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女匪

　　任榴兒最近心情不佳，等了壹冬天的江南熟客遲遲未到，連個信兒都沒送來，十有八九又是個薄幸之人，俊俏的楊三哥哥曇花壹現，消失得無影無蹤，反而更令她牽腸掛肚，茶飯不思。
　　但她還得接客，強顏歡笑，努力從那些極其相似的客人當中尋找不同，好讓生活稍微有趣壹些。
　　就是她，第壹個認出了女扮男裝的外省客人高翰英。
　　單看裝扮，高翰英完全沒有破綻，個子很高，稍瘦壹些，力氣卻極大，帶來的箱子要由兩名男子擡送，不小心掉在地上，她壹只手就拎了起來，壹臉的英武之氣，瞪眼的時候殺氣騰騰，令人不敢直視。
　　任榴兒鐘情文弱俊美的小生，對高翰英這種類型不太喜歡，可這位客人比較特別，讓她多了幾分興趣。
　　高翰英不是壹個人，帶著七八個同伴，像是隨從，又像是朋友，同桌吃喝，不分尊卑，而且極愛熱鬧，住在任家，又讓老鴇從附近的各家春院裏叫來好幾位姑娘，大擺筵席，縱酒狂歡。
　　沒人能看出這是壹名女子，高翰英的酒量在眾人當中最好，嗓音洪亮，喝到興起，也與其他客人壹樣，左擁右抱。
　　任榴兒被抱過，因為坐不穩，所以伸手推了壹下，恰好碰到了客人的胸，結果發現了大秘密，原來高大官人是個女的。
　　在這場筵席中隨波逐流的任榴兒，壹下子來了興致，表面上不動聲色，暗中觀察，越看越覺得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當天晚上，高翰英留下壹名姑娘陪宿，第二天，任榴兒假裝感興趣，姑娘說兩人都醉了，進屋就睡覺，什麽也沒做。
　　任榴兒再無半點懷疑，心裏覺得可笑，倒也沒有別的想法，只是覺得老鴇的精心安排怕是得不到多少好處，她失了競爭的心，打算勸老鴇快些將客人送走。
　　蔣二皮和鄭三渾正好上門來打探消息，兩人見不到任榴兒，與任家的龜奴閑聊，壹通自吹自擺，聲稱自己正給錦衣衛最有前途的胡校尉做事，早晚壹統附近幾條胡同裏的混混。
　　龜奴們都知道胡桂揚，其中幾人還被何五瘋子打過，印象頗為深刻，於是將話傳到了內宅。
　　老鴇聽說之後沒當回事，“我是正常報官，他還能找我報仇不成？”
　　任榴兒卻上心了，叫來蔣、鄭二人，透露了高翰英的古怪之處，“叫妳們的主人來，更多的事情我直接對他說。”
　　胡桂揚聽這兩人大致描述過高翰英的樣貌之後，卻不感興趣，那明顯不是何三姐兒，於是道：“我要休息了，妳們再去打聽，弄清此人的底細之後再說。如果是位好奇的客人，管他是男是女，人家出銀子就行，咱們不必多管閑事，就算沒銀子，也不關我事。”
　　兩人沒趣地走了。
　　胡桂揚很快將這個消息拋在腦後，吃飯、逗狗、洗漱，然後在燈下反復察看那只被叫作靈緲的小木匣。
　　朱恒把它說得很誇張，可東西兩廠顯然沒將它當回事，汪直甚至沒有要求胡桂揚物歸原主。
　　讓胡桂揚好奇的是，他在匣子上找不到機關，也沒發現能放置玉佩的地方，不知道當初的擁有者如何使用。
　　何三姐兒很可能知道，但她逃走了，不知去向，殺死了壹名聞氏高手，很可能還要殺死西廠校尉。
　　“她真是壹個偷學的能手，偷學了何五瘋子的火神訣，還偷學了何百萬的惑人之術，我壹點都沒看穿。胡桂揚啊胡桂揚，妳若是還想活下去，還想每天睡懶覺，頓頓喝酒吃肉，就把眼睛睜大點兒，別再隨便相信任何人。”
　　胡桂揚自言自語，壹想到夢中聽到的聲音，又覺得自己小時候肯定認識何氏姐弟，尤其是何三姐兒，應該非常熟悉才對，不明白記得往事的她，為何不肯以誠相待。
　　他本想研究壹會靈緲匣之後再上床睡覺，結果沒過多久，趴在桌上睡著了，燈滅了也不知道，忽然覺得有東西在咬自己的腿，這才醒來，低頭看去，只見黑暗中兩只亮晶晶的眼睛正盯著他。
　　“大餅。”
　　“汪。”
　　“妳是叫我上床睡覺嗎？”
　　“汪。”
　　“乖，還是妳比較可靠。”
　　“汪。”
　　“妳說說，她為什麽要將壹枚玉佩留給我？”
　　“汪汪。”
　　“說人話。”
　　“嗚嗚。”
　　“哈哈。”胡桂揚起身伸個懶腰，外面已是深夜，他摸黑走向床邊，先取出懷裏的駕貼、木牌、匕首、碎銀等物，剛要脫下外衣，突然聽到瘋狂的敲門聲。
　　“不想讓我睡覺啦。”胡桂揚十分惱怒，走出房間，大聲問：“誰？”
　　“是我，快開門，重要事。”
　　是鄭三渾的聲音。
　　胡桂揚來到院門口，沒有開門，“就在外面說吧，我懶得動閂。”
　　“呃，好吧。有人被殺啦？”
　　“誰？”
　　“壹個姓杜的客人……”
　　胡桂揚真想罵人，“春院裏的客人？”
　　“對。”
　　“那妳找我幹嘛？報官去吧。”
　　“妳不就是官？”
　　“呸，我不管這壹攤兒，去找裏正和兵馬司，別來煩我。”胡桂揚轉身要回屋。
　　外面的鄭三渾啪啪敲門，“不對，我說的有問題，姓杜的沒什麽，殺他的人是那個高翰英。”
　　胡桂揚打個哈欠，“對她我也沒興趣。”
　　“可她說她是山大王，妳不是讓我們打聽京畿江湖好漢的情況嗎？這個女人全知道！”
　　胡桂揚終於產生壹點好奇，想了壹會，挪開門閂，打開院門，仍不讓鄭三渾進來，“她是哪的山大王？”
　　“永清縣那邊的。”
　　“永清縣哪來的山？”
　　“的確是那邊的，手下有嘍羅七八千人，橫行京南壹帶，連官兵都不敢惹她。”
　　“越說越沒邊兒，七八千嘍羅——她要造反嗎？”
　　“反正她是個女匪首，手下人不少，任榴兒打聽明白了，高翰英進城壹是要見識壹下京城絕色，二是要報仇，那個姓杜的就是她的仇人。”
　　“高翰英什麽都對任榴兒說了？”胡桂揚難以相信。
　　“她沒說，是她手下的壹個家夥，酒後向任榴兒抖露出來的。”
　　胡桂揚這才有點相信，“壹個女人，當了匪首，進城逛春院，還殺人報仇……妳相信嗎？”
　　“奇怪吧，可事情真就是這樣，已經死了壹個人……”鄭三渾扭頭看了壹眼，“二哥也來了，還帶著人。”
　　胡桂揚出門看去，果然是蔣二皮跑來，慌裏慌張，身邊還跟著壹人，個子高高，手中好像握著刀。
　　蔣二皮氣喘籲籲地說：“快進屋，別讓人看見。”
　　胡桂揚還沒開口，蔣二皮已經搶進院內，跟來的那人瞪了胡桂揚壹眼，也走進院。
　　雖是黑天，那壹眼仍讓胡桂揚心中壹驚，不由自主地扭頭避讓，擡手向懷裏摸去，突然想起匕首留在床上了。
　　鄭三渾指指那人，小聲道：“就是她。”
　　胡桂揚讓鄭三渾也進院，關上大門，上好門閂，再看那三人，已經不客氣地進屋了，他急忙跟進去，先到床邊，將幾樣東西收入懷中。
　　蔣二皮找到了油燈，正要點燃，高翰英道：“別點，太紮眼。”
　　只聽聲音，還真分不清是男是女。
　　蔣二皮推鄭三渾，“妳去大門口盯著，有人來了吱壹聲。”
　　“幹嘛是我？”鄭三渾不情不願地走出去。
　　高翰英已經坐下，蔣二皮介紹道：“桂揚老兄，給妳介紹壹位好漢……不不，介紹壹位英雄，也不對……”
　　“我姓高，雙名含英，含英咀華的含英，聽說妳是錦衣校尉，但是最愛結交天下英雄？”
　　胡桂揚沒吱聲。
　　蔣二皮道：“高女俠在江湖上有號，人稱‘神槍無敵’，縱橫河北，乃是京南壹帶總寨主。”
　　蔣二皮捧完這邊又捧那邊，“桂揚老兄是我的知己朋友，別看只是校尉，卻是錦衣衛的青年才俊，自成壹司，不受長官束縛，能夠直達天命，隨口壹句話，就算是順天府尹也得聽從。”
　　胡桂揚拿這番話對照自己，再看高含英，就不覺得她有多厲害了。
　　“妳能送我出城？”高含英問。
　　“不能。”胡桂揚也不客氣，摸黑坐到了對面。
　　“可他說……”
　　“妳認識他多久了？隨便說的話也信？”
　　高含英哼了壹聲，擡起手，握刀置於桌上。
　　蔣二皮急忙道：“別誤會，胡桂老兄……”
　　“妳也出去看門。”
　　蔣二皮轉身就走，不敢有二話，小心地將房門關上。
　　屋裏更黑了，高含英輕輕動了動刀，發出吱吱的響聲。
　　這種時候指望不上大餅，它個頭小，膽子也小，早已察覺到陌生人不好惹，不知躲在哪裏，壹聲不吭。
　　胡桂揚握著匕首，過了壹會松開手，笑道：“不知閣下為何進城殺人？”
　　“他是我丈夫，曾經是我丈夫，未經我的允許就逃進京城，所以我來殺他。本想等天亮時動手，然後騎馬出城，可我壹時沒忍住，提前動手，惹來官兵。外面的那個人說妳能幫我，我還以為……嘿，妳想將我送交官府？”
　　“緝捕盜賊不是我的職責，我這人從不多管閑事，妳可以在我這裏待到天亮，然後自己想辦法出城去吧。”
　　“嗯。”高含英沒有任何感謝的意思，反而將刀握得更緊了。
　　“妳在京南認識壹個叫何百萬的人嗎？”胡桂揚抱著壹線希望。
　　“不認識。”
　　“妳想殺我？勸妳還是死了這條心，左鄰右舍都是我在錦衣衛的同僚，我喊壹聲，整條街的人都會出來圍堵妳。”胡桂揚隨口胡謅。
　　“嘿。”高含英握刀的手放松壹些。
　　胡桂揚在黑暗中看不到她的動作，但是能聽到刀身輕輕移動的聲音。
　　安靜了壹會，胡桂揚又問：“妳那邊最近有什麽怪事發生嗎？”
　　“幹嘛？打聽消息嗎？”
　　“我有壹位熟人，最愛煽風點火，哪有怪事和糾紛，哪就有他的身影，所以我問問。”
　　對面沈默了壹會，“比武大會算是怪事嗎？”
　　“比武大會？”
　　“對，江湖上有人廣撒英雄貼，遍邀天下好漢，齊聚河北以武會友，同時還要選出江南、江北兩大盟主。”
　　胡桂揚覺得這是壹件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