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勸退

　　“這家人全是騙子。”胡桂大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是那種沒什麽本事的騙子，只能糊弄愚夫蠢婦。小時候遇到神仙？嘿，十個騙子九個半都這麽說。預言說書先生三日之內變啞巴？這分明是兩個江湖騙子合夥設局，就是賣房子，何鐵嘴卻因此傳名，在京城立足，羅洪水正好要換個地方重說三國，賣個順水人情。”
　　對這些手段，胡桂揚當然壹點都不陌生，可他只是笑笑，直到進城也沒開口。
　　“三六哥，妳還是想太多了，何家明顯認出了妳，故意演這場戲，估計何五瘋子追人、何三姐兒甩繩子扔石子，都是演給咱們看的，她壹個女孩家兒，哪來這麽大力氣？至於何百萬，說這些話無非是要讓妳心煩意亂。”
　　“他為什麽要讓我心煩意亂呢？我不過是錦衣百戶趙瑛的壹個幹兒子，在四十個兄弟當中毫不突出，論人緣，不如大哥，論鎮定，不如五哥，論武功，不如十六哥，論才智，不如十三哥，論……”
　　“行了！”胡桂大顯得有些激動，“就算妳的疑慮都是真的，難道不應該想辦法救自己、救別人嗎？我們都會幫妳。”
　　胡桂揚停下腳步，讓開街上來往的行人，“幫我？我甚至不知道該相信誰。”
　　“妳可以相信我啊。”胡桂大目露真誠，希望能得到三六哥的信任。
　　胡桂揚笑了笑，“妳同時給大哥、五哥做事，還有精力幫我嗎？”
　　胡桂大的臉壹下子紅了，想掩飾都來不及，既羞愧又惱怒，甩手就走。
　　胡桂揚追上來，與三九弟並肩走了壹段路，說：“妳誤解了，我沒有別的意思，記得嗎，那天還是我讓妳去討好汪直的。”
　　胡桂大氣鼓鼓地又走出壹段，眼看快到觀音寺胡同，他停住腳步，臉色還有點紅，但那不是羞愧與憤怒，而是激動，“我是在同時給大哥、五哥辦事，我跟著妳的確是為了監視妳，那又怎樣？義父沒了，人人都在尋找出路，我當然也不例外，而且……而且，妳總是說些怪話、做些怪事，大家都不放心，才讓我跟緊壹些。”
　　胡桂揚在胡桂大肩上輕輕擊了壹拳，笑道：“好好幹，妳肯定能成為錦衣衛，但是也要小心些，不能總是腳踩兩只船，大哥、五哥早晚會各奔東西——還真是壹個東、壹個西——妳選得越晚，越不受重視。”
　　胡桂大呆若木雞，好壹會才道：“三六哥呢？選東還是選西？”
　　“我？”胡桂揚邁步前行，幾步之後說：“如果非要選的話，我要讓他們爭著選我，看看誰給出的條件更好。”
　　“呵呵。”胡桂大笑得不太自然，有嘲諷也有羨慕，“只怕東西兩廠不肯吧，想去這兩個地方的人多著呢，錦衣衛就有壹大批，何況咱們這些剛站在錦衣衛大門口的人？”
　　“妳若是能將我變成妖狐，就有人搶著要妳。”
　　“我不是那種人，也沒那個本事。”胡桂大嚴肅地否認，“無論今後選擇跟隨大哥還是五哥，我絕不會去害另壹個人，更不會害三六哥，因為咱們是兄弟，都是義父的幹兒子，從小壹塊長大，經歷過那麽多的事情，可以各走各路，但不能互相暗害，我……我……”
　　“我相信妳。”胡桂揚沒有笑，邁步又往前走，眼看天色漸黑，“快點回家吧。”
　　觀音寺胡同依然冷清，快到趙宅大門口時，胡桂揚說：“三九弟，我要妳幫我壹個忙。”
　　“妳說，我壹定幫。”胡桂大很高興。
　　“看著我睡覺，如果再有兄弟出事，妳要為我作證。”
　　“好啊，其實大家都相信妳……好，我看著妳。三六哥，妳別睡棺材裏了，我屋裏的炕足夠大。”
　　“不行，我得睡在那裏，或許能找到義父遺體的線索呢。”
　　趙宅也已恢復正常，十六郎胡桂奇醒了，沒有性命之憂，讓大家都松口氣，二十四郎胡桂效親自向胡桂揚道歉，承認自己弄錯了，三六弟不可能既在京城家中休息，又在城外伏擊自家兄弟。
　　三十多名義子聚在壹起共進晚餐，先向義父和三郎胡桂精澆酒祭奠，老大胡桂神說了幾句，無非是懷念義父、兄弟團結的意思，接著是老五胡桂猛，說得比較多，也比較實在，主要內容是報復，聲稱他已經找到重要線索，數日之內就能發起反擊。
　　胡桂猛沒說線索是什麽，但是肯定的語氣激勵了大家的信心與士氣。
　　許多義子都有任務在身，所以酒是不能盡興了，各喝兩三碗，吃飽飯菜，陸續告辭。
　　胡桂揚無事壹身輕，走得稍晚壹些，回到前廳之後，叫仆人送來壹桶熱水，洗個澡，換上舒適的衣裳，這才準備休息。
　　胡桂大抱著被褥來的，但是拒絕靠近棺材，在靠墻的位置搭鋪。
　　胡桂揚躺在棺材裏，找到那個“揚”字，輕輕劃拉，有壹搭沒壹搭地與三九弟閑聊，等著蠟燭自然熄滅。
　　隔著棺材，聲音稍顯沈悶，兩人都得提高壹些。
　　“三六哥，妳說過想去南方？”
　　“嗯，妳還記得。”
　　“當然，咱們壹塊去錦衣衛的時候妳提起過，還說已經湊夠了路費，再當幾年私鹽販子，就能買塊田過悠閑日子了。”
　　“對，我是這麽說的，怎麽，妳也心動了？”
　　胡桂大沈默了壹會，“要不，妳現在就去南方吧。”
　　“呵呵，妳竟然比我還急。”胡桂揚也沈默了壹會，“這是誰的意思，大哥還是五哥？”
　　“妳別管了，反正妳也無所謂，我能給妳弄到壹筆錢，不多，幾百兩吧，去江南做點什麽都行，用不著非要販鹽。”
　　“無論這是誰的主意，我相信他都是好意，可是——我想我走不了，更不用說去江南。”
　　“妳不試試，怎麽知道不能走呢？現在沒人看著妳啊，妳有手有腳，別太張揚，暗中出城，不會被人發現的。”
　　“網已經撒下了，三九弟，是壹張大網，而我只是壹條小魚，不掙紮還好，壹掙紮，自己痛苦不說，可能還會連累更多人。”
　　胡桂大的聲音從頭頂響起，他走到棺材邊，低頭看著裏面的三六哥，“妳為什麽總是……不求上進呢？小時候義父就誇過妳，論聰明才智，只有十三哥能與妳相提並論，大家都以為妳會是最早成錦衣衛的兄弟之壹，誰知……唉，尋找義父遺體的時候，還以為妳能振作起來，結果三哥壹死，妳又變回老樣子。”
　　胡桂揚笑笑，正要開口，蠟炬突然滅了，最後壹團殘光搖搖晃晃，迅速消失，胡桂大急忙退回墻邊，離棺材遠壹些。
　　“我想……我就是太懶了。”胡桂揚有許多話想說，卻又壹個字都不願說出口，打了壹個大大的哈欠，“光是說到懶字，我就犯困，好了，不聊了，我要睡覺。”
　　“不行，三六哥，妳必須振作起來，這幾天的確發生了壹些怪事，京城對妳來說已經不夠安全，起碼到外面躲上壹陣。就算妳不為自己著想，也為其他人想壹想，如果真有人想把妳造成妖狐，肯定會繼續向兄弟們下黑手。”
　　“妳相信我的懷疑了？”
　　“多加預防總沒壞處。”胡桂大回避了問題，“只是妳當不成百戶了，袁大人也會生氣，但是妳都不在乎，對吧？”
　　“袁彬貪戀的只有官位與權勢，他不在乎義父，更不在乎咱們這些人，我當然也不會在乎他的發怒。沒準這壹切就是他策劃的陰謀，他說自己不信鬼神，可是只要皇帝開口，他什麽都會相信。”
　　“忘掉陰謀，離開京城吧。”胡桂大又壹次勸道。
　　“好，那就試試，能夠遠離是非，當然最好。”
　　胡桂大輕輕地歡呼壹聲，“明天我就安排，快的話，明天夜裏就能出發，當然，不能太晚，要不然城門就關了，得準備壹匹好馬……”
　　“啊……困了困了，看緊了，別讓我出屋，最好別讓我做夢，那個何百萬說了，我的夢很危險。”
　　“別聽他的，何家必然被收買了，等著吧，過幾天我就會帶人將他們全家壹鍋端掉，小小壹個江湖騙子，竟敢插手咱們家的事情，真是大膽。三六哥，妳見到何家的女兒了嗎？估計不會好看，張媒婆那張嘴……三六哥，妳還醒著嗎？”
　　胡桂揚已經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
　　胡桂大睡不著，這幾天他經歷的事情也不少，原本清晰的道路與前景，越來越模糊，但他不想逃走，仍計劃著成為錦衣衛的壹員，然後投靠更有權勢的上司。
　　與義父趙瑛不同，胡桂大對鬼神無所謂信與不信，他更接受義父後期的看法，抓妖尋仙不過是壹種養家糊口的手段而已，既然如此，他認為地位越高越踏實、家業越大越穩定。
　　大哥投靠西廠，五哥依賴東廠，胡桂大開始認真考慮自己的選擇，“的確不能再等了。”他小聲自語，心中還是難下決定。
　　壹陣風無緣無故地從身邊吹過去，胡桂大起了壹身雞皮疙瘩，壹下子坐起來，仔細想了想，自己確實將門窗都關好了，不應該有風進來。
　　“三六哥。”胡桂大小聲叫道。
　　棺材裏沒有回應，胡桂大等了壹會，正要躺下，就聽得屋外傳來壹聲慘叫。