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壹十五章 回家

　　胡桂揚掏出兩塊碎銀和壹把銅錢，放進破碗裏，對冬日裏瑟瑟發抖的乞丐說：“這是我最後壹點錢，應該是用不到了，妳拿去買件……”
　　乞丐這輩子第壹次遇到如此大方的施舍者，發了壹會呆，突然伸出雙手，從碗裏抓起銀錢，起身就跑，連要飯的碗都不要了，生怕對方反悔。
　　只說半截話的胡桂揚也發會呆，笑道：“嗯，沒錯，我的確回到京城了。”
　　他的確又回到京城，風塵仆仆，沒有馬匹和行李，連錢也都施舍幹凈，壹身輕松。
　　前面不遠就是熟悉的觀音寺胡同，茶館仍在，但是換了掌櫃與夥計，對面的石家大門緊閉，顯得比從前要冷清許多。
　　趙宅倒是沒有變化，胡桂揚壹進前院，大餅就飛奔過來求摸頭，既不冷淡，也不過分熱情，好像主人天天回家似的。
　　“才壹個月吧，我瘦了，妳胖了。”胡桂揚輕摸狗頭，心生感慨。
　　壹名正在打掃院子的仆人拿著掃帚走來，疑惑地問：“妳是我家主人的朋友？”
　　胡桂揚也有些含糊，“這家的主人是哪位？”
　　“姓胡，錦衣校尉。”
　　“胡桂揚？”
　　“對。”
　　“那就是我啊。”
　　仆人楞住了，“是嗎？看著不像啊。老馬，老馬！快出來，認認這是咱家的主人嗎？”
　　另壹名仆人從廚房裏跑出來，壹邊用抹布擦手，壹邊盯著來者，半晌無語。
　　胡桂揚擡手捏捏自己的臉，“是我，錦衣校尉胡桂揚。我想起來了，咱們見過面，花大娘子介紹的，當時天色有點黑，我沒這麽瘦，也沒這麽黑。妳是老馬，妳是老強。”
　　兩名仆人終於想過來，這的確是自家主人，立刻點頭哈腰，賠笑道：“沒想到，真沒想到老爺今天會回來……”
　　“閑話少說，先開飯吧，看大餅的樣子，老馬的廚藝肯定錯不了。”
　　“不敢當，但我的確在百興樓裏學過手藝，東家想留我來著，我嫌那裏活兒太累，所以沒同意。”
　　胡桂揚很快吃上熱飯，雖然沒有預料得那麽美味，但他很滿意。
　　老強燒好了洗澡水，胡桂揚坐在桶中，越發覺得舒坦，問道：“那些工匠呢？”
　　“入冬沒法幹活兒，都回家了，說是開春再來。”
　　“宅裏就剩咱們仨人兒？”
　　“花大娘子和花小哥常來。”
　　“嗯，妳出去吧，我不用服侍。”
　　老強將手巾等物放下，要走不走，欲語還休。
　　“趁我剛回來，還沒有主人的架子，妳有話快說，再過幾天，妳未必能跟我說得上話。”
　　老強笑道：“既然老爺允許，那我就說了：老爺……沒事吧？”
　　“挺好，能有什麽事？”
　　“傳言說……嘿嘿，只是傳言啊，說老爺逃亡外省，正被錦衣衛通緝。”
　　“妳見過被錦衣衛通緝的人，還能回家吃飯、泡澡嗎？”
　　老強馬上搖頭，“沒見過，當然，我從來沒見過任何被通緝的人，只是聽說，被錦衣衛盯上的人，沒得跑。”
　　“這不就得了，我不僅能跑，還能回自己家。”
　　“傳言果然不能當真。”老強松了口氣，雖說這是壹座兇宅，但是壹直很平靜，從來沒鬧過鬼怪，工錢也多，他很珍惜這份活兒，希望主人能夠平安無事。
　　老強退出房間，輕輕關門，轉身正要去將好消息告訴廚房裏的老馬，眼前的場景卻讓他壹下子楞住。
　　滿院子都是錦衣衛，鋼刀在手，要說這不是抓人，誰也不信。
　　“傳言原來是真的。”老強心裏這麽想，卻張不開嘴，也邁不開步。
　　壹名錦衣衛提刀過來，老強撲通跪下，“主人做過的事情與我無關……”
　　錦衣衛不是來殺人，只是將他拖開，給壹名官兒讓路。
　　官兒兩手空空，推門進屋，七八名錦衣衛站在廊下，緊貼門窗，傾聽裏面的談話，壹有不對，立刻就能沖進去。
　　胡桂揚正閉眼養神，聽到門開，懶懶地說：“又有什麽事？跟妳說了，我沒受到通緝。既然來了，給我擦背吧。”
　　門口沒有回應，胡桂揚睜眼扭頭看去，笑道：“原來是鎮撫大人，真抱歉，我雖無甲胄在身，但是這個樣子，大禮、小禮都行不了。”
　　梁秀沈默壹會，難以置信地問：“妳為什麽要回來？”
　　“因為我家在這兒，狗在這兒，大人也在這兒，我必須回來啊。”
　　梁秀眉頭壹皺，“妳去哪了？”
　　“沒去哪，壹路走走停停、吃吃喝喝，開始奢侈些，銀子很快就用掉壹多半，以後的日子裏只好節省些，就這麽回來了，手裏居然還剩幾兩，沒有動用官驛。”
　　“與石桂大分別之後，妳就調頭回京？”
　　“多走了幾裏路吧，覺得再往南去沒啥意思，於是我就回來了。”
　　“為什麽比石桂大晚了十多天？”
　　“可能是因為路線不同吧，我到處閑逛，碰到好店還會住上壹兩天，所以耽擱了。沒影響咱們南司的公事吧？”
　　梁秀又沈默壹會，“都去哪閑逛了？”
　　“這裏，那裏，我也不記名字，只記得壹家叫歸陽的老店，跟我的名字諧音，所以印象深些。”
　　“沒見到何三塵？”
　　“呵呵，我是閑逛，那有那麽巧就能碰見她？”
　　“也沒見過神玉？”
　　“神玉不是在陳遜身上嗎？還沒找到？”
　　梁秀不回答，打開門，向外面的人說：“可以進來了。”
　　進來的是壹名女子。
　　胡桂揚笑道：“大人這樣不合適吧？我已經定親，蜂娘又是半個宮裏人，讓她擦背，我可享受不起。”
　　“她要檢查妳最近是否又接觸過神玉。”
　　“哦，原來如此，能等壹會，讓我穿上衣服嗎？”
　　“不用，伸出壹只胳膊。”
　　蜂娘已經走到木桶前，面帶微笑，神情仿佛心智不成熟的異人李刑天。
　　胡桂揚沖她笑笑，伸出右臂，“妳越來越年輕了。”
　　蜂娘笑得更加燦爛，突然伸出雙手，右手握腕，左手按肩，力氣大得驚人，完全沒有溫柔之意。
　　胡桂揚痛得慘叫壹聲，險些從桶裏跳出來。
　　蜂娘松手，笑著退出房間。
　　“妳的勁兒也越來越大。”胡桂揚輕輕揉臂。
　　外面很快傳來羅氏的聲音，只有她能聽懂蜂娘的話，“他很幹凈。”
　　“剛洗的。”胡桂揚笑道。
　　梁秀大失所望，“妳肯定見過何三塵，奉命回來拿取神玉，妳騙不過我。”
　　“我當然騙不過大人，但是有件事我必須現在就說。”
　　“說。”
　　“水有點涼了，如果大人能允許我出浴，真是感激不盡。”
　　梁秀轉身出屋。
　　胡桂揚出桶，擦幹穿衣，伸個舒服的懶腰，推門出去，卻見院子裏空無壹人，“梁大人比從前雷厲風行多了，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啊。”
　　他又叫道：“老馬、老強。”
　　過了壹會，老馬從廚房裏探頭出來，“老爺，錦衣衛都走了？”
　　“聽說我回來，上司特意過來看我，看過就走了。”
　　老馬看得清清楚楚，那些錦衣衛壹個個如同兇神惡煞，絕不是來探望朋友的意思，於是幹笑兩聲。
　　“老強呢？”
　　“走了，不幹了。”
　　“咦，這是怎麽說的……工錢還沒領呢。”
　　“我、我也不想幹了。”
　　“可惜，剛吃慣妳做的飯菜。”胡桂揚十分遺憾。
　　老馬哼哼兩聲，“可我需要這份工錢，別人家裏沒這麽大方——以後還會有錦衣衛登門嗎？”
　　“會吧，我是錦衣校尉，偶爾會有同僚過來拜訪。”
　　“老爺……會連累我嗎？”
　　“除了做飯，妳還會別的嗎？”
　　老馬搖頭。
　　“那我怎麽連累妳？”
　　老馬嘆息壹聲，想想工錢，咬牙道：“至少幹到過年。”
　　“對啊，無論如何我也給妳賺點賞錢。”胡桂揚去臥房裏睡覺。
　　次日上午，花家母子到訪，將老強也帶回來，壹通安撫，面對胡桂揚，花大娘子又是搖頭，又是嘆氣，最後道：“妳倒是回來了，三十九還在牢裏呢。”
　　“他被關起來了？”
　　“是啊，據說在東廠，可那裏外人不能進，石家奶奶現在也沒見著丈夫。他是因為妳進牢的嗎？”
　　“這個我得去打聽壹下。”
　　“妳得負責，至少讓他回家過年啊。”
　　“盡力。”胡桂揚笑道，急忙出發，免得再聽花大娘子的教訓。
　　他沒去東廠，直接前往袁茂的家。
　　袁茂不在，任榴兒拒絕開門，命仆人隔門告訴胡桂揚：“請胡校尉回家，袁爺今晚必去府上拜訪。”
　　胡桂揚只能回家等著，好在花家母子已經離開，沒人問東問西。
　　先來拜訪的是樊大堅，壹進門就笑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知道什麽？”胡桂揚莫名其妙。
　　“知道妳會回來，東廠壹直抓不到人，我就對袁茂說，那些人找錯方向了，以為胡桂揚去江南找何三塵，其實他在回京的路上。果然讓我猜對了，哈哈。我帶來好酒，咱們喝個痛快。”
　　老馬做菜，老強上菜，兩人據桌吃喝，酒過三巡，樊大堅道：“妳去袁家幹嘛？妳這壹去，錦衣衛又得盯他家好幾天。”
　　“那妳還敢來我家？”
　　“我不怕，錦衣衛盯我，我還覺得挺威風哩。”
　　“呵呵，我找袁茂，也是在找妳，希望妳們能向東宮求情，將百戶石桂大從東廠放出來。”
　　“東宮眼下還沒什麽權力，諸事低調。但石桂大是東宮的人，不會被遺忘，再等等，年前有信兒。妳壹插手，反而麻煩。”
　　“那我就放心了，喝酒。”
　　樊大堅按住杯子，“妳不關心神玉的下落？”
　　“關心，誰拿著神玉了？”
　　“沒人拿到，所以才古怪。陳遜被燒死在山上，身上只有壹枚普通金丹，神玉去哪了，誰也不知道。事後大家推測，這小子肯定是將神玉藏在京城或是通州，只身前往江南尋找何三塵。現在他死了，神玉的下落成為無人得知的秘密。也別怪尚銘關押石百戶，東廠真是急壞了，攬下如此重要的任務，卻遲遲無法完成，再這麽下去，尚銘怕是要丟官，這對咱們東宮倒是件好事。”
　　“咱們東宮？”胡桂揚笑道。
　　“對啊，妳也是東宮的人，至少別人都這麽認為，妳沒法否認。”
　　“行，離開西廠又進東宮，有什麽好處？”
　　“好處都在未來。”樊大堅舉杯，“胡桂揚，咱們壹塊將神玉找出來吧，沒準能讓未來快些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