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八十三章 嘗試

　　谷中仙應該很老了，須發皆為灰白，異常稠密，頭上無冠，白發梳成並排的三個圓髻，其中有個名堂，叫做三花聚頂，可他身上並沒有穿道袍，而是與普通山民壹樣，短衣長褲，袖口挽起，好像隨時都會拎著鋤鎬下地幹活兒。
　　他站在丹穴旁邊，比別人稍高壹些，周圍環繞眾多山民，沒什麽明顯的規矩，也不顯雜亂，人群中間留出壹條狹窄的通道，勉強能容兩人並肩通過。
　　袁茂引路，胡桂揚帶著小草、石桂大來到谷中仙面前，擡頭看向這個曾在自己夢中出現多次的家夥。
　　居然壹點相似之處也沒有。
　　壹旦與真人對比，夢境就會顯露出虛無的壹面，胡桂揚甚至沒法描述夢中的谷中仙究竟有何特點。
　　谷中仙居高臨下俯視客人，“妳認得我？”
　　胡桂揚盯得太久了，笑道：“可能妳不相信，但我記得當年祭神峰上的場景，所以，我見過妳，但不算認得妳。”
　　谷中仙從高處走下來，在胡桂揚、石桂大兩人臉上各看壹眼，“妳們是趙瑛帶走的孩子？”
　　胡桂揚嗯了壹聲，石桂大沒吱聲，微微低頭，顯得十分緊張。
　　“何百萬被妳殺死的？”
　　“嗯。”
　　“唉，何百萬是個人物。”
　　谷中仙張開手臂，人群紛紛退避，在深井周圍讓出壹大塊地方來，胡桂揚不明其意，站著沒動，小草和石桂大也沒動。
　　“當年是我將何百成引入聞家莊的，那時他還叫梁鐵公。”
　　“妳不姓聞？”
　　“登堂入室、耳聽大道者為聞，聞家莊的人原本都不姓聞，如果妳想知道的話，我另有壹個名字，叫聞滅七。”
　　胡桂揚笑出聲來，“抱歉，這個名字……滅字輩的人不多……還是谷中仙比較順耳。”
　　“隨妳，我要說的人是何百萬。我將他引入門下，沒想到他會徹底改變整個聞家莊。”
　　“他就是壹個騙子，壹直都是。”
　　谷中仙微微壹笑，“何百萬當年向我說過壹番話，我立刻決定接納他的做法，京城、鄖陽府日後發生的種種事情，都與那番話有關。”
　　“這麽神奇？”
　　谷中仙點點頭，並不背著眾山民，稍稍擡高聲音：“他說，千百年來，人人都知道伴君如伴虎，仕途風波險惡，為什麽還有那麽人埋頭苦讀，或者上陣殺敵呢？明知造反者百無壹幸，為什麽無數英雄豪傑甘冒奇險呢？”
　　“為了權勢。”胡桂揚沒覺得這番話有什麽神奇之處，答案顯而易見。
　　“對，這就是貪欲的強大之處，即使妳指出前方危險重重，大家仍是前仆後繼，誰也不肯退卻。就是這番話打動了我，何百萬說與其求人幫忙，不如引人入彀，只要彀中確有寶物，人人都願意跳進來，即使妳明白宣稱自己別有用心，自願跳入者還是絡繹不絕。”
　　胡桂揚楞住了，慢慢轉了壹圈，借助周圍的少量火把，他能看到許多閃耀著興奮之光的眼睛，這些人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谷中仙的話，明知丹穴存有危險，卻沒有壹個人願意退卻。
　　所以僬僥人什麽都不隱瞞，因為沒什麽可隱瞞的，實話反而讓所有人更相信丹穴乃是最後的盛宴，此時若不大吃壹頓，七月十五之後再沒有機會。
　　壹半人可能因此喪命，意味著還有壹半人能活下來，人數減少之後，幸存者反而更顯強大。
　　“沒有天機船，就再也沒有金丹……”胡桂揚自己都覺得這樣的反駁軟弱無力。
　　谷中仙笑笑，“慢慢來，金丹也不是自古有之，壹百年前，它只能用於機匣，二十多年前才發現它能用於活人，但是效果不佳，三年前金丹成形，雖有小小隱患，誰說以後壹定不能去除呢？即便沒有金丹，也總有人能想出辦法保住功力與性命。”
　　胡桂揚無話可說，沈默半晌，道：“我不想當官兒，也不想服食金丹，看來咱們誰也沒法說服誰。”
　　“不對。”
　　“不對？”
　　“我能說服妳。”
　　胡桂揚笑了兩聲，“洗耳恭聽。”
　　谷中仙卻沒有開口，擡手招了兩下，袁茂從人群中走出來。
　　胡桂揚早覺得袁茂有點不對勁兒，“妳已經……”
　　袁茂點點頭，他已經與山民壹道吸取過丹穴精華，“我不是讀書人，也不是武將，奮鬥壹生能得到什麽呢？無非是高官顯貴的壹句稱贊，說我忠厚老實、任勞任怨而已。胡校尉，妳人不錯，但是過於懶散，註定沒什麽前途。妳沒前途，跟妳的人自然也沒前途，照這樣下去，我還不如投靠這位石校尉。”
　　“石校尉”在山民當中頗有幾分名聲，全是惡名，許多人看過來，小聲議論，但是沒人出來動手。
　　“妳說得對，可是……”
　　袁茂搖搖頭，表示自己還沒說完，“石校尉也不是可靠的去處，他與袁大人壹樣，用人時待之如手兄，不用時棄之如敝屣。說到底，還是我自己沒有真本事。”
　　“本事不只壹種。”
　　袁茂還是搖頭，伸手指著丹穴，“那才是真本事，胡校尉，妳還不明白嗎？這是壹次千載難逢的機會，抓住機會，是與千萬人共享，能否出眾還要看機緣與資質，可是錯過機會，就是眼看千萬人超過自己。胡校尉，我的機會本來就不大，錯過這壹次，我就真的成為爛泥，再沒有出頭之日了。”
　　胡桂揚的伶牙俐齒這時全都用不上，只能說：“妳說服了自己，但是沒有說服我。”
　　“我不是想說服妳，只是請妳體驗壹次。”
　　“嗯？”
　　袁茂走到丹穴附近，筆直站立，嘴裏輕輕念誦火神訣，深井裏又有紅光冒出，非常淺淡，若有若無。
　　又有人走出來，在深井附近找位置站立，他們與壹般山民不同，都穿著軍服，只是沒佩兵器。
　　傳言說壹隊官兵受困於此，原來早就被丹穴所吸引，自願放下兵器，與山民壹同吸取精華。
　　胡桂揚設想的裏應外合根本就不會實現。
　　深井裏的紅光逐漸增長，顏色也變得更深。
　　山民受此影響，紛紛尋找自己的位置，雜而不亂，沒有發生任何爭搶。
　　谷中仙做出請的姿勢。
　　胡桂揚沒動。
　　“空談無益，胡校尉，妳想勸說大家遠離丹穴，自己就該去試壹下，試過之後如果還能心如止水，我第壹個跟妳走。”
　　胡桂揚還是沒動，小草低聲道：“胡大哥，別上當。”
　　石桂大卻說：“妳的確應該嘗試壹下，否則的話難以服眾。”
　　小草惱怒地瞥了石桂大壹眼，“那東西……壹旦嘗試就沒辦法放棄了。”
　　小草當初只受過壹點影響，並沒有服食過金丹，也沒有靠近丹穴，但是對那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仍心有余悸。
　　胡桂揚轉過身，向小草笑了壹下，“妳絕不可以參與。”
　　“我不參與，妳……”
　　“我得試試。”
　　“胡大哥！”
　　“他們說得沒錯，我想勸說大家遠離丹穴，總得證明這是能做到的。”胡桂揚又向石桂大道：“最應該試壹試的人是我，不是妳。但是在結果未明之前，希望妳能遵守承諾。”
　　“嗯，我……盡量。”石桂大服食過金丹，還沒有吸取過丹穴精華，平時靠近壹點沒事，如今紅光乍現，他能感受到內心的沖動，好像再不上前就會遭遇重大損失。
　　他強行忍住，轉身向遠處走去。
　　“妳也離遠壹點。”胡桂揚向小草道。
　　“可是……”
　　“妳得相信我。”胡桂揚眨下眼睛。
　　小草只好退後，心中煩躁不安，既擔心胡桂揚，又記掛丹穴。
　　谷中仙道：“妳是第壹次，要靠近壹些，念誦火神訣，那是侏儒的語言，能夠命令丹穴提供神力。”
　　胡桂揚深吸壹口氣，慢慢走到深井旁邊，爬上高高鼓起的井沿，向裏面望了壹眼。
　　深不見底，與撫治衙門的丹穴毫無二致。
　　井沿之上沒有別人，胡桂揚慢慢念誦火神訣，沒過多久，就與周圍人的誦聲合為壹片，迅速進入忘我境界，比平時單練的效果更佳。
　　谷中仙沒有參與，盯著胡桂揚看了壹會，轉身走出人群，來到石桂大與小草身邊。
　　“妳不練？”小草警惕地問。
　　“這麽多人，總得有個順序，而且我們也得防著官兵偷襲。”谷中仙指向山谷出口的方向，那裏還有大批山民，前半夜吸過精華，此時正嚴陣以待。
　　“明天壹早官兵就會發起進攻。”石桂大突然覺得沒必要再隱瞞下去。
　　“求之不得，戰鬥能夠提升士氣，還能讓大家更加相信丹穴的強大。”
　　“胡大哥說金丹有害，丹穴更有害。”小草冒出壹句，她也需要壹點東西提振信心。
　　“他只是猜測，並無實據。”
　　小草不了解趙阿七等人的隱患，自然沒辦法提出反駁，只能道：“胡大哥在城裏不受誘惑，在這裏也不會。”
　　谷中仙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笑意，“或許他只是待價而沽。”
　　“什麽？”小草沒聽懂。
　　石桂大冷冷地問：“十幾年前，妳對我們做過什麽？”
　　“希望妳們強大到能夠托起天機船，可我沒能成功，但也不算完全失敗。”谷中仙看向遠處的丹穴，胡桂揚的身影孤獨地站在重重人墻中間，像是帶頭的祭司，那裏曾經是谷中仙的位置。
　　井中噴出的光越來越高、越來越紅，已經超越石桂大之前看到過的規模。
　　“沒錯，妳們比普通人更適宜丹穴。”谷中仙眼神中既有羨慕，也有欣慰，他當年的努力總算沒有白白浪費，“對凡人這只是機遇，對妳們，這是應得的報酬。”
　　石桂大再也忍受不住，邁步慢慢向丹穴走去。
　　小草驚訝萬分，又退幾步，“我肯定不去，我向胡大哥承諾過。”
　　谷中仙微笑道：“每壹位歷經磨難而活下來的人，都不尋常，命中註定要做壹番事業，妳叫小草？小草，妳想過沒有，為什麽全村人只有妳活下來？只有妳千裏迢迢來到此處？只有妳早早獲授火神訣？胡桂揚有他的命運，妳有妳的命運，妳要追隨的不是任何人，只是妳自己。”
　　小草的心跳驟然加速，擡頭望去，那紅光已經躥到幾十丈高，冷峻地俯視大地，以壹種高傲的姿態向她——唯獨向她——發出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