壹次感慨，由商首輔執掌內閣，乃是朝中大幸，可惜地位差距太大，壹是百官之首，壹是錦衣百戶，無緣得見。
　　以胡桂揚的身份，有機會見到本衛緹帥，卻幾乎不可能與內閣大學士來往，兩人之間唯壹的聯系就是何百萬。
　　正面的兩把椅子是給貴客用的，錦衣校尉當然沒資格坐，小廝從窗下掇來壹只圓凳，放在下手位置，離椅子相隔數步。
　　胡桂揚上前，拱手致謝，“有勞尊……咦，怎麽是妳？”
　　小廝剛出來時，胡桂揚沒敢擡頭細看，覺得聲音有點耳熟，也沒細想，走近之後才掃壹眼，赫然發現那是自己認識的人。
　　身穿青衣的小草冷冷地說：“對啊，是我。”
　　胡桂揚也算見過世面的人，這時卻是目瞪口呆，好壹會才笑道：“妳怎麽……登上少保大人的船，還當仆人了？”
　　“我不是仆人，是護衛。”
　　“護衛？保護誰？”
　　“當然是保護大人、夫人，還有大人的壹位孫女。”
　　“可是……誰給妳出的主意？”胡桂揚絕不相信剛從山裏走出不久的小草能想到這壹招。
　　“我自己想到的不行嗎？我在江湖上壹無所有，又不認識大英雄、大豪傑，當然要給自己找壹個大靠山，正好這裏招人，我就過來試試唄。”
　　小草在撒謊，胡桂揚卻沒辦法證明，搖搖頭，“好吧，妳是自己上船的，還當上少保大人的護衛，地位比我高多了，謝謝賜座。”
　　胡桂揚拱手致謝，坐在凳子上。
　　小草哼了壹聲，走回屏風後面。
　　正主商輅終於出來，是名精瘦的老者，身穿便服，神情極嚴肅，像是準備在公堂審案。
　　胡桂揚急忙起身，拱手躬身道：“錦衣校尉胡桂揚，拜見少保大人。”
　　商輅嗯了壹聲，坐在椅子上，擺下手，示意客人坐下，然後道：“看茶。”
　　又是小草出來，端著茶盤，上面擺著兩杯熱茶，先給大人壹杯，再給胡桂揚端來。
　　胡桂揚必須起身接茶，他身邊沒有幾案，只能用左手端著茶托，右手扶杯，輕輕抿了壹下，茶很熱，根本喝不下去，只能吸口熱氣。
　　商輅則根本沒碰茶杯，看著胡桂揚，“妳在船上還住得慣吧？”
　　“很好。”胡桂揚端著茶杯，壹肚子疑惑，不敢立刻開口詢問，別人都怕汪直，他不怕，什麽都敢說，什麽都敢問，即使在袁彬面前，他也能遊刃有余，可眼前這人乃是內閣首輔，曾經連中三元的賢相，胡桂揚讀書不多，在讀書人面前不能不感到拘謹。
　　“嗯，有什麽需求，可以找錢貢，或者高護衛，他們都能做到。”
　　“能乘坐大人的船，已是萬分榮幸，別無所求。”
　　“好，妳們先聊。”商輅起身，點下頭，轉到屏風後面去了。
　　胡桂揚不明所以，只得起身相送，等商輅身影消失，才向小草道：“少保大人讓咱們聊？”
　　“對啊，妳明明聽到了。”小草又掇來壹只圓凳，坐在對面，“坐吧，不用總站著。”
　　胡桂揚慢慢坐下，“聊什麽？”
　　“妳是客人，隨妳。”小草嘴角露出壹絲微笑，顯然抑制不住心中的得意。
　　胡桂揚最近遇到的怪事不少，就屬這壹次最讓他困惑，盯著小草，“到了杭州妳怎麽辦？”
　　“領工錢，下船，雇船，去鄖陽府。”
　　“殺妳姐姐、屠滅高家村的人是大鐵錘，他不在鄖陽府。”
　　“我知道，謝謝妳沒有殺他，把報仇的機會留給我。可我不著急，大鐵錘做惡的唯壹原因是為了討好聞家莊，我總得去瞧上壹眼，看看聞家莊究竟是怎麽回事，無緣無故害死那麽多人。”
　　小草是當真的，她也有許多疑惑需要解釋。
　　胡桂揚長長地吐出壹口氣，“妳的事情妳做主，那咱們就隨便聊聊吧？妳今年幾歲？”
　　“十……不告訴妳。”
　　小草看樣子十六七歲，打扮成小廝更顯小了。
　　“妳的鏈子槍呢？”
　　“放起來了。妳就聊這些？我可是代表少保大人跟妳聊天的。”
　　胡桂揚托著茶杯實在不方便，幹脆起身，將茶杯放到主位旁邊的幾案上，回到原來的位置，“少保大都對妳說什麽了？”
　　“太多了，妳不問，我不知道該怎麽說。”
　　胡桂揚笑了，“好吧，妳贏了，咱們就正式聊壹聊。首先我想問，少保大人與何百萬究竟是什麽關系？”
　　小草也笑了，“大人猜得真準，說妳第壹件事肯定問這個。”
　　“我問了，妳的回答呢？”
　　小草輕輕咳了兩聲，“此事要從頭說完，妳們錦衣衛南司有壹項暗中的職責，尋……尋什麽道……”
　　“尋仙訪道。”
　　“對，尋仙訪道，本意是好的，可妳們若是令皇帝過於癡迷神仙，好事就會變成壞事，所以，得有人阻止妳們南司胡作非為。”
　　小草壹本正經，胡桂揚只想笑，強行忍住，說：“沒錯，我義父做的就是這種事，他壹直在證明所謂妖仙都是假冒的，以為鬼神背後必是貪婪的人心，我現在做的事情也差不多。”
　　“妳的義父叫趙瑛。”小草低頭想了壹會，眉頭壹展，加快了語速，“趙瑛做得很好，大人對他很滿意……”
　　“等等。”
　　“幹嘛？我哪裏說錯了？”
　　“‘大人很滿意’是什麽意思？”
　　“很滿意就是很滿意，還有什麽意思？”小草愕然道。
　　“人人都知道，我義父在朝中的靠山是前錦衣衛緹帥袁彬袁大人，若說滿意，也該是袁大人滿意，與少保大人有什麽關系？”
　　小草聽懂了，笑道：“哦，妳問這個，還沒說到呢——先說也可以，袁彬是妳義父名義上的靠山，少保大人才是背後的真正靠山。”
　　胡桂揚吃了壹驚，“不對吧，袁彬英宗朝就保護我義父，少保大人進入內閣才幾年？”
　　“歷任內閣首輔都在保護趙瑛，少保大人也不例外，但是這種保護已經結束，趙瑛過世，少保大人告老還鄉，新任首輔大概沒有這種閑心。”
　　“少保大人見過我義父？”
　　“見過，大人升為首輔的第三天，就暗中安排過壹次會面。”
　　胡桂揚更加意外，“我從來沒聽義父提起過。”
　　“趙瑛若是遵守諾言，就不會向任何人提起。”
　　胡桂揚搖搖頭，“說來說去，還沒提到何百萬呢。”
　　“別急，這就提到了。何百萬是何三姐兒的義父？”
　　“對。”
　　“真巧，妳們都有義父。”小草覺得很有意思，笑了兩聲，馬上端正神情，“何百萬是趙瑛介紹給大人的？”
　　“嗯？”胡桂揚還以為自己不會更驚訝了，結果小草的回答還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何百萬……不可能，他是義父的仇人，追捕多年……”
　　小草忍不住又笑了，“哈哈，也有妳想不到的事情。”
　　“我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妳繼續說吧，我義父為什麽沒殺何百萬？又為什麽將他介紹給少保大人？何百萬如今人在哪裏？”
　　“妳的問題真多，好在我有準備。”小草理理思緒，“趙瑛壹年前找到何百萬，不對，準確地說，是何百萬壹年前找到趙瑛，向他說了許多事情，取得趙瑛的信任，於是被介紹給大人，他又成功說服大人，成為重要人物。”
　　“何百萬說了什麽？”
　　“何百萬說這世上有壹種奇特之物，妙用無窮，用在器械上，能夠控物自如，用在修行者身上，能夠力大無窮，不用問，這自然就是玉佩了，又叫金丹，還叫點血機玉、叫機心、叫百妙石、叫通天玉，總之名字很多。何百萬還當場向趙瑛和大人演示過，聲稱此物壹旦大量采集並用於軍中，平定北虜輕而易舉。”
　　胡桂揚能想象得到，在見過天機術和火神訣之後，義父趙瑛與首輔商輅該有多麽震撼，可他還是很難相信，義父就這麽被何百萬說服，放棄殺子之仇。
　　“何百萬是個騙子。”
　　“對，但他是個高明的騙子，隱藏真實目的，說出的話、拿出的東西卻是真的。如今的問題是，皇帝也已知曉玉佩的奇妙，深信它能帶來長生不老。商大人不當官兒了，卻不能就這樣將皇帝交到何百萬手裏，所以要找妳幫忙。”
　　“不用大人提醒，我也會全力抓捕何百萬。”
　　“光是抓人不行，妳得證明玉佩與長生不老無關。”
　　“這種事怎麽證明？”
　　“不知道，這就要看妳嘍。”
　　胡桂揚站起身，“少保大人已經告老還鄉，我能從他這裏得到什麽保護？”
　　小草也起身，笑道：“我啊，我連妳壹塊保護了。”說罷，她從懷中取出壹塊玉佩，全紅，沒有壹丁點白色，笑嘻嘻地看著胡桂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